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艷的紅領(lǐng)巾沾滿灰塵，變得皺皺巴巴，季傾羽低頭望著腳尖的那一抹灰頭土臉的紅色，蹙起眉，像是很嫌棄般地把它踢進了一旁的湖里。

    湖面水紋蕩漾，有飼養(yǎng)的金色鯉魚被那抹紅色所吸引，游過來，最終又晃動著魚尾游開。

    “話說在前頭，”季傾羽環(huán)視了在場的所有人一圈，聲音森冷，“我沒什么好顧慮的，別惹我，下次嚼舌根最好找個隱蔽點的地方，否則再讓我聽見，我就把你們的舌頭給拔下來?！?/br>
    眾人禁不住都打了個冷顫。

    在那之后，戴綠框眼鏡的男孩翌日就轉(zhuǎn)了學(xué)，據(jù)說是被嚇的，轉(zhuǎn)學(xué)前他買了一盒新的別的牌子的24色畫筆，恭恭敬敬地又放回季傾羽的抽屜里，還附了一張道歉的卡片。

    季傾羽拆都沒拆那盒畫筆，隨手扔在了教室后方的垃圾桶里。

    后來，季傾羽沒再去學(xué)校，家里給他請了家庭教師，一切的教學(xué)活動在家里進行。

    時隔八年季傾羽才想起來，那一天，那個戴綠框眼鏡的男孩靠在他的課桌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其實特別簡單，簡單到令人不敢置信——

    “我們做朋友吧?！?/br>
    季傾羽曾經(jīng)也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不會有人對他說假話，不會有人欺騙他，可現(xiàn)在他卻覺得世上沒什么人可以信任，從那一天開始，季傾羽就像被剝奪了信任他人的能力，甚至連接近他人，他都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與他人保持距離的同時，季傾羽的性子卻一點都沒收斂，既然他們都說他驕縱，那就驕縱給他們看，反正他天生就這么任性。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家里人，然而女人卻像看穿一切般，輕輕撫摸著他的額發(fā)，季傾羽聽見嘆息仿佛落在他的頭頂：

    “小羽，聽我說，除了我以外，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接近你都是不懷好意的，不要相信他們，你不能相信他們，你只能相信mama?！?/br>
    他一直記得這番話，他想，或許因為是女人是他的母親，所以她能看穿他的內(nèi)心在想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他一直對這番話深信不疑。

    季傾羽靜靜地對著沈則琛講述了埋藏在回憶深處的這一切，然而說到這里，他的話語突然間戛然而止，然后他就愣在那里，表情似乎在出神。

    “……怎么了？”沈則琛問他。

    “我想起來了……”季傾羽低聲喃喃自語，恍惚地說，“我全都想起來了……”

    是的，他想起來了，在女人撞車自殺的那一個雨天，她留給他的話其實還有后續(xù)。

    女人輕聲嘆息，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懷里孩子的頭頂，重復(fù)著，重復(fù)著告誡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隨后，恍若如夢初醒，女人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纖細的手指放在太陽xue旁，閉著眼說：“不對……我在說什么……我怎么能說這種話……”

    女人隨即在季傾羽面前蹲下身來，她的雙手撫上季傾羽柔軟的臉頰，捧著他的臉：“如果有一天，mama也不在了，mama希望你能再碰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br>
    她盯著孩子澄澈的眼睛，那雙眼睛有著和她如出一轍的美麗，女人忽然輕輕笑了：“遇見他，然后學(xué)著去為他付出?！?/br>
    “因為我的小羽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br>
    第66章

    “……你的mama很愛你。”沉默良久，沈則琛忽然開口說。

    “嗯?！奔緝A羽知道，他一直知道。

    “即使她被折磨得精神都失常了，但她還是希望你能幸福?！鄙騽t琛看著他說。

    “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我的大腦選擇性遺忘了她的話，因為我的內(nèi)心一直在抗拒。”季傾羽說，“我害怕去接近別人，害怕去嘗試了解別人，因為我還被鎖在那盒畫筆里沒有走出來，所以我試圖用我mama的那番話勸服自己，我拼命洗腦自己，這是她的教導(dǎo)，但其實，我只是在借由她的話來替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找個借口，一個特別拙劣的借口?！?/br>
    季傾羽想，他還是沒能擺脫掉過去的那些陰影。

    旁人畏懼他無非是因為他的家境，從小學(xué)開始是這樣，甚至到他踏入社會，周圍的一切還是沒變，季傾羽天性驕縱，而這份驕縱正好成為了他與他人保持距離的武器，或者說，工具。

    不需要季傾羽說什么做什么，本來也沒有幾個人會愿意主動與他接觸，他們望而卻步，而他樂得自在——在這一點上，或許他的粉絲們遠比這些人真摯，至少他們不了解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季傾羽，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切，可他望著沈則琛的眼睛與他對視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乎的。

