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悠還想找我當她的入黨介紹人呢，真是晦氣！”

    “入黨？想都不要想！陶悠能進圖書館工作那都是陶教授的面子，現(xiàn)在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我恨不得把她趕出學校。”

    “故意摔斷手逃避上山下鄉(xiāng)？回頭我們就組織黨委會，好好討論一下這件事。這么惡劣的行為如果不在檔案上記下一筆，真當組織是形同虛設！”

    這一晚，在這棟教授樓里，馮春娥與陶悠被淹沒在群眾的討伐之中。

    悔不當初！

    怎么就豬油蒙了心非要算計陶南風呢？陶悠上山下鄉(xiāng)去荊縣當知青不辛苦，每年都能探親回來。到時候陶守信與陶南風都領陶悠的情，一家人和和氣氣多好！

    馮春娥也是苦日子出身，做飯洗衣對她來說并不艱難，就對陶南風好一點點，少說幾句戳心窩子的話，哄著騙著把她嫁出去不就安生了？干嘛要看她不順眼，總嫌她在家里礙事呢？

    現(xiàn)在里外不是人，陶守信憎恨、群眾反感、美滿的生活眼看著要劃上句號，馮春娥和陶悠心慌意亂。

    現(xiàn)在馮春娥不敢再有多余的想法，只要不辦離婚手續(xù)，什么都可以答應。第二天她乖乖地拖著行李，和陶悠一起搬到單身宿舍。

    陶悠誠懇認錯，寫了萬字檢討，可等來的還是圖書館黨委書記的嚴厲批評。入黨是徹底沒戲了，工作能不能保住還得等寒假結束之后黨委會的決議。

    馮春娥和陶悠現(xiàn)在走出去后背總有人指指點點，居住條件、工資收入急劇下降，這樣的結果，馮春娥與陶悠萬萬沒有想到。

    陶南風跟著父親單獨生活，雖然沒有人做飯、收拾屋子，但勝在安靜自在。

    簡單舒適的臥室、種滿花草的小院子、灑滿冬日陽光的大書房，父女倆在書房一起看書、討論專業(yè)問題，往食堂吃飯、到附近閑逛，陶南風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要的“家”，日子過得逍遙愉快。

    1975年的除夕，在一片鞭炮聲中熱熱鬧鬧地到達。

    陶南風與陶守信都不擅廚藝，平時吃食堂。除夕夜學校食堂歇了業(yè)，幸好有老友送來幾個熱菜，再加上提前買好的鹵菜、一碟花生米，也算有了年夜飯的模樣。

    陶守信從書柜里拿出一瓶紅酒、三個高腳玻璃杯，將一直珍藏的一家三口合影擺在飯桌上，對著照片里笑靨如花的徐喜琴，陶守信輕聲道：“喜琴，我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過年了?！?/br>
    徐喜琴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地主家庭出身，在這個年代成分不好。陶守信被領導勒令與徐喜琴劃清界限，不得不將這份思念藏起來。

    陶南風心中溫暖，將一杯紅酒放在照片之前。六個菜、三杯酒、一張照片，陶南風與父親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

    陶南風夜里做了一個夢。

    夢中還是那個白茫茫的世界，金光閃閃的大書就在眼前，耳邊有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邪祟散，日月明。此心如皎月，絕處可逢生?！?/br>
    紙張無風自動，翻過一頁便消失一頁，直到最后的封面。眼看著《七零之我是主角》那幾個大字陡然消失，整本世界突然顯露出原本的模樣。

    青山綠水、房屋道路……平凡世界。

    陽光灑下，溫暖漸生。

    陶南風從夢中醒來，拿起胸前掛著的玉扣，眼中有淚花閃動。夢中那個聲音，是母親。

    那本書已經(jīng)消失，這說明自己和父親的命運已經(jīng)得到改變。過往如云煙，未來的一切，將由自己雙手創(chuàng)造。

    高高興興過完年，陶南風即將返回農(nóng)場。雖然舍不得父親一個人在江城，但不得不面對分離。

    正月初十，寒風凜冽。

    一大早開門，迎面就是一陣冷風，陶南風縮了縮脖子。

    陶守信幫她套上厚實的紅圍巾，細細囑咐著：“到了那邊要好好愛護自己，每周記得給我寫信。我?guī)湍銈冏龅霓r(nóng)場規(guī)劃如果有什么問題一定要及時反饋。另外，有兩件事一定要記住。

    第一件，環(huán)境保護。秀峰山風景秀美，水質清甜、植被豐富，這是大自然給你們的禮物，要好好保護。磷礦開采雖然能夠給農(nóng)場帶來效益，但資源開采要有節(jié)制，每年開挖多少、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提前做好謀劃，千萬不要以破壞當?shù)丨h(huán)境為代價。

