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大小的布袋燒餅先是上了六個，剛從爐子里夾出來，捏著還發(fā)燙。

    “等著，往里填了餡再吃?！?/br>
    這話方稷玄是看著窗外說的，釋月就見小呆偷偷縮回手，只默默噘嘴去吸燒餅上掉下來的芝麻。

    上了吃的，小呆沒心思看海景了，在桌底下藏著，等小二一走就冒上來，以為上了倆填餡菜，沒想到還是一份燒餅。

    細(xì)看，這倆燒餅倒是不一樣。

    布袋燒餅是中空長條的，這燒餅聽小二說是花椒rou燒餅，圓鼓鼓的，芝麻更多，也好香好香啊。

    在小呆撅著屁股研究燒餅的時候，方稷玄收回目光，對釋月道：“那貨船看起來遭了難，船爛帆破，這是遇上水匪了？還是海上遇上風(fēng)旋了？”

    “駛過來還得半個時辰，若不是誤打誤撞以為放了響箭，誰知道他們遭難了，他們真要給小家伙燒炷香才是?！贬屧麓亮怂幌?，戳得它一臉栽到燒餅上順勢就啃了一口，美得冒煙，“它可是正經(jīng)吃香火的?！?/br>
    只不過依著這個風(fēng)向和水流，早晚也會飄過來，但不知道到那時，船上還能有幾個活口。

    小呆不要什么香火，爹娘帶它來吃的花椒rou燒餅夠好吃了。

    餅皮薄薄的，脆脆的，晾一晾沒那么燙之后，但又含著一點韌。

    rou餡滿滿的，香香的，舌尖零星的一點微麻。

    小呆吃著燒餅快活地打滾，順著桌沿滾到方稷玄懷里，舉著燒餅讓他也吃。

    方稷玄正喝一碗糊粥，見狀就撓撓它的下巴，示意它自己吃。

    糊粥是把磨好的黃豆?jié){、小米漿磨好倒進(jìn)大米里煮三次，慢熬而成，看著只是一碗無米的糊糊，但那股米香豆香非常綿長，小二端著從吊橋上走過，吊橋下的行人都能聞到。

    糊粥的原料和做法聽起來就是個容易糊底的，也是個耗功夫的，大火燒開后得小火慢攪上兩個時辰，一刻也不能停。

    等熬到粥水濃稠，糊香淡淡的時候就可以出鍋了。

    端上來的糊粥有種凝住的感覺，不流淌，米黃的一層粥皮，看起來很養(yǎng)潤。

    方稷玄喝了幾口，總覺得這口味該是天冷下來時喝更好。

    即便是碼頭小攤上沒遮沒擋，寒風(fēng)嗚嗚的，這糊粥一時半刻也冷不下來。

    若手頭闊綽，薄切幾片羊rou，若不怎么富余，佐上幾絲醬菜，一碟醬豆，趕著燙先嘬一圈，再用剛出鍋的油條那么一拐，往嘴里一送，‘呼嚕呼嚕’吃光一碗，肚腸里發(fā)暖的感覺必定是一樣的。

    小呆聞見那股糊味就很喜歡，方稷玄讓它扒著碗沿喝一口，小呆一下沒把持住，‘咕咚咕咚’喝了半碗，鼓著腮幫看著方稷玄。

    “喝吧?！狈金⑿茚屧掠懥艘豢诙?jié){，拿過一個布袋燒餅，道：“吃哪個？”

    填餅兩個菜已經(jīng)上了，一道是鮮辣墨魚嘴，一道是布袋海腸。

    “都要?！贬屧履目线x呢，她從來是都要的。

    墨魚嘴看起來胖嘟嘟一個，吃起來鮮得開胃，辣得過癮，一大勺捅進(jìn)燒餅里，再那么一咬，仿佛整個海洋的鮮美和人世的熱鬧都在嘴里了。

    “這一口下去，午膳、晚膳都得往好了吃，不然胃口開了都止不住?！?/br>
    海腸做的是一個咸鮮口，那鮮的勁兒都有些異常了。

    方稷玄和釋月算不上正經(jīng)做買賣，倒是不急著回餃子館張羅。

    小呆吃起東西里就是個無底洞，索性又叫了一甑飯。

    小二給他們添了好幾回菜了，雖是面上帶笑，但眼神中總有點狐疑。

    ‘這倆？難道是什么飯桶轉(zhuǎn)世嗎？’

