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閑話家常，聊得還算投機(jī)。一旁的謝馥瞥過去幾眼，在薛明懷臉上停了停，又看了一眼裴飲雪。這兩人皆是清冷矜持，淡漠如水的君子，坐在一起說話的景象很是養(yǎng)眼。

    她的視線忽然穿過簾子，看向薛玉霄，想到裴飲雪是她強(qiáng)搶來的，兩人關(guān)系未必有表面那么恩愛，頓時又釋懷地撇開目光。

    薛玉霄霎時被她的眼光籠罩，又見到謝馥自己想通了似得轉(zhuǎn)過頭，有些不明所以……皇帝腦子里都在想什么啊，她怎么有點(diǎn)讀不透？

    薛明懷看起來很欣賞他，遣人將自己的繡奩拿過來，送給裴郎君做禮物。

    鳳君的繡奩極為精致貴重，以上好木材所制，上面盤旋著彩鳳雙飛的圖案，底部鐫著一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辛酉年冬月不悔贈”。

    謝馥對兩人交遞之物略加注意，讓內(nèi)侍過去看一眼，嘴上道：“只是個側(cè)君，你還把這個送給他，要是薛都尉的正君來面見你，豈不是要將椒房殿都送出去？”

    薛明懷不動如山，神情無波道：“陛下不舍得？”

    “我是覺得你太舍得?！敝x馥道。

    薛明懷卻道：“只允許你將我的信物送給侍君？”

    他這么一說，謝馥忽然怔住，轉(zhuǎn)過頭不再說什么了。內(nèi)侍湊過來稟報，說里面只有一些首飾針線，她便抬手讓人退下。

    兩人的對話雖然短短幾句，但周圍侍奉之人卻已經(jīng)汗流浹背，膽顫不已。生怕陛下與鳳君動怒會殃及池魚。

    裴飲雪雙手接過所贈之物，跟鳳君又簡單寒暄幾句，便被宮侍送回。

    他回到薛玉霄身邊，還不待開口，皇帝忽然又飲盡一盞酒，臉上有些微醺地醉意，當(dāng)眾跟薛玉霄道：“凱旋侯如此英豪女兒，功冠三軍，家中卻沒聽說有什么色藝雙全的美人陪伴。裴家公子雖然清正，但這樣的人，難免無趣啊。”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句話吸引了。很多女郎都已經(jīng)喝醉，失了分寸，當(dāng)即起哄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一些宗室紈绔想起薛玉霄曾經(jīng)的風(fēng)流之名，紛紛露出笑容，自以為“投其所好”。

    薛玉霄神色不變，道：“裴郎清正君子，有他在側(cè)，已是琴瑟和鳴。多謝陛下美意，但臣……”

    謝馥根本沒聽她說什么話，隨手指著臺下一個彈琴的宮廷樂師道：“就你了，過來，朕將你賞賜給凱旋侯，從此你便去侍奉你家侯主?！?/br>
    她根本就沒征求意見。

    那位宮廷樂師二十歲上下，怔愣半晌，走近跪拜在地，有些恐懼地沒有開口。他的命運(yùn)只在宗親貴族的一念之間，面對命運(yùn)，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此言一落，謝不疑當(dāng)即摔了筷子，他懶得隱藏自己，神情壓抑地喝了一口酒，一時不防被溫?zé)峋扑畣芰艘幌?，熱酒帶出的一絲微苦味道回蕩在喉間。

    “殿下?！笔膛f過來手帕。

    他卻只是隨手拭去唇角的酒，盯著薛玉霄看了一眼。

    坐在王丞相身邊次席的王珩也怔了怔，他的目光望過去，跟裴飲雪有很短暫的接觸。王珩病弱不飲酒，更為理智清醒，他握著銀著的手緩緩繃緊，骨節(jié)泛起微白，然后幾乎想要起身——

    王秀按住了他的手。

    “母親……”

    王秀搖頭，道：“你要說什么？”

