“咚”的一聲！整只船劇烈地顛簸起來，在河面上急急打了一個橫。

    船身極為猛烈地搖晃著。她被晃得整個人往下跌，他下意識地去接她。緊接著，小船猶如長蛇擺尾，甩得兩人無法站穩(wěn)，一齊倒在船上。

    她跌進他的懷里，他伸手抱住了她。

    一捧水花潑在船上，濺在交織的衣袂間。

    他抬起眸，她低下頭，安靜地對視。

    第89章 心跳

    ◎你的心跳聲好吵。◎

    小船在河面上忽忽悠悠打著旋。

    遠處沙洲上一對白鷺飛起, 掠過積雪的岸邊。

    兩人在寂靜中對望，從彼此的眼瞳里照見自己。

    “你的心跳聲好吵。”她小聲說。

    “抱歉?！彼÷暣稹?/br>
    她忍不住笑了，“你為這種事情道歉干什么？”

    他卡了一下, 更小聲了, “……抱歉?！?/br>
    “笨蛋祝子安?！?/br>
    她低頭笑了一下, 從他身上坐起來，“你害得我濕透了?！?/br>
    “分明是你不專心學?！彼÷暦瘩g。

    “那是怪你教得不好?！彼秃咭宦?。

    “好吧?！彼麩o奈地說，“怪我?！?/br>
    他也坐了起來，兩個人面對著面, 都是渾身濕透, 發(fā)絲滴答地墜水, 好似兩只落魄相依的貓。頭頂上方天空晴朗，幾只沙鷗在天地間盤旋，投下數(shù)點粼粼光影。

    他抬眸望向她，“你沒有摔到哪里吧？”

    “我沒事?！彼赝? “你還好嗎？”

    “不太好?！彼戳税葱目? “我也覺得心跳聲好吵?！?/br>
    他頓了下, 立即解釋, “是方才被你嚇的?！?/br>
    她掃了眼他微紅的耳廓，懶得揭穿他，伸手碰了下他濕透的頭發(fā), “你濕漉漉的, 快換衣服，別生病了?！?/br>
    “你先去?！彼虉?zhí)地說。

    她只好答應，抓來擱在船邊的白麻布包裹, 發(fā)覺里面的衣物洇濕了一片。他探身過去, 看了一眼, 有些無奈，“這樣看來，得找個鎮(zhèn)子停一日，烘干了衣物再走?！?/br>
    “遲一日的話，還趕得上渭水的船嗎？”她問。

    “趕得上?！彼α讼?，“那船本就是等我的?！?/br>
    她的衣角還在滴著水。他抵著下頜，有些遲疑，“船篷里有干凈衣袍?！?/br>
    “不過是我的衣袍。”他猶豫不決，“你穿不太合適?！翘鞖夂洌粨Q下濕衣的話，我怕你著涼?！?/br>
    “我不介意的?！彼策^臉，“……穿你的衣袍?！?/br>
    頓了下，小聲補充：“反正都是洗過的?！?/br>
    “也是。”他抓了抓頭發(fā)。

    她撩開布簾子，鉆進船篷里，找到了他的包裹。她解開包裹的系帶，翻出一件他的寬袍，飛快地換上。

    他的衣袍寬大，幾乎把她整個人都裹住。柔軟的布料若有若無地貼在她身上，微微帶著一股暖烘烘的熱意，以及他懷里的清冽氣味。

    她埋著頭在船篷里坐了一會兒，雙手捧著緋紅的臉頰。等到發(fā)燒的感覺漸漸褪去了，她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掀開簾子走出去。

    他站在船首掌舵，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看她。她穿進他的衣袍里，袖子和衣擺都耷拉下來，襯得她的身量越發(fā)小巧，好似一個小小的瓷娃娃，肌膚雪白，烏發(fā)迤邐。

    他笑道：“江小滿，你好像偷穿大人衣服?！?/br>
    她有些惱火，正要反駁，忽地被人輕輕拉住了衣領。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頭，認真地替她打理衣袍。他的手指經(jīng)過她的領口，緊了緊寬大的衣襟，再一路滑落下去，束緊她腰間的帛帶，仔細折起過長的袖口，露出她的一截白藕似的指尖。

    她垂著雙手，任他擺弄，好似一個乖巧的小孩。他傾身過來，離得她很近，她的眼眸微低，看見他的神情專注，鼻梁挺拔，睫羽的弧度清晰分明。

    “好了?！彼麧M意地拍了拍手，拎起她的領子，拉著她往船舵走，“你來掌舵，我也去換件衣服?！?/br>
    接著他抬起一根食指，點在她的額頭上，“江小滿，專心一點。這船經(jīng)不住你再折騰。”

    她被摁得稍微后仰，忿忿撇了下嘴，“我知道啦。不會有下次?！?/br>
    黃昏時分，小船在河上飄飄悠悠，停在了一座小鎮(zhèn)旁。

    說是一座小鎮(zhèn)，其實只是個安靜的小山村。山村圍繞一方明亮的池塘而建，只有零零落落幾戶人家，其中一間茅屋上裊裊地升起炊煙，映著天邊的斑斕云霞。

    篤篤的叩門聲響起，伴著一道溫和的少年聲音，“請問屋里的主人，可否借路過的旅人寄宿一晚？”

    其實門根本沒關，叩門只是個形式。

    這一帶土地豐饒富庶，民風淳樸和善，百姓安居樂業(yè)，家家夜不閉戶，也不見盜賊出沒。偶爾有旅人路過，常會被熱情的主人請進屋，吃頓飯住一宿，再繼續(xù)趕路。

    片刻后，一位瘦小佝僂的老婦人從屋里顫巍巍走出。

    這位老人一身質樸干凈的麻布衫搭碎花披襖，一把花白的頭發(fā)用木簪子攏著，掌心里捏一串熏香的檀木珠，大約是一位多年信佛的人。

    老婦人見兩個年輕人濕漉漉地站在門口，急忙熱情和善地請他們進屋，“兩個孩子，大冷天的，快到炭盆前暖暖?？墒切写淞怂?？”

