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樣刻意地相襯，她心有余悸，更不愿面對。

    二人坐上寧王府的馬車，同乘去往朝暉湖。

    等到了地方，此間已十分熱鬧。各府的馬車停在一旁，車夫們彼此都很熟識，主子進(jìn)里頭游園赴會，他們偷得浮生半日閑，三三兩兩在閑談。

    依照規(guī)制，蕭翊跟方柔在園內(nèi)就得分開。

    青年男女一開始各有去處，尤其他還是王爺，皇帝不出席，他就代表著天家血脈，以示重視。蕭翊要先去見太后，后在別院應(yīng)付特來拜見行禮的各家公子。

    蕭翊拉著她的手，進(jìn)了門自然地松開了，方柔心底這才下去一口氣。

    面上當(dāng)然沒給旁人瞧出端倪，只聽蕭翊笑：“午膳后游園打馬球，記著牽住我的金繩，我?guī)阙A?！?/br>
    她沖著他抿唇笑了笑，極為克制心底那一份不情愿。蕭翊只覺不夠，但也并未多想，只當(dāng)她是累著了。

    他又朝她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這才轉(zhuǎn)身朝湖畔的別院大步去了。

    方柔徹底松了口氣，毫不留戀地轉(zhuǎn)過身，帶著春桃去往姑娘們聚集的東園。

    她原以為擺脫了蕭翊，那些人不認(rèn)得她的來歷，便不會將她放心上，如此低調(diào)地混在人堆里，她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附近瞧瞧門路。

    可方柔想錯了。

    自她落了馬車那剎，各府的仆從早已將園外的情形逐一回傳到了自家主子面前。

    方柔在踏進(jìn)園子的那剎，周遭忽然一靜。

    轉(zhuǎn)瞬即逝，可她還是察覺到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猜疑、有貶低、有好奇，更多的是驚艷和意外。

    各位姑娘很快又復(fù)了交談，說著笑著，互稱jiejiemeimei，沒人特地過來與方柔打招呼，全當(dāng)沒見著來人。

    方柔并不在意，她一路往里走，想找個無人的角落躲清閑。

    路過一張小圓桌，刺耳的笑聲忽而傳到了方柔耳朵里，應(yīng)是有意要教她察覺不對勁的，笑聲越來越放肆，還伴隨著一些指名道姓的嘲諷。

    “這不是給殿下丟面子么......”

    “誰家姑娘著碧衫呀，京都時下正喜鵝黃正藍(lán)呢！”

    “真是鄉(xiāng)下來的，模樣再好有何用？趕趟兒都追不上......”

    方柔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聽到后來心底明白了，更不想計較。只是眼睛輕掃，正是一人黃裙一人藍(lán)襟，模樣都是好的，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不友善。

    她們見方柔轉(zhuǎn)眼過來，掩嘴輕笑，不屑地扔下余光，只當(dāng)沒見著她那般。

    春桃往前兩步，靠近方柔輕聲勸：“姑娘，別與她們計較?！?/br>
    方柔默默點(diǎn)頭，她志不在爭奇斗艷，換作之前，或許她還會有些興致與她們斗個嘴。可眼下，她清晰地認(rèn)識到自己的處境、別人對她的定義，再多的爭辯也是虛妄的。

    她提步準(zhǔn)備離開，身后卻傳來一聲極清冷的低語：“那是因碧色并非人人皆可駕馭，我記著兩位jiejie上年花程節(jié)特地制了碧裙趕風(fēng)，可不如現(xiàn)下奪目呢。”

    方柔驚訝地轉(zhuǎn)過身，那說話的姑娘也穿了一身碧衫，不過碧色為輔，倒還是以鵝黃作主料子，正如先前那兩位嘲諷方柔的小姐所言，京都時下正熱衷此色。

    只是鵝黃與水碧本是不太搭配的，很少有匠人會犯忌諱，可這姑娘穿著卻有說不出的清新脫俗之質(zhì)。

    她撐起來了，不是衣壓人，而是人穿衣。

    兩位原先頗為跋扈的小姐霎時噤了聲，紛紛低下頭去，端起茶杯默默飲著。

    那后來的姑娘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方柔，眸色里有一絲暗藏的驚艷。

    她倒沒有刻意結(jié)交的意圖，只冷淡地朝方柔頷首，隨后越過她，坐到了一旁毗鄰湖水的雅座上。

    這姑娘帶來的丫鬟就有四人，還有一近身伺候的嬤嬤，排場在東園數(shù)一數(shù)二。

    春桃本就懵懂不經(jīng)事，可方柔拒絕了蕭翊指派的王嬤嬤，執(zhí)意帶小丫鬟來游園，蕭翊心道他同在席上出不了差錯，這點(diǎn)小事無謂又跟方柔爭執(zhí)，由此并沒有勉強(qiáng)。

