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饈館 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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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大漆黑的長刀凌空飛來,方稷玄單手一接,懸空一轉(zhuǎn),把所有射過來的箭矢都震蕩在地。其實(shí)這么點(diǎn)東西,方稷玄都用不上這刀,只是做個遮掩。 刀鋒戾氣掃過,有那么一瞬,連山都安靜了。 但很快,喬金粟的哭聲割裂了這份死寂,釋月看見她從交錯著的刀劍下鉆出來,要往她爹這邊跑。 邊上的小兵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伸手去拽她慢了一步,下意識就要揚(yáng)刀劈下,卻見喜溫猛地推開那個小兵,撲出去抱住喬金粟,刀尖割破她身上的衣裳,冒出許多血來,勢必要把那件貼身藍(lán)衣徹底染黑。 喜溫因劇痛而壓抑不住的叫喊和喬金粟驚懼悲戚的哭聲纏繞在一起,竟令釋月不忍耳聞。 人帶著情,父母之情,姐妹之情,鄰里之情,相處久了,這情就像蛛絲,總有些黏在釋月身上,迫使她同悲同喜。 釋月懷里的狗崽呲著細(xì)細(xì)小小的尖齒,掙扎著要夠出去,她略一抬手,天空中的云霧撇得干凈,圓月如眼般注視著這些人。 方稷玄覺察到靈力醞釀,側(cè)眸看釋月,見她凝眉不語,又聽山谷中傳來震天裂地的咆哮聲,只見一團(tuán)黑影從林中狂奔而出,又從坡上一躍而下,猶如地動般震撼。 那穆雀本要去察看喜溫傷勢,被震得踉蹌幾步,馬兒更是嚇得四蹄亂動,扭成一團(tuán),押解漢人的隊(duì)伍全亂套了,好些人趁亂逃過來,一個兩個人都藏進(jìn)小館子里,躲在方稷玄身后。 喬嬸慘白得像根軟面,全憑一股勁兒吊著,抱著銀豆,又去拖喜溫和金粟。 “羆妖,羆妖來了!”那穆雀大喊,又去推搡那個望著羆妖目瞪口呆的統(tǒng)領(lǐng)。 那穆卓也是氣得腦子發(fā)昏,都不曉得什么上下尊卑了,沖過去給了統(tǒng)領(lǐng)一巴掌,怒道:“殺啊,殺啊,就是叫你們殺這個來的!誰讓你把木匠射死的???” 喜溫用力掰開喬嬸的手,把喬金粟推過去,反手把背上的弓取下來,發(fā)現(xiàn)弓弦被劈斷了。 羆妖黑漆漆的一團(tuán),大得像是掉下來了半座山,它咆哮一聲,整個山谷灌滿了回音,好些人都癱在地上。 喜溫給了那個用刀劈自己的小兵一拳頭,奪了他手里的刀,只身朝那只羆妖走過去,滴滴鮮血順著她的背脊滴落,惹得羆妖更加狂躁。 “喜溫吶。”釋月嘆息著,到底還是走過去把昏厥的喬金粟抱了起來,喬銀豆不要抱了,揪著釋月的裙踞跟著走。 喬嬸子xiele一口氣,幾乎是癱在地上,一點(diǎn)點(diǎn)爬過臺階,爬到門檻上,躺在喬叔身邊,也不動了。 隨著喬嬸慘烈的哭嚎聲響起,山坡上亮起了許多火把,林中人在高處視野好,更能瞧見下面的局面。他們搬出了部落里獵虎獵熊的幾張重弓,自山坡上射下一箭,準(zhǔn)頭很好,但依舊連羆妖的皮都沒傷到一點(diǎn)。 羆妖只是轉(zhuǎn)過笨重的身子,朝山坡上咆哮一聲,一陣濃郁暗沉的黑氣從它口中冒出,直撲部落而去,喜溫就見族人的火把盡數(shù)熄滅,再沒有燃起來。 那穆卓和那穆雀的怒吼聲中也聽出畏懼,相比起喜溫拖著刀一步步走過去,跛足的那穆雀動作更快,只是那只羆妖跑起來地動山搖,將他們幾人都震翻在地,喜溫眼睜睜瞧著它兩條天柱一般的腿從自己頭頂越過,目標(biāo)明確的奔著那些兵將去了。 這羆妖的舉動總是令喜溫感到困惑,在月下,它每走一步,似乎動作都要遲滯一點(diǎn),可饒是這般,羆妖的力量也不是凡人可以抵擋的。 人如螻蟻,求饒的話還沒說出口,揮刀向喜溫和喬金粟的人就已經(jīng)被摁成了rou糜。