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饈館 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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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這風是從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則反過來,從山上往山下吹。 喜溫聞到的是山下漢人鍋灶里的香氣,她從褥子上爬下去,隨便拿過兜子里存儲著的幾條rou干麻木的嚼吃起來。 rou干是生rou直接曬干的,嚼著嚼著,血腥味冒出來了,喜溫起初也沒在意,等血都淌下來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都干裂了。 釋月和喬金粟叩門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滿嘴血的喜溫。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眴探鹚诩葥鷳n又心疼,趕緊把水囊遞給她,喜溫一口氣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贬屧孪崎_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黃稠苞米粥和兩塊焦香棗糕來。 喜溫早就聞見這股谷糧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干掉半碗,一手攥緊了棗糕往嘴里懟進去半個。 苞米粥是磨過的細糝,所以不用怎么嚼就能吞咽,棗糕里大半是棗泥,還摻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溫眼淚都掉下來了。 喬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傷。 “我睡了這么多天?”吃了點東西,喜溫的腦子才緩慢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她呆呆地捏著食物,又有些急切地問:“可有羆的消息?碩河衙門可派人來剿殺羆妖了?” 釋月沉默地看著她,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可笑,但又笑不出來。 人這一輩子,就活命、運兩個字,但偏偏命運很少給出一條平順的路,反而更喜歡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阿月?”反倒是喜溫輕聲喚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兒嚇著了?嗯?” 釋月?lián)u頭,正要說話,忽然一側(cè)首,從天窗望出去,能見到的只有蒼翠點黃的山和細綿綿的云,但釋月看到的顯然不止這么些。 她看到馬蹄踏過官道,又斜入小徑,碩河府衙派了兩百兵士挎銀刀負長槍而來,過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這村里就該如墳崗般靜悄悄了。 “這屋里是有些悶,該透透氣了?!毕矞赜瞄L桿把窗戶支起來,還同喬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開窗子都是踩石頭上的?!?/br>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們家吃飯呢?!眴探鹚诘溃骸拔野⒛镫绲奶撬馀萃噶耍珊贸粤?。我昨個還跟釋娘子去打棗子了,晚上可以燉棗子,一碗甜爛爛的,我奶奶還在的時候,就最喜歡吃燉棗子?!?/br>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來,黏人得緊,就是個小話癆?!屧聼o語地想著。 昨個她拎著桶子抱著桿子來找釋月去打棗子的時候,釋月還以為喜溫悄沒聲站自己身后了,往后一看,就見到個在悶頭砸髓子煉油的方稷玄,哪來個棕發(fā)黑藍眼的丫頭? 喬金粟就站那瞧著釋月,看表情還挺怕她,可她一擱下話本子,小丫頭就笑起來了,跑來牽她的手,叫釋月有種被拿捏的感覺。 喬金粟一路上嘰嘰喳喳,自言自語的說個沒完,說狗崽長得不像黑豹啦,說銀豆昨夜里換了幾條尿戒子,她也跟著醒了,又說她爹給做了一雙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凍嚴實了,她就能玩了。 這些熱熱乎乎,啰啰嗦嗦的話,她又原模原樣的說給喜溫聽。 喜溫趕緊把自己冰刀鞋找出來,說:“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塊,只覺得日子無限長,只想著生,沒想到死。 兩人又一起看向釋月,喜溫問:“阿月有冰刀鞋嗎?” “沒有。”一雙冰刀鞋算個什么。 