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閔四十歲生日的時候給裴芙寫了第一封信，他也不確定這算不算第一封，因為在送出去之前，他已經(jīng)落筆千萬次。

    這封信他偷偷塞在裴芙的包里。他在正月生日，以往工作忙，幾乎都是和春節(jié)一塊兒過了、或者在應(yīng)酬，今年到了整生終于要好好辦一次，雖然他自己并沒有很重視，但裴芙已經(jīng)期待很久。

    可是隨著日子越來越近，裴芙缺欲言又止，夜里坐在床邊上向他坦白。

    相熟的教授聯(lián)系她，有一份很難得的實習(xí)，他愿意推薦她去試試看。

    出版社的名字一發(fā)出來裴芙心臟都差點兒蹦出來，教授說她在學(xué)校新媒體中心干得不錯，文字功底也很扎實，過去應(yīng)該能跟著長進?？伤植皇潜镜厝耍恢浪僭覆辉敢庠倩乇本?。

    “你去??！你必須去……這么好的機會，要實習(xí)多久？叁個月？你看看你開學(xué)以后課業(yè)能不能兼顧？”

    “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迸彳桨汛蟠笮⌒〉氖露荚谀X子里捋了一遍時間線，可還是沉沉嘆了一口氣：“但是你的生日……”

    “那是小事，生日什么時候都能過，我都過了四十個了已經(jīng)沒感覺了，但是機會不是次次有。雖然我以前和你說過不要太執(zhí)著于刷實習(xí)經(jīng)歷，但是這個機會可遇不可求，你可以接觸到很多你感興趣的知識、厲害的從業(yè)者，也能去磨一磨性子?！?/br>
    裴閔輕輕抱住她：“你把我的事情看得太重了……寶寶，我已經(jīng)定下來了，你還沒有，你還可以再往上飛一飛。你現(xiàn)在把一顆心都系在我身上，你就飛不高、飛不遠了?！?/br>
    “可是我很想陪你過生日……你四十歲啊?！迸彳娇粗劬Χ加悬c紅了。

    她讀大學(xué)這幾年成長得很迅速，早就不是剛在一起時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小女孩，現(xiàn)在又紅眼睛，說不上是舍不得還是不甘心。從情感的角度考量，肯定是裴閔比較重要，可是那一頭也很有吸引力，而且說不定會影響之后的人生方向。

    她已經(jīng)二十歲，獨處得越多、思考的時候也越多，很聰慧地參透萬事皆有因果，積累的東西在人生的某個時間點自會發(fā)揮作用。所以她才更糾結(jié)。

    可是她怕自己太自私太虛偽，好在裴閔懂得。他是爸爸，怎么會不懂孩子的前途遠大，怎么會允許自己當(dāng)她的絆腳石。

    他親了親裴芙的額頭：“好啦，我知道你一定是很想陪我的。我也不騙你，我確實也會舍不得你，不過我更想你去體驗沒經(jīng)歷過的事情，你到時候就可以打電話告訴我，你有什么高興的、不高興的見聞，我聽了就不會覺得寂寞?！?/br>
    “寶寶，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比你想象得要獨立一些，就像我相信你一樣，你也相信我可以好好工作賺錢，在家里等你回來……到時候我們補過一個就是了?！?/br>
    裴芙還是去了，前一天晚上淚眼婆娑后一天在機場頭也不回一個。

    她在飛機上想掏出電腦敲一個文檔，打開雙肩包卻發(fā)現(xiàn)一封貼著電腦、放在夾層里被壓得平平整整的信。

    她的指尖停頓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打開了它。

    親愛的芙芙：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一定在想你。你呢？你在想我嗎？希望你最好是，要不然我會有點難過。

    我的文筆遠比不上你，在腦子里構(gòu)思了很久，最后決定憑心而為。就像你和我聊天時那樣，想到什么說什么。

    首先，我要對你說：我愛你。我們經(jīng)常對彼此說這句話，怎么也說不膩。早上好，我愛你。晚安，我愛你。謝謝，我愛你。飯很好吃，我愛你。今天的天氣很好，我愛你。

    我們在一句又一句的我愛你里，確定并且鞏固了我們的愛。

    不過你常常向我確認，我是否把你當(dāng)做一個女人來看、來愛。對你而言那很重要，可是對我來說，我沒有辦法把這些感情摘得很清楚。

    如果你能夠養(yǎng)育一個生命，看著她發(fā)芽開花，你也會有同樣的感受。無論你長到多少歲，在我眼里，你都只是一個小女孩。

    芙芙，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我是爸爸。

    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降臨在這個世界的，這是我最遺憾的事情。

    突然一下，世界上多出來一個我的親人，我成為了你的父親，你成為了我的女兒，毫無防備。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學(xué)習(xí)……因為我需要愛你，卻不知道為什么而愛。

    可是慢慢的，你告訴我了，你用你的愛來告訴我，愛是無條件的。好像從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你就開始愛我了。你會對我笑，第一個會講的詞是“爸爸”，因為有你，我的生命變得不再孤單。

    我好高興、好感激。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我愛你，無關(guān)一切，全心全意。請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我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無論何時都可以依靠。

    我也感謝你愛我。你總說你的愛是自私的，其實不是。因為你把自己的愛全部給了我，一點也不吝嗇。你從來沒有挑剔過我作為父親的不足，對待我這樣幼稚的愛人也百般寬容，我們之間甚至沒有太多磨合——當(dāng)沒有磨合的時候，證明有人在包容。

    你是個很成熟、獨立的人，有時候我甚至也會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差距。爸爸今年四十歲了，你恰好占據(jù)我人生的一半長度，你還很年輕。

    現(xiàn)在我開始有點害怕，因為我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我會覺得精力不支，沒有辦法長時間工作，學(xué)習(xí)能力也在下降，記憶好像也是。不過別擔(dān)心，關(guān)于你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相信即使我得了老年癡呆癥，也會記得關(guān)于你的所有。

    你還記得在你小學(xué)時，我們一起讀過泰戈爾的《飛鳥集》嗎？那是你第一次讀詩。你最喜歡的一句是“生如夏花之絢爛”，而我拿起你沒有讀完的詩集，翻到了另一段話：弓在箭要射出去之前，低聲對箭說：“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br>
    我看到那句話以后思考了很久，它究竟想表達什么呢？弓沒有自由，所以把自由寄托在了箭身上？還是弓所朝、箭所指？

    直到現(xiàn)在，我想，這句話就是它字面的意思。芙芙，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所以帶著這句話，勇敢地飛吧。

    現(xiàn)在是二月十一日，晚上十點四十分。你因為實習(xí)不能陪我過生日的事情哭了半小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我身邊睡著了。而我亮著小夜燈，悄悄寫下這封信。

    我經(jīng)常趁著你睡著后偷偷看你，你睡著的樣子安靜又可愛，是我的小小天使。我想盡可能多看看你的樣子，怎么也看不夠。

    但是你，芙芙，你不能只被我看到。讓世界也看看你吧。

    我在有限的生命里，無限地愛你。

    我真的愛你。

    ——愛你的，minamp;d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