    又脆又彈的海腸往飯上一蓋，嫩滑得像是長了腳。

    方稷玄就見小呆‘哇啦哇啦’往喉嚨口倒飯，忽然生出一種‘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感慨。

    “由奢入儉難啊?！贬屧乱餐兄掳颓菩〈?。

    小東西原先可是吃點柴就行的，誰跟現(xiàn)在似得那么奢侈，灶上的花椒都叫它當(dāng)糖豆吃了半罐。

    終于是吃痛快了，小呆成了一只圓滾滾的小困，懶洋洋地躺在釋月的背簍里，透過縫隙看外面的景致。

    貨船已經(jīng)進(jìn)了港口，好多衙役走來走去，把傷員和殘余的財物搬下來。

    這事兒并不少見，有時候海上起妖風(fēng)，還會把一些‘鬼船’吹到岸邊來。

    鬼船說起來可怖，其實就是那些到不了港的貨船，被風(fēng)浪拍散，或者是被水寇殺害。

    吹到岸邊的基本都是一些殘留的木片船體，很少也能碰上船只完好的，通常都是滿船的血污腥臭，有些年份久的，那都是滿船的白骨，挺令人唏噓的。

    方稷玄在碼頭集市上買些時鮮，釋月伸手去接相熟的小漁女遞過來的一缽子小豆蟹。

    藍(lán)點紫豆爬滿一缽，看起來可愛極了。

    “這不好養(yǎng)?！毙O女道：“真要養(yǎng)的話，挖些濕泥試試吧?！?/br>
    釋月碰碰方稷玄，方稷玄一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近旁，幾個衙役議論紛紛。

    “他們說自己沒放過響箭，船上備著的響箭全都濕完了?！?/br>
    “啊？可那響動聽著真切，碼頭上這么些人都聽著了啊?！?/br>
    “噓，行了，別說這事兒了！上頭吩咐了，讓低調(diào)些。”

    這事兒雖然說不通，但海上滲人的事情多了去了，況且這是好事，便覺得是什么神佛保佑了。

    釋月說它救了人，方稷玄又給買了一根麥芽糖獎它，但小呆沒什么感覺，它又不認(rèn)識那些人。

    縫隙里忽然滑過一張熟悉的人臉，小呆一歪腦袋，他從沒見過這人臉上出現(xiàn)過這種疲倦而痛苦表情，不一直都是笑著的，油滑的，算計的嗎？

    “張巷邊？”釋月捧著一缽子小豆蟹，也難掩驚訝地道。

    張巷邊滿臉臟污，瘸著一條腿，是一拐一拐下來的，身上那點機(jī)靈勁兒都不見了。

    在陌生的地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張巷邊盯著釋月和方稷玄看了好一會，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貨，我的貨，我的貨全沒了！”

    他一哭，周圍好些人都或哭或嘆，一時間哭聲一片。

    小呆堵著耳朵，好奇地看著這些哭相丑陋的大人，覺得他們哭起來的樣子，也像小孩。

    既然是遇見了，也撇不下，方稷玄送張巷邊去醫(yī)館看傷，又帶他在客棧住下，多給了小二銀子，叫他幫著替張巷邊擦洗。

    碰見故人，又不要臉的哭了一場，張巷邊的情緒已經(jīng)好多了，在客棧吞著粥水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笑一笑，說撿回一條命已經(jīng)是祖墳冒青煙了。

    “我瞧你先前已經(jīng)有些家業(yè)了，怎么又出來闖蕩？”釋月問，“粟粟她們呢？”

    “我大哥不是留下倆孩子嘛，”張巷邊聽出釋月有些埋怨他沒照顧好于娘子母女的意思，就不怎么不敢看她，低著頭道：“銀子不經(jīng)花，蓋屋，還有我侄兒娶妻，想著自己還年輕，能掙，就……

    他瞧著釋月像于娘子的娘家人，底氣不足，聲音也越說越低。

    “她們?nèi)缃窀愦笊┳≡谝粔K？”釋月又問：“能舒心嗎？”

    張巷邊大嫂寡居多年，又拼命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雖說張巷邊記掛著，也托人帶回來的銀子相幫，但因為戰(zhàn)火斷了好些年。

    她熬得人都像菜干，脾氣也說不上多好，見張巷邊撇著親侄兒不去顧，把個沒半點血緣的丫頭片子帶在身邊，她瞧著膈應(yīng)，便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收銀子倒是不推脫。