    沈則琛的那雙眼睛太過敏銳，目光洞悉世事，讓他無處遁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鄙騽t琛似乎是有感而發(fā)，他輕輕地說道，“如果人可以抹掉所有的過去，這世上的有些事其實會變得很輕松?！?/br>
    季傾羽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松開了緊拽著沈則琛腕骨的手，他像是沒有力氣般地垂手放在身側(cè)，無言地和沈則琛對視。

    沈則琛坐在椅子上，輕輕捧起季傾羽的臉：“如果你想做出改變的話，你可以慢慢來，就像你mama說的那樣，總有一天，你能甩掉過去的那些不愉快，去傾聽別人的心?！?/br>
    季傾羽想，如果說他是一支筆，被困在陰暗的盒子里不見天日，那么他這盒二十四色的畫筆，其實已經(jīng)被掀開一個角了。

    沈則琛盯著他看的目光平靜而溫和，屋內(nèi)的光線半明半暗，蔭蔽著那張側(cè)臉：“總會有人讓你愿意你去靠近、去了解，只要你愿意，你就能看見他們的那些真心實意?！?/br>
    季傾羽眼睫輕顫，忽然，他伏身趴在了沈則琛的腿上，雙手交疊壓在一側(cè)，仿佛在尋求容身之所，動作小心翼翼又無比親昵。

    就像過去的很多日子里，他也是這樣躺在那個女人的懷里。

    “……其實你對我就很好，”季傾羽臉朝下埋在沈則琛的腿間，悶聲說，“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我沒發(fā)現(xiàn)。”

    “我對你好，這是應(yīng)該的，因為我是你的隊長。”沈則琛垂著眼睛看他，目光沉靜，“可能你只是覺得我很照顧你，你在我身上傾注的目光太多，所以你對我產(chǎn)生了錯覺，但這不是好感?！?/br>
    “不是錯覺。”季傾羽賭氣般地抬起頭，在沈則琛的懷里仰臉看他，說得一字一句，“我確定以及肯定，這不是我的錯覺?！?/br>
    “哪怕一開始你很討厭我？”

    “我……”季傾羽一下子噎住，“好吧我承認，你剛?cè)腙牭臅r候我確實很討厭你，也不是討厭，就是看不慣你，誰讓你對我那么兇！”

    “我很兇嗎？”沈則琛甚至有點想笑。

    “你不僅兇，還針對我，”季傾羽很不講道理地抱怨道，“所以那時候我真的很煩你?！?/br>
    “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喜歡上我的？”仰視的角度，沈則琛的臉近在咫尺。

    “唔，”季傾羽實話實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可能是因為你會管我。”

    沈則?。骸啊边@理由還挺新奇。

    “我又不止管你一個，吳越、蘇睿形、高櫟星……還有整個隊伍，我都得管?！鄙騽t琛嘆氣，“而且管你的人其實也不是只有我，隊友、經(jīng)紀人、公司高層……”沈則琛忽然剎住車，像是自己也說不下去。

    好吧，這些人還真不管。

    “他們管不住我的?！奔緝A羽臉上的表情竟然帶著得意，他蹭了蹭沈則琛的褲腿，很乖覺地說，“想都別想。”

    沈則琛不說話，只是看著季傾羽手腕上的那條銀鏈在昏暗的房間里閃著光澤，令他想起孤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點點。

    “我跟你說過的吧，這條手鏈，”季傾羽順著沈則琛的目光將手鏈舉到他的眼前，“是我mama送我的生日禮物?！?/br>
    沈則琛當然記得，而且他還記得手鏈的吊牌刻著那個法文單詞——trésor。

    “我很珍惜它，所以每天都戴著，而且我不喜歡別人碰它，”季傾羽又把戴著銀鏈的手收回，舉過自己的頭頂，他就這樣躺在沈則琛的腿上，看著那條手鏈在天花板的頂燈下閃閃發(fā)光，“因為我覺得這條手鏈代表著我跟我媽最后的聯(lián)系。”

    “有一次我把手鏈脫下來放在桌子上，我爸就拿起來看了一眼，那之后我讓他兩個月沒進我的房間門……”季傾羽的神色冷得嚇人，“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拿去看嗎？因為他覺得這是他妻子留下來的遺物，所以他有資格看，很可笑吧？我媽死得干干凈凈，死前什么都沒給他留，他還要裝出一副情深的樣子睹物思人呢?！?/br>
    “我跟他說，要是他再碰我的手鏈，我就砍掉他的手?！奔緝A羽眼里滿是戾氣，然而他單手摩挲著銀鏈的動作卻很輕柔，“我一點都沒在開玩笑?！?/br>
    “這是我mama留給我的東西，我就是這么珍惜，剛才我也說過了，我非常不喜歡其他人碰它，但現(xiàn)在……”躺在沈則琛腿上的季傾羽忽然支起身子，他握住沈則琛的左手，帶著他的手摸上那條精致的銀鏈，拉著他細細摸過每一個環(huán)鏈，語氣半是命令半是祈求，“但現(xiàn)在，我可以允許你碰……不，是我希望你碰?！?/br>
    季傾羽望著沈則琛的那雙眼睛也閃著光，那么亮，那么生動，他繼續(xù)拉著沈則琛的手，一路摸過頸間胸前，最后停留在自己溫?zé)岬男目冢安恢皇鞘宙?，還有其他地方，我的身體，我的心，我都希望你能碰……”