    王珩的唇瓣囁嚅著動了動，一言不發(fā)地沉默下來，但未盡之言仍舊如同一根尖銳的魚刺，剮蹭著舌根咽喉。

    兩人都有些神思恍惚，很明顯地緊張在意了起來。倒是陪著崔家主君而來的崔七郎埋頭吃飯，他好像沒聽到謝馥在說什么，而是掏出手帕，用腰間隨身攜帶的一小塊兒炭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崔家主君一看他低頭鉆研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咬著牙根捏了一把崔七的胳膊：“士族女郎都在，你這是在做什么？還不老實些。”

    崔錦章沒寫完，把手帕蜷成一團(tuán)偷偷遞給崔明珠。崔明珠愣了一下，見七弟拋來一個很明顯的眼色，沖著薛嬋娟那頭，差點(diǎn)把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甩抽筋，她心下無語，給崔錦章一個“我辦事你放心”的表情，讓侍從稍后給凱旋侯送過去。

    那名宮廷樂師不敢忤逆陛下，便走到薛玉霄面前，行禮叩拜，怯生生地稱了一句：“侯主?！?/br>
    薛玉霄摩挲著手指，黛眉微顰：“辜負(fù)陛下的心意。臣并不鐘愛這位郎君，還是讓他依舊在宮廷奏樂，為陛下解憂吧?！?/br>
    謝馥向樂師斥道：“真是廢物。薛三娘眼界廣大，自然看不上你這種俗物。罷了……三娘，后宮多得是好看的玩物，那些宮侍小奴，隨你挑選如何？”

    薛玉霄下意識地看了長兄一眼。

    薛明懷的手指慢慢收緊，他知道這是謝馥飲醉后的一時遷怒而已，正因為皇帝不能夠?qū)κ孔逯爻妓烈獍l(fā)怒，就連怒火也都以“寵愛”的形勢加諸而來。所謂的“后宮玩物”也沒那么簡單，只要薛玉霄答應(yīng)，她園里就會立刻多一尊來自皇帝的精致擺件，負(fù)責(zé)監(jiān)視打探、控制她的行為。

    這樣明目張膽地耳目滲透，謝馥一貫擅長?；实鬯n的人，就算諸多防備，也不能輕易打罵杖責(zé)，暗中殺死，以免謝馥以此苛責(zé)問罪。

    謝馥見到她的目光，醉中怒意更盛，她抬手拉過鳳君，將薛明懷拉到身畔同坐，笑中略帶寒意地道：“難不成薛卿還想把鳳君接回去？你要挑你的長兄回去？”

    薛玉霄起身行禮，拱手道：“臣不敢，陛下多慮了。只是后宮諸君都屬于陛下，臣不可逾越。”

    謝馥掃了周遭一眼，忽然道：“屬于朕？那應(yīng)該讓朕隨意發(fā)落才是。不過一些兒郎罷了，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朕為他們挑選的妻主還不夠好？薛嬋娟，你也太過自謙了，陪都郎君聽到是嫁你，都應(yīng)該暗喜才是?！?/br>
    她抬起手，居然指了指之前那個柔弱的侍君——他還懷著謝馥的孩子。

    “你去，為朕敬薛都尉一杯酒。她要是喜歡你，朕也可以相送。”

    侍君頓時面色慘白，他咬了咬下唇，被逼著倒了一杯酒，下臺階時都險些摔倒，臉上淚痕猶濕地走到薛玉霄面前，啜泣著為她斟酒。

    “陛下?！?/br>
    “陛下?！?/br>
    薛澤姝跟王秀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轉(zhuǎn)開視線。隨后薛澤姝輕輕地叩擊著桌案，率先開口道：“陛下此舉太過荒唐了，會成為天下的笑柄?！?/br>
    “朕的荒唐，比薛卿入仕之前的荒唐，不足萬分之一呀。”謝馥口氣輕佻，玩笑般地道，“大齊向往狂士，不在乎繁文縟節(jié)。薛卿當(dāng)年的美人鼓和頭骨酒壺，其中殘厲兇名，猶在耳畔，怎么司空大人當(dāng)時不加以鞭笞勸阻，反而來勸朕呢？”