    第二件，教育先行。再窮不能窮教育，農(nóng)場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搞好教育。農(nóng)場不僅要有小學、初中、高中，未來還應進行職業(yè)培訓，人才是發(fā)展的核心要素呢?！?/br>
    這一番話理念超前、發(fā)人深省，陶南風聽得連連點頭。

    陶悠最近心煩意亂，一大早到教授樓這邊轉悠。聽到陶守信在說話，陶悠慢吞吞吐走過來，往墻根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冷笑著：“呸呸呸！送瘟神。一回來就攛掇著爸媽離婚，真是個好女兒！”

    陶悠現(xiàn)在入黨受挫、工作挨批、名聲一落千丈，破罐子破摔，也懶得再裝乖巧，骨子里那點尖酸刻薄便再也遮掩不住。

    陶南風眼眸一冷。

    陶守信看著這個喊了自己八年“爸爸”的陶悠，眼中滿是失望，長嘆一聲。

    陶守信的眼神刺激了陶悠：“爸，我那么努力地討好你，一心想成為你為之驕傲的女兒，為什么陶南風一回來你就不要我了？難道血緣親情就這么重要嗎？”

    陶悠的聲音尖利而高昂，在這個冬天的早上顯得十分刺耳。

    陶守信的心情此刻十分復雜。

    恨陶悠嗎？的確是憎恨的。畢竟自己掏心掏肺地對待她，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般教養(yǎng)，沒想到卻養(yǎng)虎為患，差點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可是聽到陶悠說拼命討好自己、一心想成為自己為之驕傲的女兒，陶守信又有些自責，覺得是自己沒有原則的寵愛，給了陶悠錯誤的信息。

    想到這里，陶守信長嘆一聲：“陶悠，自古親疏有別，你不要妄想取代南風在我心中的地位。南風是我嬌寵著養(yǎng)大的女兒，愛她、為她著想，這是人之常情。

    你雖叫我一聲爸爸，可與我并無血脈牽絆，我對你有扶養(yǎng)義務，但你卻不能得寸進尺。要我丟開南風、事事為你安排打算？這有悖人倫。陶悠……做人不能太貪心，貪心必有禍?。　?/br>
    陶守信是一番好意規(guī)勸，可落在陶悠耳朵里卻成了nongnong的嘲諷。

    陶悠感覺自己的世界就像一張紙，被陶守信這一番話撕成碎片，隨著北風吹到那些陰暗的角落。

    在她幻想的世界里，她是陶家的主角。她熱情、聰明、勤奮、乖巧，像個溫暖的太陽照耀著大地。而陶南風嬌氣、內(nèi)向、沉悶，除了有一張漂亮臉蛋，處處不如她，根本就不配當陶守信的女兒。

    她努力討好、刻意逢迎，讓自己變得更加優(yōu)秀，漸漸超越陶南風的地位，獲得了陶守信的認可。

    把陶南風成功趕走之后，這一年半是她最快活的時光——圖書館工作清閑，父母都在身邊，母親忙家務、父親忙事業(yè)，一家三口和諧又溫馨。

    可是這樣的快樂，卻在陶南風回來之后戛然而止，陶悠怎么也不肯服氣。

    陶悠沖到陶南風面前，想要拉扯她脖子上的紅圍巾。

    “不是這樣的！你根本就不配當爸的女兒，爸爸在大學工作辛苦，是mama為他做飯、我給他端茶；爸爸生病，是mama侍候照顧，我給他買藥。你為爸爸做了什么？你只顧著自己高興，根本不管爸爸死活！”

    聽到這里，陶南風再也控制不住脾氣，右手一翻，一把扣住陶悠脈門，力道涌出。

    顛倒黑白，簡直無恥！

    是自己不想照顧、陪伴父親嗎？明明是她們母女倆處心積慮將自己往絕路上逼！

    “啊——”陶悠一聲慘叫，只覺得手腕似有火燒，痛不可抑。

    陶南風干脆利落一抬手，將她一腳踹倒在地，目光冷硬似鐵：“施小恩，得大惠，你的算盤打得真精！從我們家得到的好處這么多，還覺得不夠，非要鳩占鵲巢把我趕走害死才安心是不是？”

    陶悠沒想到陶南風會動手。不是說，讀書人動口不動手嗎？

    昔日被親生父親家暴的場景涌上心頭，陶悠尖叫一聲拼命掙扎，抱著頭縮成一個團，戰(zhàn)戰(zhàn)兢兢蹲在地上哀求：“別打我，別打我，我怕……”