    于娘子明明是跟著張巷邊回家的，日子卻過成了寄人籬下的滋味。

    張巷邊說話本就三分真七分假，買賣人嘛，可被釋月一盯，他支支吾吾，愣是說不出違心話。

    釋月對著他笑了一笑，笑得張巷邊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趕緊低頭扒拉著沒幾粒的粥碗，偷摸瞅著釋月離去的背影。

    方稷玄當(dāng)即也要起身，張巷邊‘唉唉’了一聲，又不敢叫住他們，勞煩他們。

    方稷玄脧了張巷邊一眼，覺得他還算有擔(dān)當(dāng)，只是世事往往不能如愿，總要經(jīng)歷波折。

    “碼頭餃子館，一打聽就知道我們了?！?/br>
    張巷邊得了這句話，這才安心，捧起粥碗仔仔細(xì)細(xì)的舔個锃光瓦亮。

    ‘大不了再來過！’

    第60章 龍王走親戚

    ◎“來的時候，我們是一支船隊，有幾艘在瞿城入港卸貨，又直接裝貨往江臨去了，余下包括我來時的這只船，總共還有三只?！薄?/br>
    張巷邊養(yǎng)了幾日傷, 剛好一些，還一瘸一拐就又去街面上混了，沒了本錢, 他的嘴皮子就是本錢, 但人生地不熟, 總是碰釘子。

    方稷玄提著麥子去面坊磨面的時候，撞見他被一家鋪子趕出來, 低著頭眼睛都紅了, 但到底是沒哭, 一抹臉又好了，往碼頭去了，不知是不是要去做短工。

    張巷邊沒瞧見方稷玄, 方稷玄也沒上前與他說話, 徑直去了磨坊做他的事, 直到沾著一身麥香味回來。

    方稷玄走到廚房, 擱下軟軟的面口袋，抬頭從窗子里望出去, 釋月和小呆正蹲在菜圃邊, 瞧著地里唯一一個小南瓜。

    他們壓根沒種過南瓜, 不知是哪來的種子，結(jié)出這一個寶貝來。

    原本瓜藤密布, 豆角如林，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 但這幾日變了天, 小菜圃有些萎靡了, 昨夜里落了一場雨, 好些枯葉都掉了, 濕爛爛的，方稷玄讓小呆去把枯枝枯葉理干凈，以待來年。

    然后，方稷玄又許諾晚上給它燉五花rou吃，還能鹵豆泡。

    小呆‘呲溜’一下就鉆進(jìn)去了，‘呼啦呼啦’往外丟爛葉子，有些頑固的根系，它又拔又拽，使出嚼柴的力氣，一下把藤拔斷了，往后摔去。

    只聽得‘砰’一聲脆響，小呆轉(zhuǎn)臉一瞧，扒拉開那些腐葉爛枝，露出個橙紅紅的小南瓜來。

    “能不能拿個五十兩給張巷邊，算做他的本錢?！狈金⑿?。

    釋月和小呆聞言雙雙抬頭看他，銀子的事情，小呆壓根還不怎么懂，下巴擱在釋月膝頭，小痞子似得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嚼著，又深深嗅了嗅從廚房大窗子里蕩漾過來的面香。

    釋月一笑，道：“你第一次見張巷邊的時候，可是很討厭他的?！?/br>
    方稷玄想起那時候一開門，瞧見張巷邊一張討好油膩的面孔遮擋在北江的藍(lán)天青山前，心里忍不住的厭惡，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他也一笑，道：“是啊，真復(fù)雜。”

    “給就給吧?！贬屧伦匀徊辉谝膺@五十兩，但對于張巷邊來說可謂是解渴甘泉。

    人命短暫，張巷邊從頭來過不是不可能，只不知又要吃多少苦頭，熬多少心酸，連帶著金粟銀豆也沒了舒坦日子。

    方稷玄在釋月和小呆身后蹲下，也瞧著那顏色明亮如畫的南瓜。

    小呆顯然很喜歡這南瓜，覺得同自己有點像。

    釋月見狀笑道：“等這南瓜老透了，掏了瓤曬干，給你做窩得了?！?/br>
    小呆聽不出她在打趣，只忙不迭點點頭，覺得甚好。

    張巷邊來店里的時候不知道有錢拿，剛從灘涂上做工回來，烏漆嘛黑像泥巴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