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翊慢條斯理地理著袖邊，只淡聲：“都訂出去了？”

    何沉忙接話：“屬下這就去辦。”

    蕭翊垂眸沒再言語，二人徐徐退下。

    甫一出望湖院，那年輕人欲言又止，何沉疾步在前，快聲說：“怎么了？”

    年輕人鼓起勇氣：“何大人，先前回傳的密函，聽您吩咐統(tǒng)統(tǒng)去了方姑娘對(duì)裴昭的稱呼，如此、如此合規(guī)矩么？”

    何沉步子猛地頓住，冷眸瞪了他一眼，年輕人即刻垂下頭。

    “將這事爛在肚子里，殿下越遲知曉越好。”

    暗衛(wèi)低聲應(yīng)下。

    華燈初上，京城入夜后愈發(fā)熱鬧。

    京都尚書府，李家只盼來了王妃一人，李明錚不便打聽，期待悄悄化作一聲嘆息，面上仍歡欣意滿地將貴人迎進(jìn)門。

    沈清清倒是主動(dòng)解釋，說殿下忽有公務(wù)處理，入夜還須進(jìn)宮與圣上稟報(bào)此事，由此只得抱憾缺席，讓李尚書多多包涵。李明錚心底門兒清，心知蕭翊仍因云尉營(yíng)一事對(duì)他頗有微詞。

    可他面上沒說什么，寒暄幾句，引了貴人落座。

    城北的夜集分外熱鬧，竹南小館在其中稍有格格不入之嫌。

    此間食樓裝潢雅致，很有南派風(fēng)韻，是個(gè)親友閑談、眷侶幽會(huì)的好去處。方柔和裴昭趕著點(diǎn)到地方，將將好坐進(jìn)了大堂最后一張雅座。

    方柔方才走得急，坐穩(wěn)后忙飲了一杯茶，拍著心口：“我說得早些出門不是？差些就吃不上了?！?/br>
    裴昭笑著給她滿茶：“吃不上這間，我?guī)闳e處就是了。難不成還能餓著你？”

    他點(diǎn)好菜品，方柔細(xì)聽著，有她上回愛吃的幾樣，也有幾道新鮮的菜色。

    竹南小館今夜客滿，可大堂卻不嘈雜，因來此處的客人大多兩人成對(duì)，彼此間交談?shì)p聲細(xì)語，伴著琴弦妙音，賓客盡歡。

    先上了道蔥油淋蝦，飄香四溢，上回裴昭帶她來嘗新鮮，偏巧那日貨船停航，由此南方運(yùn)來的活物沒能如期抵達(dá)碼頭，兩人就此錯(cuò)過。

    這回總算能吃上，方柔拿筷子夾起一只，裴昭卻已將剝好殼的蝦仁放到了她的碗中。

    “趁熱蘸著油汁嘗嘗？”他挽起了袖口，絲毫不擺架子。

    那拿劍持弓，舞刀弄槍的一雙手，此刻心甘情愿地替她干雜活。

    方柔心間一暖，夾著蝦仁沾了那醬汁，卻遞到了裴昭面前，“阿弈先嘗嘗?！?/br>
    她挽了云袖，姿態(tài)不容拒絕。

    “你我這般推來讓去，一碟蝦得吃到三更天去?！彼麩o可奈何地低笑著，最后還是張嘴咬住了蝦仁，斯文地咀嚼下肚，點(diǎn)頭稱贊。

    也就吃這幾口的功夫，他又剝了兩只蝦，不由分說地放到方柔碗中，又將醬汁推到她面前，非要她快些品嘗。

    方柔笑著咬了一口，隨即發(fā)出饕足的感嘆，那模樣看得人食欲飽滿。

    又有幾道新菜式端上來，兩人逐一品嘗而過，莫不是你夾到我碗中，就是我勺幾許送到你面前，情意綿綿不絕。

    兩廂歡好情投意合的男女無非如此，竹南小館內(nèi)每個(gè)角落都發(fā)生著類似的情景，而在二樓雅間的某一處，卻有道灼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

    她此時(shí)吃了道起酥的點(diǎn)心，嘴角漏了些碎渣，裴昭笑著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替她拭去。

    他的手指無意間碰著了方柔的嘴，美人朱唇輕啟，露出兩顆皓白的牙，模樣竟帶著些別樣的欲。

    二樓雅間里，蕭翊握著茶杯的手兀自發(fā)力，青筋隱現(xiàn)。

    方柔剛進(jìn)王府之時(shí)，吃相還跟現(xiàn)在這般自然，席間話也很多。

    只是不知為何，慢慢地便收斂了這份天真嬌憨，吃飯斯文得體，話也少了很多，瞧著與養(yǎng)在深閨的世家小姐并無二般。

    他也曾為她擦去嘴邊的痕跡，那日她嘗了口他從宮里帶出來的奶糕，一點(diǎn)點(diǎn)白沾在唇邊，他抬手替她抹去，最后手指故意伸進(jìn)了她的嘴里，讓她輕咬住，而后指腹重重地壓住她的唇，頗有些日愛昧的意味。

