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板，這條我剛加的?！?/br>
    葉恩彌神態(tài)自若，拎起外套先出去了。

    杭州的秋夜半溫不涼，空氣稍稍發(fā)悶，像在鼻端捂了塊濕毛巾，讓人透不過氣。

    縱使如此，盛凌薇也一徑緊閉著雙唇，緘默地跟在葉恩彌后面。

    他好像身量更高了，臉仍是她記憶中那樣子，真正的眉目疏朗，英俊到讓人無從挑剔。只是皮膚缺少光度，不透亮地蒼白著。

    嗓子比從前低沉一些，講起話來發(fā)磁，是成年男人的聲腔了。

    眼睛倒還是那么亮。

    她必須死死抿唇，仿佛只要松一點勁，她撐持著全身骨架的氣力就要垮散開來，在葉恩彌面前就要墜落下去，不成形狀。

    “挺久沒見了吧，真巧?！?/br>
    葉恩彌卻好像沒有特別反應(yīng)，深長明亮的一對黑眸，斜斜睨著她，看不出多余表情，“總聽宗笑說起她的朋友，沒想到就是你?！?/br>
    云快燒光了，黃昏酩酊似醉，濃白赤金地翻浮上來。

    這個傍晚，天光如斯艷烈，一對舊情人久別重逢，極致曖昧的情節(jié)。

    無處可逃。

    盛凌薇怕自己抑不住情緒，于是低頭擺弄煙盒。

    扁薄的鋁盒子，輕得沒重量，不知道卡扣掩在哪里，幾次也沒打開。

    “我來吧?！?/br>
    葉恩彌從她手里拿回?zé)熀?，輕甩手腕，磕出一支。

    也不問盛凌薇是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煙辣?！彼眯奶嵝选?/br>
    “看不起誰呢?！?/br>
    一聽這話，盛凌薇不高興了。

    她偏揚著下巴，奪來那根煙銜住了，仿佛回到少年時，習(xí)以為常地對他下指令：“葉恩彌，給我點上?！?/br>
    “這么不服氣呢?！?，都聽薇薇的?！?/br>
    他略一撩眉，只好照辦。火機擦了兩下，幽藍火苗橫沖直撞，到后面燒成朦朧的薄紅。

    葉恩彌就攏著那朵溫?zé)岬募氀?，彎腰給她點煙。

    對于在她面前把自己放到低處，他并不以為意。

    “難受了可別怪我啊?！?/br>
    “少廢話了。”

    盛凌薇飛他一眼。

    真辣，他沒騙人。剛進她嘴里，還沒咽下去，已化成濃霧嗆出來。

    盛凌薇迅速潮紅了臉，猛然開始咳嗽。

    嘴唇也濕潤靡艷，白濛濛的塵氣，顫亂著從唇邊漫開。

    葉恩彌忍不住笑得開懷，眉舒目展。

    實在不出所料。打小她就這樣，人倔，愛逞強。在她身上，激將法最適用。

    抬手，摘下她含在唇縫里的煙。不動聲色地咬進齒間，也沒吸，只是品嘗著。

    濾嘴上她的味道。這么多年過去，還是讓他被動地著迷。

    恍惚之間，他想起臥室里的書架。黑色木料，雕工精巧，只用來存放這些年來，他所能搜集到的，一切有她出現(xiàn)的雜志。

    無論是封面、切頁，還是被人偶然提及。只要存在她的面孔或名字，無論歐洲還是北美，他都會托人買回來。

    閑暇時偶然翻看，找她成長的痕跡。

    這么多年了，就是忘不透。

    “多少年了，還這樣?！比~恩彌喃喃著，話到盡頭，才意識到剛剛講了什么。

    掩飾般吸口煙。也不知道是在說盛凌薇，還是在說自己。

    她以為自己遭他調(diào)侃一句，又羞又惱地，一邊還在輕咳，一邊從長睫毛下面深深瞪他。

    煙氣絲絲繞繞，遮不住她濃郁眼光。

    葉恩彌倒也沒再多揶揄。

    掌心撫觸到盛凌薇的脊背，給她輕輕順著。不敢碰得太深，動作竟是無限溫柔的。

    離別之后，倉促再遇，滿腔的思念和愛意，終究不敢提。

    他看著她，肋骨之內(nèi)翻起一陣酸楚的疼痛。

    盛凌薇在他輕和的撫觸之下，忽然像發(fā)了怔，半晌才別開身體，躲他的手。

    嘴里卻在說：“你之前在上海，后來出了國，今年又到杭州。之前我就知道了。”