    “倒是沒落水。”祝子安笑了一聲，“是水落了來?！?/br>
    老婦人笑道：“少年人貧嘴，水要如何落來？”

    “這就要問我身邊的姑娘了?！弊Ｗ影残χ?。身邊的少女悶悶偏過臉。

    祝子安快步走上前，極為熟稔地扶著老婦人，隨她一同往屋里走去，邊走邊問：“阿婆可是獨居在此地？”

    “一雙兒女在城里打短工，過年時回來過，這會兒又走了。”老婦人一面作答，一面翻出兩塊干燥的白帕子，遞到兩個年輕人手里，“先擦擦頭發(fā)，全都濕透了，怕是很冷吧？”

    “好冷好冷?！弊Ｗ影步舆^帕子，胡亂往頭上一蓋，恭恭敬敬行禮，“多謝阿婆?！?/br>
    身邊的少女瞪了他一眼，撈起他頭頂上的帕子，幫他擦了擦頭發(fā)，“你能不能認真點？”

    “我很認真的?！彼髲姺瘩g。

    老婦人笑看著他們吵鬧，有些好奇地問：“你們可是夫妻？”

    “不是。”少年被人摁著腦袋擦頭發(fā)，聲音從帕下悶悶傳來，“是兄妹?！?/br>
    “是姐弟?！彼龕阑鸬?。

    “不?！彼恼Z氣篤定，“是兄妹?！?/br>
    他抬眸看她，嚴肅指出：“我比你大。”

    “就大一歲。”

    “大一歲也是大?！?/br>
    老婦人聽樂了，“你們倒真不像兄妹?！贿^模樣都生得極為俊俏，仿佛一對廟里的小神像似的。尤其是小姑娘，我活了這么大把歲數(shù)，還未見過如你這般好看的?！?/br>
    “別夸她?！弊Ｗ影残Φ?，“她不經(jīng)夸?！?/br>
    然后他抱著腦袋，挨了一拳頭。

    三人又隨意聊了幾句，老婦人領著兩個年輕人去后院，“院子小了些，只有一間空房，是我那一雙兒女的。你們既是兄妹，住一起也無妨?！?/br>
    祝子安沉默了下，“有兩張床嗎？”

    “有的。”老婦人又笑了，“別擔心?！?/br>
    “那就好?！彼闪丝跉?，“我不想睡地板了?！?/br>
    老婦人笑個不停，領他們進了屋，又道：“我去灶房做飯，你們自己拾掇。倘若缺什么，可以同我講，不必客氣。”

    “阿婆，我來做飯?！弊Ｗ影残Φ?，“忽然借宿一晚，打擾了阿婆休息，實在不好吃白飯。只要有活干，無論劈柴打水，煮飯做菜，都讓我們來吧?！?/br>
    他堅持了一陣，老婦人也不再拒絕，讓兩個年輕人去灶房煮飯。

    姜葵在灶臺下添柴生火，然后趴在磚臺邊上，托著腮看祝子安炒菜。

    鍋內的熱氣咕嚕嚕涌起，夾著劈啪作響的炸油聲。他挽著袖子，低下眼眸，燭光落在他的面龐上，染上一點煙火氣，竟然也襯得他十分好看，仿佛一位誤落凡塵的小仙。

    她怕他不知不覺被燙傷，極為留意他的舉止，時常不動聲色地幫他試溫。她伸手過去的時候，他便抬眸望著她笑。他的眸光一落來，她的臉頰就微微發(fā)燒。

    “我第一次看你炒菜?！彼策^臉，“有模有樣的，簡直不像新學的?！?/br>
    “我不是新學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胡謅，“我打小就會做飯的?！?/br>
    她輕輕哼了聲，用他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說：“某人去年秋狩時差點被餓暈過去?！?/br>
    飯做好了，兩人端了熱騰騰的菜上桌。一老二小分明是初相識的陌生人，卻顯得像是親密無間的祖孫。三個人圍在一張小木桌上，邊吃飯邊閑聊，仿佛有種歲月靜好的喜樂。

    老人家睡得早，很快就進了里屋。兩個年輕人利落地收拾了屋子，簡單飛快地拾掇完畢，跑到屋頂上并肩坐著看星星。

    上方天穹漆黑如幕，更襯得星辰明亮。在這樣燈火寥落的鄉(xiāng)間，每一顆星星都燦爛生輝，仿佛漫天繁星搖搖欲墜，頃刻間就要落在頭頂。

    “江小滿，我教你數(shù)星星吧？”祝子安說。

    “你為什么總想教我數(shù)星星？”姜葵轉頭看他，“我只要認得北斗七星，夜里不會迷路就夠了。”

    他懶洋洋支起下頜，遙望著遠方銀河，“江小滿，你有沒有聽過民間有一種說法？關于逝去之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我在想……”他輕聲說，“等我哪一天不在了，也要變成一顆星星。”

    她微怔了下，聽見他笑了下，繼續(xù)說，“但是我不告訴你是哪一顆。這樣，只要你每晚看見星星，就知道我在看你?！?/br>
    “因為，”他輕輕笑著，“每一顆星星都可能是我啊?！?/br>
    身邊的少女沒有回答，他側過臉去看她。

    忽然間，他怔住了。

    漫天星辰的光里，她的淚水如同珍珠般，靜靜地流淌在她的眼眸里，晶瑩又明亮。

    “你……怎么哭了？”他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