    而現(xiàn)下便是個尷尬的場面。

    春桃是不認(rèn)得這些貴家女的，方柔更沒地方打聽這位仗義出手的姑娘是哪家小姐，她想了想，慣來不愿欠人情，剛打算去找那姑娘道一聲謝。

    誰料沈清清喊住了她：“方姑娘，正說要找你呢！”

    這話一出口，園內(nèi)又是一靜，極為突兀，甚至比上一次還要明顯。

    那些姑娘的目光全落在她們兩人身上，甚至連那位黃衣碧衫的女子也沒忍住，悄悄往這邊看了幾眼。

    她們怎會料想得到，蕭翊有明媒的正房夫人，竟與那藏在王府的鄉(xiāng)野女子早有來往。

    眼見著沈清清的姿態(tài)，似乎還與她很是親密，還沒入府封妃呢，這邊就已有主母的儀態(tài)了。

    沈清清今日著一襲紅衣，嬌艷奪目，這東園霎時像失了光華那般。

    而其實(shí)紅與碧，本是最不相襯，最不該被擺在一起的。

    沈清清幾步上前，拉過了方柔的手，理不得旁人猜疑的目光，對她友善地笑了笑。

    由不得方柔說什么，她硬是被沈清清拉到一旁坐好。

    綠蕪倒茶，紅果剝果子，沈清清則偷摸打量著她，心底暗嘆，人只要模樣好，打扮得再普通也難掩天生的奪目。

    “這園子里的姑娘嘴碎，你別放心上。我瞧著你穿碧色極為好看，她們定是心底羨慕又不愿說，所以才刻意貶低?！?/br>
    說罷給她遞了杯茶，說是上好的鐵觀音，正當(dāng)季。

    方柔品嘗不出，只覺得味道清淡，附和說了幾句。隨后轉(zhuǎn)了話：“沈姑娘，你可認(rèn)識她？”

    沈清清轉(zhuǎn)頭看去，那姑娘恰好側(cè)過身子望向湖面，由此少了對視的尷尬。

    她秀眉一擰，壓低聲音：“蘇太傅家的二小姐，皇后娘娘的異母meimei蘇玉茹?！?/br>
    方柔自然不明白她為何作此姿態(tài)，這朝堂之中的曲折恩怨蕭翊從沒與她說過，她也不感興趣。

    沈清清沒賣關(guān)子：“今年花程節(jié)她可是主角，我無意中聽父親說起，皇后娘娘有意替蘇二姑娘牽紅繩，讓她與裴大將軍結(jié)連理?！?/br>
    方柔只低低應(yīng)聲，心中仍是沒有興致。

    蘇太傅與她何干，那位裴大將軍就更與她隔了十萬八千里。她現(xiàn)在滿心滿眼都是逃離京都，回到宿丘山去，她知曉再多又如何？一旦她回到故鄉(xiāng)，這些個朝堂恩怨就更與她無關(guān)了。

    沈清清到底是少女心思，說起閑話就沒完。

    她也不管方柔并沒有多熱烈地回應(yīng)，又朝她挪近了些：“我聽說，這事兒將要成了。因裴將軍與二姑娘本就是青梅竹馬，暗地里早有情思，只待過明媒呢！”

    “蘇二姑娘性子冷傲，又有母家蔭庇，向來是不將那些公子哥兒放眼里的，偏偏就對裴大將軍青眼有加。我聽說他倆從小就認(rèn)識了，因裴將軍是蘇太傅的學(xué)生......”

    方柔簡單地回應(yīng)著，目光轉(zhuǎn)向獨(dú)自品茶的蘇玉茹，她的視線恰好回轉(zhuǎn)過來，迎上方柔，兩人都沒退避，她大大方方地朝方柔頷首，嘴邊有淡淡的笑意。

    方柔也垂首她笑了笑，算是打了照面。

    姑娘家在東園相談甚歡，不多時，外頭來了名內(nèi)官通傳，兩位娘娘離了別院，正擺駕御湖花園。

    大家紛紛起身離開東園準(zhǔn)備接駕。

    花園里已布好場子，姑娘家一側(cè)，公子哥一側(cè)，遙相對望，先是共同午宴，過后便有增趣的活動。

    方柔走得最慢，顧不得沈清清一直執(zhí)意要拉她往前，她幾番推脫，對方只好作罷，狐疑地回望幾眼，獨(dú)自朝最前的幾張桌子走去。

    方柔是刻意想要躲避的。

    皇后是蕭翊的長嫂，太后更是他的親生母親，兩位都是她不愿見的天家貴人。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么？