其余人哪里還生得出反抗的心思,一個個跪地求饒,閉目埋首以待,連那穆雀和那穆卓也癱坐在地。 喜溫很不合時宜的想起釋月說過的那句話,‘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極為強(qiáng)大,為他們所敬畏?!?/br> “真是一點(diǎn)都沒錯?!毕矞匾贿呑匝宰哉Z一邊狂奔過去,眼瞧見那只羆妖虐殺成狂,大掌一揮,要波及蜷在一旁的那穆雀了,她一把抓住那穆雀拖行了幾步,因?yàn)楣碛昧Φ年P(guān)系,所以背后裂痛,她僅僅只是從牙關(guān)中流露出幾絲痛苦的低吟,就引得那羆妖望了過來。 那穆雀狠推了喜溫一把,要她快走,羆妖莫名狂躁咆哮起來,沉下大掌就要將那穆雀捏碎。 人的骨骼細(xì)弱,輕輕一捏,五臟俱廢。 羆妖的腦中原本只有殺戮血腥,但在月光絲絲洗滌下,又清明痛苦了幾分。 ‘那穆雀,那穆雀,真是討厭啊。他欺負(fù)我的meimei,我最在意的人,該死啊,真該死,該死該死!’ 它攤開手掌,想要欣賞厭惡之人的死狀,可卻看見一個合著眼的少女,棕色長辮垂在它掌外,依著風(fēng)在月色中輕輕搖晃著。 凄厲的喊叫聲響徹天地,rou體凡胎根本經(jīng)受不住,紛紛昏厥過去,釋月施靈布上結(jié)界,以免屋里眾人因此短了壽數(shù)。 羆妖身上的厚毛由黑蛻白,熊臉化作人面,逐漸坍縮下來,這一回就連四肢身體上的熊態(tài)也褪掉了,光裸潔白又纖細(xì),全然是雨朵的樣子,但也不是人的模樣。 森綠的頭發(fā),深棕的眉睫,淡褐的眼。 銀鞭飛速地捅進(jìn)雨朵的胸膛,體內(nèi)的靈力被攥成一團(tuán),拉拔出來,何其痛苦,但她沒有一點(diǎn)要抵抗的意思,只是收緊了手臂,將喜溫?fù)У酶危踔廖⑽⒎潘闪松眢w,好讓釋月快些替自己了結(jié)性命。 釋月?lián)赋鰜淼倪@團(tuán)靈核很漂亮也很特別,由綠光牢牢包裹著紅黑的核,內(nèi)外是截然不同的力量,說是壓制也好,融合也罷,總之已經(jīng)馴服妥當(dāng),費(fèi)不了釋月什么功夫,就能收歸己用。 喜溫的魂魄微微懸浮出身體,釋月看著這張可以稱為熟悉的面孔,覺得這種死氣沉沉的表情,實(shí)在很不適合她。 方稷玄望著釋月素手托著雨朵的靈核,深知那是多大的誘惑,他雖站著沒動,手中的長刀卻似感到什么危機(jī)般震顫著,隨時準(zhǔn)備飛刺出去。 可釋月只是頓了頓,給了喜溫一掌,將靈核塞進(jìn)她的身體里。 喜溫是凡人,她容納不了靈核,但可以受滋養(yǎng)。 能看出來釋月很不舍得,就像喬金粟把分得的飴糖喂給喬銀豆那般,雖然咬著手指,眼珠直盯著那塊糖,但她還是給了自己的meimei。 長刀沉默下來,鋒利銀色的刀面映出方稷玄怔愣的神色來。 他還記得從爬出來那陣,釋月與他在林子里遇到一個被狼群圍獵的樵夫,那時候樵夫已經(jīng)死了,幾只狼正埋首在樵夫的腹腔里啃食內(nèi)臟。 方稷玄見慣血腥殺戮,卻也下意識錯開眼,想要驅(qū)逐狼群。但釋月蹲了過去,好奇地看著狼群大快朵頤。 母狼吃飽了,慵懶地躺在那任由小狼在它身上玩鬧,釋月挨個揉搓小狼,又望向了那具白骨支棱的尸首,道:“挺挑剔啊,帶骨頭的不愛啃?” 那個樵夫爛在林子里,可能變成了一叢分外茂盛油綠的草,也可能長成一株日益蔥蘢的樹。 但喜溫沒有衰敗下去,她凹陷的胸腔凸起來了,灰白的唇紅潤起來了,雨朵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她漸有溫度的面龐,又感激地看向釋月。 “日后你們姐妹倆算是徹底連在一塊了,五感相通,她還是人,但是可以同你共享壽數(shù)?!?/br> 靈核在喜溫身體里過了一遭,又還給雨朵了,釋月握了握空空的掌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大方。 