    蕭翊當(dāng)下便紅了眼。

    那晚他半哄半強(qiáng)泊地與方柔嘗試了新花樣，她詭，.著，緊張地抓著他的手，秀眉辛苦地?cái)Q在一起，發(fā)不出聲音，蕭翊被她那些無意識(shí)的唇，.尺接觸撩，拔得渾身發(fā)燙，最后還是依照本心所愿收不住情緒。

    他眼下見著相似的場(chǎng)景，心中升起莫名的妒意，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可自從方柔和裴昭回朝，他逐漸意識(shí)到了這一點(diǎn)，他開始嫉妒裴昭。

    盡管暗衛(wèi)每日回傳，方柔和裴昭從未同屋共眠，可于蕭翊看來這是遲早的事情。

    正如眼前所見，他們的關(guān)系已相熟到了這般地步，發(fā)乎情意的親密的接觸也已有過，最后那一步之遙，他不信裴昭面對(duì)方柔能再忍多久。

    雅間內(nèi)沉寂無聲，蕭翊獨(dú)坐在窗邊，何沉在旁背手靜候吩咐，大氣也不敢出。

    食桌上，幾道菜品與方柔面前所呈一致。

    蕭翊終于提了筷子，依照方柔先前品嘗的順序，逐一吃了下去，仿佛此刻與她對(duì)坐談笑的是他那般。

    他淺嘗輒止，又放了筷子，漱過口，再無心享用。

    看方柔吃飯是一種享受，她總是十分捧場(chǎng)，并不挑嘴，平平無奇的菜品也能被她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蕭翊看在眼里，胃口不自覺間也變得很好。

    可自從方柔離開后，他已許久沒再舒心愜意地吃過一頓飯。

    他轉(zhuǎn)眸的剎那，方柔卻恰好抬起頭，作了個(gè)放松的姿勢(shì)，無意間往樓上一瞥。

    雖小窗只開了道窄窄的縫，可蕭翊清晰地瞧見方柔嘴邊的笑意霎時(shí)僵住了。

    裴昭察覺到方柔臉色不對(duì)，順勢(shì)回頭，在他望過來的瞬間，雅間里的人早已起身離去。

    何沉默默跟在蕭翊身后，門外是陪著笑臉的掌柜。

    “殿下今日吃得可滿意？多有不周，望您擔(dān)待體諒。”他跟在蕭翊身后兩步，親自送別貴人。

    “孤沒胃口?！笔採闯谅?，忽而停了步子，“后廚可備著鮮奶？”

    掌柜一怔，雖不知蕭翊意欲何為，快聲答：“回殿下，日常都備著，南方菜系有時(shí)以鮮奶為……”

    蕭翊一抬手，并不想聽他啰嗦。

    “做一份奶糕?！彼痔岵?，朝另一側(cè)樓梯走去。

    掌柜忙跟上：“殿下，這……奶糕送去何處？”

    何沉按住了掌柜的肩，不叫他繼續(xù)跟隨，俯身在他耳畔低語幾句，只見掌柜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望向何沉，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何沉冷聲：“掌柜手腳可得快些，還有，該怎么說怎么做，無需我提點(diǎn)了吧？”

    掌柜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頭點(diǎn)得跟撥楞鼓似得，領(lǐng)了命快步往后廚奔去。

    方柔緊緊盯著那扇小窗的縫隙，心緒不寧，手里的動(dòng)作也停了停。裴昭見她魂不守舍，可方才轉(zhuǎn)過頭去卻并未瞧見異常。

    他原想攔住小二，打聽那雅間里客人的來歷，可傳菜的伙計(jì)卻恰好端來了一份新出爐的奶糕。

    糕點(diǎn)光滑白嫩，像水豆腐般令人食欲大開。

    方柔瞧見那碟子上的食物，霎時(shí)間臉色大變，雙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裴昭蹙眉：“小二哥，你上錯(cuò)了?！?/br>
    他一笑：“客官，今日小館酬賓，點(diǎn)了海味的貴客都贈(zèng)奶糕，您且慢用?！?/br>
    說罷，他甩了裴昭的糾纏，轉(zhuǎn)身一溜煙沒入了人堆里，快步回了后廚。