    這話沒來由，就這么憑空拋出來，擊中他。

    葉恩彌抬眉，似乎有些意外：“那你為什么沒來找我？”

    盛凌薇語氣平淡，如同在講些別人的似是而非：“我不想看見你?！?/br>
    他一時凍住，進而微微哂然。

    沉默片刻，葉恩彌開口：“也是好久以前了吧，西湖上辦了場什么大秀，具體哪個牌子我真忘了，也實在不感興趣。只記得鋪天蓋地都是宣傳，海報特別大，你的照片和名字就在中間?！?/br>
    “那你為什么沒來找我？”

    他終是笑了笑，伸手把面前淤久不散的煙氣揮開，淡淡說：“我不敢。”

    “您還能有不敢干的事兒么?！笔⒘柁闭Z帶譏誚。

    聽出她這話露著脾氣，葉恩彌沒接腔，偏頭看她：“你腿好了？”

    鼻端皺了皺，她哼一聲：“就那樣兒唄?！?/br>
    “你也真夠倔的。醫(yī)生說你這輩子興許沒法正常走路了，你就偏要走給所有人看?！?/br>
    “一場秀走不了幾個來回，排練的時間長一點?，F(xiàn)在能請得動我去走的秀，一年也就那么幾個?！?/br>
    盛凌薇撣下一撮煙灰，沒在抽了，只閑放著。

    她低頭，不給他看表情：“再說了，你以前說我離不開家，所以不能帶我走。現(xiàn)在我一個人過，活得還不賴吧？”

    她話里的軟刺太支棱，釘?shù)萌颂邸?/br>
    葉恩彌再也不能裝作沒知覺，繼續(xù)粉飾下去。

    “你還在怨我?！?/br>
    他嘆口氣，沒和她對視，斂目看她身側(cè)的手。那根煙快燃到頭了，火光淡而狹，明滅在她指縫間細細的黑夜里。

    他的眼睛也就跟著閃爍。

    “我沒辦法，薇薇，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得離開家，年紀那么小，什么出路都沒有，要是還帶你一起吃苦，那我成什么了?。俊?/br>
    盛凌薇從身體最底處激動起來，整整八年的心有不甘，將她的神志燒得囫圇如煙霧。

    她開始說話，越說越快，又急又壓抑：“葉恩彌你別太自以為是，你能過的生活我怎么不能？我怎么不能？”

    很多年沒有過如此猛烈的情緒，濃稠飽滿已到極致。

    手機適時響起鈴聲，在漲破前夕掐滅了源頭。

    是沈恩知的來電。

    盛凌薇稍微整理形容，接起來。

    “怎么了？……嗯，你不用急，我這邊還要接上宗笑再過去。遇到點麻煩，耽擱了?！?/br>
    說這話的時候，她淡淡睨著葉恩彌。

    確實是麻煩，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麻煩。

    掛了電話，盛凌薇抬手按了按臉，皮膚從里往外熱出來，想必紅得厲害。

    她簡單總結(jié)：“就這樣吧，多的也別說了。我還不了解你么?！?/br>
    話說到半截，她只剩個背影。

    “薇薇。”身后葉恩彌叫了聲。

    她腳步站住，沒回頭。

    “生日快樂?！?/br>
    盛凌薇的脊梁順長筆直，背部正對著他，聲音沒表情：“有必要嗎?！?/br>
    --

    盛凌薇難得在國內(nèi)過生日，沒像以往一樣大舉宴會，只邀請了最親密的三五好友。

    提前讓助理租好場地，動用了點關(guān)系，挑中一間適合私密聚會的庭院。

    舊式江南園林，私宅別墅，軒亭與西湖直接相連，水面泛著青稠玉色，白日里要收門票入場。

    臨湖的檐廊之間，幾個朋友在閑話玩鬧。還有個宗笑坐在涼潤石凳上，兀自搗鼓著電腦，說準備打會兒游戲。

    就在這時接到電話，沒存過的號碼。

    意料之外，是葉恩彌，音色暗暗的啞，湖水一樣微瀾：

    “沒想到還能打通?！?/br>
    “沒想到你還記著?！弊运x開那天起，盛凌薇的手機號再沒換過。

    漫長經(jīng)久的分別里，她漸漸放棄期待，后來一直不更新號碼，更多的也是因為怕麻煩。

    葉恩彌一次也沒有打過來。她以為他早就忘記了。

    “有事兒？”周圍不免喧吵，盛凌薇避到園林那側(cè)去。

    滿庭松枝苔蘚，氣味鮮濕，擁擠著撲上面頰、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