她倆卻很夸張的‘嚯’了聲,似乎覺得釋月沒有冰刀鞋,不能同她們一塊玩了,是一件頂頂遺憾的事。 “讓阿爹給你做。”喬金粟道。 “我這有多余的皮子,”喜溫在箱籠里翻找起來,“做別的太緊巴,做一雙冰刀鞋還是夠的?!?/br> 說著,屋外又有動靜,一個戴著狍皮帽的婦人探頭進來,一手端著rou粥,一手撩著藤條,臉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神色挑剔且不滿。 她打量了釋月和喬金粟幾眼,又看向喜溫,硬聲硬氣地道:“醒了?真夠能睡的!我這粥都熱了幾回了!” 這位是喜溫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時日沒同她說話了。 可喜溫昏睡這幾日,卓娜也時不時來看看,幫她翻曬儲糧、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額上摸來摸去,揪根頭發(fā)探鼻息,但喜溫睡得死,竟是渾然不知。 xue屋比較閉塞,窗子雖支開了一條縫,但棗糕香得那么濃烈,一時間未散去。 ‘漢人待這犟丫頭還挺好?!磕刃崃诵幔洁斓溃骸笆鞘裁闯允?,這樣香!” “是棗糕。”喜溫覷了釋月一眼,見她懶得替自家拉生意,忙道:“打了核桃、棗子,磨了麥粉,可以拿到小館子里,爐子上炙出來的糕點,可香哩!若多擱了蜜,也存得久。阿月眼下喜歡收什么?” 釋月想了一想,道:“鶴莓。” 喜溫解釋道:“就是咱們說的紅豆?!?/br> 鶴莓是長得很慢的果子,也很耐寒,去年冒出來花骨朵可能今年春末才會開,夏末結(jié)果,鮮紅色的,還不能收,得等到慢慢凝成深紅色才能摘下來。 所以等鶴莓徹底成熟的時候,鴨子河濼有時都下過雪了,一粒粒紅珠嵌在雪地里,也難怪林中人叫它紅豆,實在沒有比這更形象的名字了。 藏在雪地里的鶴莓,的確只有林中人知道上哪找去。 卓娜嘴巴稍稍一動,磨了會子才道:“那過些日子,就叫阿剌幾個小子去收些鶴莓來,我把棗子和麥粉都送去給你,放心,我絕不會短你的?!?/br> 林中人手上若有能抵償?shù)奈锛?,從來是不拖不欠的?/br> 卓娜拿過一根柏枝拱了拱炭火,把rou粥擱下在邊上溫著,“餓了再吃吧。” 她本都要走出去了,想了想又道:“這回那穆卓去碩河府帶兵回來殺了那只羆妖的話,你怎么說也得把這樁婚事給結(jié)了,人家這不是幫雨朵報仇了嗎?天經(jīng)地義啊?!?/br> ‘天經(jīng)地義’四個字實在叫人喘不過氣來,釋月就瞧著喜溫才紅潤起來的面孔一下就黯淡了。 “那怎么不說他是要替那穆雀報仇呢?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呢?” 喜溫決定被羆吃了的時候都沒現(xiàn)在這么難受,起碼那會兒,她的命還由得她自己做主。 “我已經(jīng)還他家一株野參了,那穆卓都沒說什么,為什么還非要我嫁給那穆雀?!?/br> “天寒地凍的,你一個人怎么活?身子康健的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身子稍微有些不舒服,身邊總得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br> 喬金粟小小年紀,對這些事情半懂不懂,只看看卓娜,看看喜溫,又看看釋月。 三個女子神色皆不同,卓娜惱恨而殷切,喜溫悲傷且憤懣,但釋月的表情分外輕松,她倚在xue屋用來撐住土層的樹干上,那雙眼睛像月光下的溪水那樣清凌凌的,半點不受這些俗事的侵染。 喬金粟忽然很羨慕她,但又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像她一樣。 “真有道理!”喜溫不是個輕易動搖糾結(jié)的性子,她心里有自己的一桿秤,別人攪亂不了她,“可我不聽這道理!我本來要陪雨朵一起死的,可不知道為什么死不了,就先活著吧!我要喜歡那穆雀,他不娶我我也喜歡他??晌也幌矚g他,誰也別想叫我嫁他!若我病了,就受著這份難受!傷了,就捱著這份痛!能活到老了,該死了,已經(jīng)很走運了。反正我的命怎么樣,樁樁件件都要我自己來選!” 看著喜溫越說越是堅定的神色,釋月微微笑起來。 只可惜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不像喜溫這般果決,總是不停地對自己的命運抉擇感到不滿后悔,時常通過傷害貶低他人來轉(zhuǎn)嫁種種惡果。 喬金粟看著喜溫,字字句句砸進她耳朵里,她心里有個模糊的念頭,她做不了釋月這般的女子,但似乎可以成為喜溫這樣的。 卓娜被喜溫一通搶白,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也是在氣頭上,狠狠咒罵了喜溫幾句。 罵過之后又覺罵得太過,卓娜立在門邊僵了一僵,氣呼呼地一搗藤瀑,扯斷了好幾根,倒灌了她一頭的土,更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畢竟是親人,喜溫心里也不好受,釋月瞧見她別過臉去揩眼淚,就推了喬金粟一下。 喬金粟乖覺得很,抱著喜溫的腿,仰臉道:“喜溫阿姐,咱們走吧,焙核桃去吧。阿娘要做豆包呢。” 