    裴昭覺得古怪，剛打算喊來掌柜，不料方柔低聲阻止：“阿弈，算了?！?/br>
    他轉(zhuǎn)頭看著方柔，擔(dān)憂道：“小小，你擔(dān)心是殿下？”

    她搖了搖頭，輕嘆：“不重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果真是他，咱們必然查不出破綻。若不是他，日后此事傳揚(yáng)出去，反倒叫他得意自滿，恥笑咱們杯弓蛇影?！?/br>
    “我知曉蕭翊想嚇唬我，想提醒我京都是他的地界，可我偏不讓他順意……你瞧不出來么，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敢拿我們?cè)趺礃?，只得用些小手段。這是好兆頭，只叫我再次明白過來，他也有所忌憚，并非能夠只手遮天。”

    說罷，方柔淺淺一笑。

    裴昭喜出望外，本還以為方柔會(huì)將此事放在心中，不愿與他吐露憂愁。

    不料她竟毫不在意，甚至極其看輕蕭翊試探的小手段。

    于裴昭來說，他與方柔心有靈犀，一人之下的寧王再跋扈又能如何？

    蕭翊始終頭頂天子，并非掌握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而今他是身負(fù)軍功的朝廷重臣，而方柔是他有圣命婚約的妻子，蕭翊哪怕心中多惱怒，也再無可奈何。

    “阿弈，我已吃好了，咱們回家去?！狈饺嵊州p聲說了一句，裴昭怦然心動(dòng)。

    方柔稱將軍府為家，不久之后，那里就是他與方柔的家。

    他心中大為滿足，笑意藏不住地掛在臉上，大方地給了伙計(jì)一塊碎銀，囑咐無需找零。

    方柔瞪著眼睛，嗔怪：“那可是錢啊！”

    裴昭笑著將她拉起，“無妨，我心底歡喜?！?/br>
    她抬手輕錘上他的肩，搖頭嘆氣，任由裴昭握著她的手離了席。途徑帳臺(tái)，掌柜賠笑送客，嘴里快：“二位覺著菜品可好？”

    裴昭笑著點(diǎn)頭，本想夸幾句，誰知方柔先踏出半步，含笑道：“菜肴色香味俱全，只是，最后那道甜點(diǎn)差強(qiáng)人意?！?/br>
    掌柜臉色一滯，嘴角忍不住地顫了顫，心虛道：“姑、姑娘覺得哪里不妥？”

    方柔冷笑：“面上看著好，里頭倒像藏著毒，我嫌臟?！?/br>
    這幾句分明在指桑罵槐，掌柜不解其意，又聽方柔口無遮攔說什么□□、嫌臟，生怕其他食客聽了去，忙高聲壓去她的話頭。

    “姑娘切莫胡言！你若不喜，這單買賣我白送你便是！”

    方柔一哼：“倒也不必，我并沒吃那糕點(diǎn)，掌柜自可留著喂狗去?！?/br>
    裴昭忍著笑意，跟在方柔身后出了竹南小館。

    回將軍府的路上，方柔再?zèng)]提起飯席間的不愉快，坐在馬車上不住撩著簾子朝外望。

    裴昭坐在一旁笑望向她，并不多言。

    小北街離將軍府并不太遠(yuǎn)，馬車徐徐到了大門外，裴昭牽著方柔落地，二人一同入府，期間神態(tài)親昵自然，十指至始至終都未松開。

    在寧王府望湖院內(nèi)，蕭翊陰沉著臉，前來復(fù)命的屬下靜候多時(shí)，可他并沒讓暗衛(wèi)開口。

    原先他只能通過文書上的只言片語，去捕獲方柔全副身心投之于旁人的事實(shí)。哪怕那些文字再刺眼，也不及他今夜親眼目睹所帶來的沖擊強(qiáng)烈。

    他在竹南小館已極力克制，明明不愿意見得那樣分明，可目光總是不由自己地越過那扇小窗，牢牢地盯著方柔的一舉一動(dòng)。

    她熟悉的一顰一笑，對(duì)待心慕之人才會(huì)露出的俏皮，還有細(xì)致溫柔地對(duì)待，笑起來眉眼彎彎，像天上明月。

    直到今夜，蕭翊真正意識(shí)到，方柔的確早已移心。

    金絲籠中，小雀兒正靜伏在旁梳理羽毛，蕭翊的手指輕撫過籠邊，那雀兒卻像察覺到主人的氣息那般，即刻往前跳了跳，想越過樊籠與蕭翊親近。

    他眼眸微壓，心中五味雜陳。

    連一只小雀鳥都知曉向他示好，他近來每日給它添水加鳥食，閑來無事逗逗趣，還將它放出籠子留在指間，這雀兒已十分依賴他的存在，哪怕離了籠也沒有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