    她這句話喚醒了眾人對薛玉霄本性的認(rèn)知。

    那個侍君更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他不過后宮一世俗男子，仰仗著皇帝的寵愛才活得尊貴些，背后的家室跟鳳君天壤之別，所以才產(chǎn)生了嫉恨。眼下謝馥要將他送出去，還是送給鳳君的meimei，他恨不得一死了之，免得受到那么恐怖的折磨。

    薛澤姝一時語塞，看向王秀。

    王丞相卻在低頭跟自家兒郎說話，她壓住王珩的肩膀，讓他不要起身開口，淡淡地告誡道：“你看見沒有？陛下的話也不算全無道理?！?/br>
    王珩低聲說：“她跟以前不一樣的?！?/br>
    王秀被氣得心口一堵，按住胸前，這時正對上薛司空的目光，頓時面色冷淡，袖手旁觀。

    薛玉霄抬手接過酒杯，給面子地飲盡，但還是再三推拒：“陛下錯愛了，這位侍君千歲身懷有孕，怎么能舍下賜給臣？還是皇嗣重要。”

    謝馥道：“原來你還是不喜歡。難道薛卿更愛死物，要朕把他的皮囊剝下來，為你做成鼓面、屏風(fēng)，愛卿才愿意擺在家里嗎？”

    這回連李清愁都坐不住了，她眉頭皺緊，正欲起身，忽然見到裴飲雪走出一步。

    他的神情冷寂如冰，語聲淡淡，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guān)之事：“圣上賜，本不該辭。然而我與妻主情篤，不愿與懷著她人身孕的郎君同一屋檐，請陛下賜死裴飲雪?！?/br>
    霎時間四周靜寂，落針可聞。

    沒人想到他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裴飲雪！”薛玉霄拉住他的手，將他擋在身后，“陛下，他太過沖動，其實——”

    謝馥卻立即答應(yīng)：“好。”

    她隨手招來內(nèi)侍，囑咐兩句，一個宮侍旋即取出一碗漆黑藥汁，端到裴飲雪面前。他神色不變，伸手欲取，被薛玉霄一把攥住，低聲問：“你瘋了嗎？”

    裴飲雪垂下眼掃過去，做口型說：“醋?！?/br>
    薛玉霄愣了愣，緩緩松開手，這才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兒……她著急得有點(diǎn)頭暈了，居然都沒注意到。謝馥確實不可能當(dāng)眾鴆殺她的側(cè)君，而如果皇帝真這么干，也算是開罪了所有京兆士族。

    謝馥這個人真是……薛玉霄這才感覺到來自上方玩味的目光，皇帝似乎對她的著急和失態(tài)很感興趣，在兩人多次的交手當(dāng)中，謝馥終于看到她慌亂的樣子，總算略略勝過一籌。

    裴飲雪喝了這碗醋，神情終于有點(diǎn)變化。這碗醋又酸又咸，他齁得說不出話。

    就算勝過一籌，讓謝馥如愿以償?shù)匾姷窖τ裣龇酱绱髞y，她卻依舊沒有感到多么舒心。因為裴飲雪口中的“情篤”確實無誤，她閉眸又睜，覺得這個生辰了無趣味，嘆道：“罷了，朕醉了。跟薛卿開個玩笑?！?/br>
    薛玉霄握著空了的醋碗，反手扔在了地上，瓷碗碎落一地，她面無表情道：“臣不慎失手打落宮中器具。陛下，整個天下都在京兆的言行裁決當(dāng)中維持穩(wěn)定，您要是醉得太過，讓臣工們慌亂之中失了手，恐怕安定的皇都，都不知何時會四分五裂?！?/br>
    在謝馥面前，這話已經(jīng)冒犯太過了。

    謝馥問她：“薛卿是在威脅朕嗎？”

    薛玉霄道：“勸諫?！?/br>
    謝馥道：“凱旋侯，好一個勸諫?。　?/br>
    薛玉霄向她拱手，道：“只要陛下肯聽勸諫，宮闈還是陛下的宮闈，皇都還是陛下的皇都，天下依舊是謝氏之天下。”