    陶南風淡淡道：“果然，對你這種欺軟怕硬的人，講一百句道理，不如一頓拳頭?！?/br>
    說罷，轉身離去。

    陳志路與陶南風回來了！

    這個消息迅速傳遍整個秀峰山農(nóng)場。

    一個月時間不見，大家在山上貓冬快要貓出毛病來了。如果不是下雪暫停了班車大家沒有及時收到消息，江城知青們恨不得跑到山下載歌載舞地歡迎他倆。

    踏著半尺深的積雪，陶南風與陳志路一步步從山下走上來，帶回家鄉(xiāng)的問候、磷礦開采的消息，這可是正月里最好的新聞！

    蕭愛云一把將陶南風抱住，又是跳又是笑：“你終于回來了！我想死你了！”

    葉勤和李惠蘭站在一旁笑彎了腰：“我們可以證明，蕭愛云每天至少念叨你三回。”

    陶南風微笑著從大旅行袋里拿東西。

    “蕭愛云，這是你媽托我?guī)Щ貋淼囊淮铀岫菇恰⒁浑p手套，還有你meimei新織的圍巾?！?/br>
    “李惠蘭，這是你爸托我?guī)Ыo你的一大盒子常備藥，讓你當一個好護士。”

    “葉勤，你家里帶了一袋牛rou干、一件新毛衣?！?/br>
    三個女孩抱著家人帶回來的禮物不肯撒手，笑著笑著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眼圈一個一個地紅了起來。

    “我小妹長高了沒？成績好不好？我媽腰還疼不疼？”

    “我爸媽身體怎么樣？弟弟meimei聽話嗎？”

    “這毛衣真好看，是在大商場買的吧？我好想逛街啊……”

    女孩子比較感性，男生就理智多了，都圍在陳志路身邊聽他吹牛。

    “我已經(jīng)跑清楚這條線，只等開春通車，拿著采礦許可證到省城工業(yè)廳、計劃部門走一趟，等地礦部的專家來勘察確定開采規(guī)模之后，最晚五月我們就能開始采礦了！我跟你們說……這里面的門道可多了，如果不是我人面熟，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拿到指標?！?/br>
    一群人嘖嘖稱奇，都夸陳志路能干。

    喬亞東站在一旁，不知道為什么覺得事情有些脫離自己的控制。

    他年前鼓起勇氣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并在信里好好描畫了一下陶南風，什么吃苦耐勞、當上基建科科長、父親是大學教授、人長得很漂亮，兩人同為江城知青，可以一起打拼努力進步。

    母親很快就回了信，肯定了兒子的眼光，但卻提醒了一句：推薦上大學指標有限，秀峰山農(nóng)場每年只有一、兩個，如果談了戀愛可能會面臨競爭關系，你需要考量清楚。

    喬亞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一下子又消退了。

    他想上大學，做夢都想。

    秀峰山雖然好，但這里沒有電、沒有水、沒有大城市的繁華熱鬧，他不可能在這里長久停留。他當然想和陶南風并肩戰(zhàn)斗，一起進大學讀書，但萬一處于競爭關系，他該如何選擇呢？

    依陶南風的群眾基礎，只要有機會，去讀大學肯定是她，到時候自己生出嫉妒之心怎么辦？這份感情能夠經(jīng)受得起這樣的考驗嗎？

    越想腦殼越疼，喬亞東走出宿舍，把陶南風叫了出來。

    秀峰山的風真冷啊，檐廊下根本擋不住那直往骨頭縫里鉆的寒意。喬亞東把陶南風叫到堂屋，熱情地倒上一杯熱茶：“這一趟，你辛苦了。”

    陶南風不知道他有什么話要說，安靜地等待著。

    在夢里，喬亞東是陶悠的愛人，書中有一句話：“透過眼前的陶悠，喬亞東仿佛看到曾經(jīng)一起在農(nóng)場勞動、漂亮嬌氣的陶南風。年少的悸動還來不及說出口，她便香消玉殞，只能將這份思念盡數(shù)放在陶悠身上，當作是對自己年少時光的紀念?！?/br>
    當時看到這一句話的時候，陶南風覺得有些惡心。

    她沒談過戀愛，但并非不懂愛情。

    喬亞東因為“移情”作用，與陶悠琴瑟和諧，這真是令她倒足胃口。原本因為他待人誠懇和氣，又是知青點班長，陶南風對他客氣有禮，可是看完那本書……她想罵人。

    陶南風是個講道理的人。

    書是書、生活是生活，喬亞東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做，這些罪名都安不到他頭上?？墒?，她卻壓制不住內(nèi)心厭惡的情緒。

    因為這個原因，這段時間陶南風都避免與喬亞東單獨相處，就怕讓他生出不應該的念想。

    眼前喬亞東猶豫半天，臉龐微紅：“我，我們現(xiàn)在都當上了科長，可以一起并肩努力向前。不過我想讀大學，所以現(xiàn)在不敢分心，請你體諒?！?/br>
    什么？！

    陶南風目光一凜：“什么意思？”

    喬亞東原以為這種事情不宜太過直白，隱隱晦晦地說了，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