喜溫眼睫一顫,藍(lán)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個有些奇怪的雨朵來,她沒有絲毫的詫異,反而笑了起來,道:“你,你今天,怎么是這個樣?” 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卻見釋月也在她的夢里,表情不太好,像是沒吃飽。 喜溫伸出手想戳釋月的腮幫子,被她打了手,又聽她說這不是夢后,才緩緩轉(zhuǎn)過臉,對上一張愧疚難當(dāng)?shù)拿婵住?/br> 再細(xì)看看雨朵妖異的容貌,漫天的白絨飄在月光下,一如她追擊羆妖時所看到的那日。 剎那間,喜溫全然明白了,雨朵真的還活著,只是一直活在羆妖的身體里飽受折磨。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雨朵,萬千言語堵在她喉嚨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唯有緊緊抱住失而復(fù)得的jiejie,生怕再度失去她。 第24章 煎豆包 ◎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來有些顆粒感,釋月的豆包整個都砸◎ 鴨子河濼的人昨夜都是同樣的夢, 夢里綠發(fā)褐眸的山神震怒不已,說自己降下羆妖不過是小懲大戒,要他們速速退出此地, 否則死的就不止圭王爺和他的那些擁躉了。 碩河府統(tǒng)領(lǐng)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官道旁, 已經(jīng)出了鴨子河濼的地界, 而進(jìn)去的山道霧氣迷障,叫人不敢貿(mào)然涉足。 余下之人的夢境更長, 山神重重嘆息一聲, 眸中血色稍淡, 教導(dǎo)他們在山中采獵不可濫殺,要取之有度。 說罷眾人緩緩轉(zhuǎn)醒,只有喜溫沉睡著, 怎么叫也叫不醒, 眾人都很擔(dān)心她, 只有釋月和方稷玄知道, 她是同雨朵在一塊。 那夜死傷的大多是碩河府的官兵,而百姓這邊死了一個喬叔, 傷了四五個漢子, 還有茅娘去護(hù)著父母時, 手被劃傷了,不知會不會影響她做針線活計(jì), 以及林中人受毒霧侵害,使幾人患了眼翳, 那穆雀和那穆卓又沒有釋月靈力護(hù)持, 傷得頗重, 需得靜養(yǎng)。 喬嬸幾乎死人一般, 孫婆婆和茅娘放心不下, 時不時上她家瞧瞧去,喬叔的身后事,灶洞里的火,鍋里的饃饃,都是大家?guī)椭黄餭ao持的。 就連坡上也下來兩個林中人小孩,抬著一盆用樺皮裹著分割好的狍rou,瞧見喬金粟和黑豹坐在門檻上,就喚了一聲。 喬金粟和黑豹都沒動,只有眼珠子轉(zhuǎn)了過來。 他們就蹲在院墻外,同喬金粟說:“這是腿rou,鮮嫩的,直接烤烤、煮煮都能吃。這是胸rou,抹了鹽巴的,我娘都穿好繩了,你直接掛屋檐下晾幾天,晚上記得收屋里去,等干了硬了就能吃了,撕成一根根的嚼著吃,可打發(fā)時間了?!?/br> 喬金粟沒有說話,沉默著看他們把一包包rou順著籬笆縫隙塞進(jìn)來。 喬銀豆被孫婆婆帶回家去同小娃娃一起照看了,茅娘要帶喬金粟回去的,但她不愿意,就這樣坐在家門口,屋里偶爾會傳出喬嬸的哭嚎,但更多時候是一片寂靜的,畢竟哭也是很耗費(fèi)精神的。 釋月來過一回,蹲下來摸了摸喬金粟的臉,用一件長絨的大氅把她裹了起來,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喬金粟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釋月第一次主動摸她的臉。 黑豹也鉆進(jìn)大氅里,像個火爐一樣暖和,喬金粟沒覺得冷,雪落下來了也不冷,她都沒意識到下了初雪,倒是黑豹嗚嗚地叫了幾聲,仰臉用鼻尖去接雪。 