    她垂眸看了一眼腳邊瑟瑟發(fā)抖的侍君，道：“千歲回到陛下身邊吧，臣無福消受?！?/br>
    謝馥哼笑一聲，讓內(nèi)侍接侍君回來，看著薛玉霄道：“薛卿，你真是讓我看到司空大人年輕時，薛司空當(dāng)年初入朝，剛正不阿，威風(fēng)凜凜，與你今朝無異。不過……”

    她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道：“司空大人不在乎身畔的男人是誰，但是你在乎?！?/br>
    薛玉霄并未否定，只是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br>
    謝馥聞言惱意頓消，親自走下臺階安撫薛玉霄，看起來居然很像賢帝名臣。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對兩人之間的對話幾乎反應(yīng)不過來。只有朝中沉浮幾十年的數(shù)位老臣心中一定，知道這是小皇帝對可用之臣的試探罷了。她最討厭沒有弱點(diǎn)的能臣，薛玉霄文武雙全，又這樣擔(dān)心裴飲雪，其實很合她的意。

    倒是這位裴郎君……即便他情理上知道皇帝不會真的賜死他，可他這么說，心中就沒有半點(diǎn)畏懼之情嗎？

    謝馥給薛玉霄遞了好幾個臺階，她才不情不愿地下了，回到坐席后，正好遇到崔明珠派來的小侍，將一個手帕遞給她。

    薛玉霄當(dāng)著裴飲雪的面打開，見到上面是崔錦章飄逸的字跡，寫得是：

    “魚腥rou柴，不好，拌菜微辣爽口，可食。糕點(diǎn)鮮甜、酒水醇香，上上品。疑宮闈膳房偷工減料，調(diào)料低劣，醋過酸過咸，糟蹋美食，今日忌吃醋。崔七贈?！?/br>
    紅泥小火爐（1）

    第51章

    “兩位請?！毖鐣?宮侍將兩人引出千秋殿，心有余悸道，“侯主今日之言，實在讓小的膽寒心顫,生怕一言下去,陛下將與世家決裂啊。”

    宮中內(nèi)侍大多是偏向于謝氏皇族的，但也有一部分依附于士族,乃是各大世家遴選送入的旁支,特別是一些負(fù)責(zé)旨意奏報的女侍,不止肩負(fù)著侍奉皇族的責(zé)任、更是兩方勢力彼此聯(lián)結(jié)、彼此合作的橋梁。

    “內(nèi)貴人多慮了。”薛玉霄道，“陛下只是醉了，我也不過酒后發(fā)了幾句狂言。在座的大人們都沒有開口,放心，只是玩笑罷了?！?/br>
    宮侍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忍不住道：“侯主真是讓我等肝膽欲摧。不光是您,連裴郎君那幾句話,也著實讓人嚇得不輕啊。”

    薛玉霄心道，可不是,他也把我嚇住了。她想著便偏頭過去看裴飲雪，他正垂眸盯著腳下覆上一層薄雪的石階，伸手扶住薛玉霄的手臂,輕道：“小心。”

    夜空不知何時飄起小雪。

    滿天薄雪覆蓋在宮墻之上,將雕梁畫棟披上一層縹緲的白。月光無聲，籠罩著這座皇城,任由代表著權(quán)力的朱墻綠瓦被雪色掩盡。

    在銀輝夜月之下,薄雪映照之間，裴飲雪的側(cè)頰格外清冷溫柔,他的眼睫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墨眸如畫。

    薛玉霄忽然想起一句詩，她心意驀然如石投水面，驚起一圈圈漣漪蕩開，連同涌入胸腔這一口夜風(fēng)，都挾著淡淡的、繾綣不盡的冷梅幽香。

    薛玉霄收回視線，無處安放地在眼前掃了兩圈。

    出了宮禁，雪花已經(jīng)墜滿發(fā)間，轉(zhuǎn)瞬即消融不見。薛玉霄正待登車，忽然一人從身后叫住她，一回頭，見是崔明珠。

    崔明珠終于追上她，快步走近一把壓住薛玉霄的肩，張口就是：“皇帝送你，你為什么不要??？我覺得那個小樂師彈琴也好，長得也很俊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