    “我沒有喜歡過人，也沒有相信過人，”季傾羽低聲說，“但是現(xiàn)在，我不想再忍耐了?！?/br>
    “我確定這不是心血來潮，不是錯覺，不是誤會?！?/br>
    沈則琛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傳來的，屬于那顆心臟的搏動。

    “我想扔掉那些不信任，跨過萬千人群，來到你面前，就像現(xiàn)在這樣，”季傾羽舉起沈則琛的手，輕輕貼在臉頰，“我想感受你。”

    “沈則琛，我喜歡你?！奔緝A羽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在此之前沈則琛從未想過那個一直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季傾羽臉上會露出這種神情，“喜歡你喜歡到忍不住?！?/br>
    果然，他忍不住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喜歡你?！?/br>
    “就算……就算你有了喜歡的人，但你喜歡男人，我也是男人?！奔緝A羽歪著頭看他，漂亮的面容委屈可憐，“可以試著喜歡上我，不，是必須要喜歡上我。”

    沈則琛看著他，不說話。

    他沒有抽回手，任由季傾羽抓著自己，表情冷靜。

    半晌，沈則琛才開口：“……我想你恐怕是誤會了，我不喜歡男的?！?/br>
    “？”

    季傾羽：“……??？”

    第67章

    “……你說什么？你不喜歡男的？”季傾羽有點懵，他甚至連牽著沈則琛的手都松開了，臉頰上還殘留著沈則琛手心略帶冰涼的溫度，“怎么可能？”

    沈則琛說他不喜歡男的？開什么玩笑？

    “不對，你怎么可能不喜歡男的！”季傾羽提高音量反駁道，“你明明就喜歡男人！”

    然而沈則琛的回答徹底擊碎了他的幻想：“抱歉，我很清楚我喜歡女孩?！?/br>
    “你誤會了吧？”沈則琛的神色有些一言難盡，他緊接著道，“我自己的性取向我還是能明白的。”

    季傾羽看著沈則琛那么篤定的樣子，有點啞口無言，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沈則琛為什么說他喜歡女孩？他為什么要撒謊？

    ……難道是因為不好意思說出口？也是，性取向與他人不同這種事確實不是那么容易能說出口的，搞不好還會弄出岔子來，可沈則琛不像是會說謊的人，他有必要說這個謊嗎？

    沈則琛都那么肯定地說了他喜歡女孩，肯定得就像是百分百的概率，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一個人確實不可能弄錯性取向吧，這種東西壓根就沒有什么好質(zhì)疑的，難道……難道真的是他誤會了？

    “等等，”季傾羽伸出手去示意沈則琛先不要講話，他的腦子一團漿糊，季傾羽盡力回想著過去發(fā)生的事，突然靈光一閃，像是終于成功剝絲抽繭，找到了那個可以反駁沈則琛的實際性的證據(jù)，“對了，那張照片，那張合照！”

    “什么照片？”沈則琛問。

    季傾羽恨不得讓沈則琛別再裝聾作啞明知故問了，他當著沈則琛的面說：“就是那張放在你手機相冊里的合照！你和一個男人的！”

    “你把手機給我。”季傾羽二話沒說就搶走了沈則琛放在桌角的手機，輸入鎖屏密碼，動作看樣子十分熟練。

    沈則?。骸啊氵€記著我的鎖屏密碼？”

    季傾羽自從那天晚上偷拍了沈則琛的睡顏后就沒再拿過沈則琛的手機，他記得鎖屏密碼純粹是因為他有點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在身上，以及對沈則琛高到不正常的關(guān)注度。

    季傾羽點開手機桌面的“照片”，找到被放在單獨命名的相冊里的那張合影，舉給沈則琛看：“就是這張，照片總不能作假吧？”

    沈則琛只看了那張照片一眼，就轉(zhuǎn)過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表情復(fù)雜得無法形容：“照片上的那個人……是我弟弟?！?/br>
    季傾羽：“……啊？”

    “我親弟弟?！鄙騽t琛又補充了一句。

    季傾羽：“……”

    仔細一看，合影里的那個年輕男人跟沈則琛的外貌確實有幾分相似，只是季傾羽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是沈則琛的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