喜溫抽了抽鼻子,摸了摸喬金粟的發(fā)頂,三人手牽手往山下走,走到孫婆婆家的時候,見好些人都在里頭忙活呢。 眾人一起做活計,然后再按著人頭勞力分。 喬叔手里做的是一個會‘咯噠’叫的木鴨子,冬天那么長,總要給娃娃準備點樂子。 茅娘也在孫家院里忙活著,孫家和張家的男人一道去山上拉回好些柴火來,要劈成大塊耐燒的,薄片引燃的,柴木用的大多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樹干上時不時會有些蓄著松脂的疙瘩,喬嬸子和茅娘就把這種疙瘩放進鍋里熬松油。 松油可以照明,而且不像魚油那般腥氣,冬日里悶在屋子里就靠這一盞油燈,滿室松香氣可不比滿室魚腥好聞多了? “釋娘子,你家燈油可還夠?”張叔問,“要不要勻你些?” 冬夜里小館子生意稀疏,用不著費燈油給別人瞧,那團小火精就緊夠用了,它平日吃些木柴就行,并不需特意熬油,油吃多了它總冒黑氣放焦屁,弄得烏煙瘴氣,不太好。 想著,釋月?lián)u了搖頭,孫婆婆見她們幾人來了,忙要進屋里倒羊奶去。 那一匹布換母羊和羊崽的買賣著實太值了,孫家又請方稷玄給逮了頭活公羊,配上了種,到現(xiàn)在還有羊奶喝,羊圈也是一擴再擴,過幾天打算宰掉一頭,許給喬叔的報酬就是一斤羊rou和一碗松油。 女人們熬油拾掇柴火,男人們正琢磨著蓋新羊圈呢,干草也是一摞一摞疊得老高,北江的冬天長得叫人受不住,得蓋個不透風的才行。 蓋屋是粗木匠的活計,喬叔雖然是細木匠,但也能在邊上指點一兩句。 釋月喝一碗羊奶的功夫,聽他們說了好些‘開春后’‘等明年’‘天暖起來’之類的話,喜溫不明白農(nóng)事,但聽得專注,她喜歡山林,也喜歡谷糧。 孫婆婆又做了棗餡的黃米炸糕端出來分給客人,有些個扁扁大大,黏糯黃米拉扯著甜蜜棗餡,有些個小而蓬空,焦焦脆脆,薄抹了一層豆沙餡,很明顯能看出是孫婆婆和她兒媳兩人做的。 大人都不怎么舍得吃,叫幾個孩子吃,喬叔因為是請來做工的,所以也被塞了一個,他聞了聞味,朝喬金粟招招手。喬金粟嘴里咬著一個舍不得嚼,把喬叔的那一個炸糕藏進袖洞里,要帶回去給銀豆吃。 熱騰騰的甜香氣朝著金紅的夕陽飄去,釋月卻一語不發(fā)的轉(zhuǎn)身走了,任憑誰叫喊她,她也沒有回一下頭。 日頭落到山后頭的時候,碩河府的兵進了鴨子河濼。 天都黑透了,所以他們擒著火把,挨家挨戶把漢人搜羅出來。 喬叔聽見這動靜,知道事情不妙,糟糕透頂,趕緊跑來敲門。 他一邊敲門一邊壓著聲音喊,“方郎君,方郎君!” 方稷玄剛抬起門栓,就聽到‘嗖’的一聲,釋月?lián)峁丰痰膭幼饕活D,也看向門外。 屋門大開時,喬叔跪栽了進來,腦袋磕在方稷玄腳邊,胸口流出的血沁進了青石磚里。 只短短一瞬,性命就斷送了,有時候人跟螻蟻也沒有分別。 釋月只能預(yù)見禍端戰(zhàn)事,但并不能預(yù)見個人的生死。 ‘若不用靈力,磚塊上的血估計是擦洗不掉了,只能把磚塊摳出來翻個面?!?/br> 她雖然看起來面無表情,心中還在想,但也不免錯愕,依稀間只聽到喬叔用盡最后一點生氣喃喃在說:“救救我的女兒們,救救我們。” 他都沒替自己哀求。 對于今夜會發(fā)生的事情,方稷玄同樣沒怎么多想,殺戮對他來說又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叫他全然束手旁觀,可能也做不到。 他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沒想人家執(zhí)子先行,第一步就是殺招。 方稷玄垂眸看著一動不動的喬叔,不知在想什么,過了一會,他把箭從喬叔背上拔了出來,一語不發(fā)地擲了回去。 藍黑山色中,有一團黑漆漆的人影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密密麻麻的拉弓和抽刀聲頓時響了起來,叫人天靈蓋里滲涼氣。 可釋月卻像是怕他們看不清楚目標,甚至點起一盞明亮耀目的油燈,穿著那條紅艷飄揚的羽裙,蹲下身來探喬叔的脈搏。 其實不用探她也能看見喬叔的魂魄已離體,正無措地懸在rou身上空,等待冥府的召喚。 “混賬!你們這些 混賬!為什么殺喬叔?”釋月聽見喜溫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著,企圖掙脫鉗制未果,只能聲聲泣血地吼叫著,“不準,不準射箭!” 就連那穆卓和那穆雀也攔在那些官兵前面,萬分費解地咆哮著,“我說了,是羆,是羆!去殺羆啊!你揪這些漢人出來做什么?。俊?/br> 碩河府的駐兵統(tǒng)領(lǐng)顯然未想到漢人里頭還有方稷玄這樣的人物,就覺圭王爺喪命一事有了完美的主謀,當即喝令方稷玄快快束手就擒。 “栽到我身上?”方稷玄居然露齒而笑,像是咧出了一道冷冷的寒光,“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大膽狂徒,猖狂至極!”聽到統(tǒng)領(lǐng)大叫著讓弓箭手給方稷玄來個萬箭穿心,喜溫只覺整個人都要崩裂了,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顛倒黑白的無恥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