然后等它搖著尾巴轉(zhuǎn)身想把鼻尖這片冰涼純潔的雪花奉給喬金粟時,它發(fā)現(xiàn)視野中模糊的一點(diǎn)白,已經(jīng)消失了,黑豹看得都對眼了,有些傻氣。 喬金粟的嘴角動了動,只是沒笑出來,像是僵掉了。 大地蒼山白得很快,雪地里冒出一個人來,朝著這邊走來。 喬金粟起初不在意,她垂著眼,只瞧著眼前半丈地,小院變得好沒意思,插在墻頭的風(fēng)車也落了雪,可能是太重了,風(fēng)吹來的時候,動都不動。 籬笆墻‘吱呀’一聲開了,喬金粟看著那雙赤足踏進(jìn)薄薄的積雪里,一下就把大地燙出了一個洞,露出地下荒蕪的草皮來。 喬金粟抬起頭,瞧見喜溫出現(xiàn)在她眼前,長發(fā)梳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辮子上墜滿零落的花蕊綠葉,或含苞或盛放,鮮活而靈動。 這冷天該穿裘襖才對,可她只穿了一條金棕色的長裙,斑斑點(diǎn)點(diǎn)好似梅花鹿,但底色又仿佛刷了很淡的銀紋,交領(lǐng)處露出那件深藍(lán)素布衣的一角。 “粟粟。”喜溫蹲下身,雙眸炯炯有神,正充滿憐惜地看著她。 喬金粟想笑一下,可一點(diǎn)也笑不出來,反而想哭。 “喜溫阿姐,你醒了?太好了?!?/br> 她是很真心實(shí)意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聽起來干巴巴的,仿佛只是一句客套話。 至親的離世是一輩子的事,喬金粟不懂,但已經(jīng)感受到了。 喜溫將她摟在懷里,像搖晃小嬰孩那樣安撫著她,自打有了喬銀豆,喬金粟再沒有被人這樣哄過。 她哭了起來,哭得沒有任何遮掩,把所有的眼淚和痛苦都哭出去,然后蜷在喜溫懷里睡著了。 屋里,喬嬸望著房梁一動不動,喜溫進(jìn)來時她毫無反應(yīng),勸慰的話早已說干。她只好撥旺了灶洞里的炭火,抱著喬金粟去了小館子里。 喜溫有點(diǎn)明白釋月和方稷玄不是常人,但他們到底是什么,連雨朵也說不上來。 總之,她是救了自己性命的阿月就行了。 在釋月的搖椅上,喬金粟睡得更沉了,大狗小狗跳上來擠著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風(fēng)都不透。 鍋里蒸著喬嬸許諾過的豆包,黃黏米和圓江米兩種皮子,厚墩墩的,看起來就叫人覺得滿足。 釋月貪心,想著一鍋全蒸出來,一個個擺得太緊,又沒有裹蘇子葉,所以粘一塊扯不開,扯開就要露餡,這就不美了,豆包也做得小,比酒盅大一點(diǎn),叫她直接抓起來七八個一氣吃,她又不要。 方稷玄只好用干凈的剪子一個個替她絞開來,豆包不光吃豆餡的滋味,外皮嚼起來也是艮啾啾的,擱上一碟蜂蜜,碾出一撮糖霜來,蘸一蘸再吃。 本來以為蘸蜂蜜的會好吃點(diǎn),但沒想到是蘸糖霜更好吃,因?yàn)槎拱ず?,糖霜又沒碾成粉末,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來有些顆粒感,釋月的豆包整個都砸糖碗里滾了一圈,吃起來‘嘎吱嘎吱’的響。 豆餡也有許多種,蕓豆、紅小豆的,就一股子甜豆味,加了棗的,更濕滑甜蜜一點(diǎn)。 雜了苞米粒的,咬到的時候會迸出一點(diǎn)汁來,還有包了板栗仁的,好吃,就是板栗仁塞多了有點(diǎn)噎。 方稷玄遞過來一杯水,釋月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清甜微酸,居然是春日里才有的樺樹汁。 ‘方稷玄哪有遷躍時空取物的能耐?’ 她困惑地一歪首,耳垂上用松針葉編織出來的綠星星隨著一晃。 可他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望著她,又錯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