    春桃不敢擅作主張，只得陪著方柔安席最末，須得探出腦袋仔仔細(xì)細(xì)去找，才能瞧見最上座的寧王殿下。

    方柔隨眾人叩拜完貴人，太后抬手發(fā)了話，大家紛紛落座。

    她垂著臉，甫一坐下，已察覺有幾道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她身上。方柔只當(dāng)不知，默默盯著眼前的茶杯。

    蕭翊心中有些不滿，可在這宴席上不好發(fā)作，皺眉望過來，方柔居然敢躲著他，這便教他心情愈發(fā)不痛快。

    才分開多久，怎又像換了個人似得，冷冷冰冰，他倒是疏忽了，當(dāng)初真該派王嬤嬤緊跟著，就是見她一時姿態(tài)軟了下來，這便松了防備，現(xiàn)下竟不知她在東園遇見了何人何事，又惹出了這變故。

    想來不太愉快，因她還刻意地坐在了最末尾，好似這樣賭氣便有實(shí)際作用般，現(xiàn)下離得再遠(yuǎn)又如何？稍后打馬球，散席后游園，她仍是得跟他走到一起。

    蕭翊正了正身，目光一直沒挪開，惹得太后不得不注意到方柔。

    太后即刻瞧出緣由，好好的竟坐到最不顯眼的角落去了，看來在鬧小性子。

    她眉心一緊，暗道方柔并不像蕭翊所言那般乖順好拿捏，藏著自己的小心思，只是太年輕稚嫩，叫人輕易瞧得清楚。

    她極為克制地掃了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就只是這一眼罷了，她暗嘆方柔難掩的絕色，更明白她那心肝兒子為何不肯撒手。

    女子有傾城的容姿，不見得是多值得感慨的幸事。尤其，當(dāng)這女子無依無靠，無權(quán)無勢，偏又碰上招惹不得的人，看得開能偷心還好，若看不開、性子又犟，總會有苦頭吃。

    太后又發(fā)話，這花程節(jié)由皇后主持，她歲數(shù)大了不經(jīng)累，只露面陪個熱鬧，吃過午膳便要回宮休息。

    皇后跟她扮演一番慈母孝媳，最后也讓眾人別多拘束，隨即傳了膳。

    方柔沒什么胃口，淺淺喝了幾口湯，忽聽身旁人說：“這梅子開胃，你嘗嘗?！?/br>
    聲音很冷淡，但語氣里倒是真誠。她轉(zhuǎn)頭望去，又是一怔。

    先前她顧著躲人，又一心推拒沈清清的拉扯，并沒有留意到身旁是誰。此刻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那姑娘竟是蘇玉茹。她面色疏冷，但手里捏了塊梅子干遞過來，姿態(tài)很友好。

    方柔道謝，接了過來，不好拂了她的善意，這便塞進(jìn)嘴里，果真沁出一絲酸麻，登時便想吃些食物壓一壓這道勾人的滋味。

    “我叫蘇玉茹?！彼纸o方柔遞了杯茶，應(yīng)是瞧出了她不太喜酸。

    方柔再次接過，飲了一口，這才答：“見過蘇姑娘，我是方柔?！?/br>
    蘇玉茹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寧王殿下正瞧著你?！?/br>
    方柔心底一沉，別過臉去，不想回答。

    第17章

    ◎錯點(diǎn)鴛鴦◎

    蘇玉茹打量著她的小動作，面上沒有什么變化。

    她又主動給方柔作介紹：“這道是應(yīng)季的腌篤鮮，嘗嘗？”

    筷子夾了一道新上來的熱食，方柔聞著清香撲鼻，因梅子干刺激了食欲，她又嘗了嘗，說了句好吃。

    蘇玉茹淡淡地笑著，張羅著給她夾菜，方柔來者不拒，安心接受她這份莫名的善意。

    而且，方柔察覺蘇玉茹并不是旁人口中那冷傲寡言的性子，她的話可不算少，人也心善，雖姿態(tài)不會像沈清清那般熱情飽滿，可方柔能察覺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友好。

    不知為何，她覺得蘇玉茹似乎跟她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