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會兒。

    “我做！”

    孫澄突然堅定道，表情與眼神已經(jīng)與剛才截然不同，就像是秋天枯萎的落葉，一下子轉變到春天翠綠的嫩芽，充滿了新生的希望，“我做！水瑯，我做！”

    “好的好的，你別太激動?！?/br>
    水瑯笑著道：“辦廠的事，你可以去找儲煦，你現(xiàn)在不但有高級技術工人，還有總顧問，他如果知道你要重辦肇嘉棉紡廠和茂華印染廠，估計會比你更激動，一定會掏心掏肺幫助你把新廠辦起來，其他不懂的地方，還可以去找詹老和工商局的宋會長，他們也會大力支持你，給你最大的幫助?！?/br>
    孫澄長舒一口氣，點了點頭，“水瑯，真心謝謝你，真的很慶幸認識你，謝謝?！?/br>
    水瑯笑了笑，沒再說話。

    將孫澄送到平安里對面的公交站臺，看著她充滿激情活力的走了。

    “叮鈴~”

    周光赫騎著自行車停在路邊，笑看著水瑯。

    水瑯小跑過去，“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找到這里來？”

    周光赫接過水瑯手里沉重的書包，放到車籃子里，“這不是發(fā)現(xiàn)好幾天沒去接你了，今天特地過來表現(xiàn)?！?/br>
    水瑯輕笑，坐在后座上，“案子都辦完了？”

    “辦不完?！敝芄夂盏胖孕熊囃依镒?，“自從高考恢復后，一年的案件要比之前十年都要多出成百上千倍，外面還有排著隊往城里來的知青，不少還拖家?guī)Э凇！?/br>
    水瑯沒再說話，隨著自行車行駛，看著一棟棟居民樓，似乎已經(jīng)在眼前搖晃，不堪承受超載的家庭人口。

    百萬知青只是改革開放回城的開始。

    接下來幾年之內，還有百萬退伍軍人等著回城。

    市井案件只會再多出成百上千倍。

    “不用擔心，已經(jīng)在解決的路上了?！?/br>
    -

    第一屆全國殘疾人錦標賽在滬城舉行，訓練一年多的周卉，在去年加入了國家體工隊殘疾人聯(lián)會，正式成為一名殘疾人運動員。

    進入體工隊之后，立馬就進行了封閉訓練，備戰(zhàn)錦標賽。

    平時既不能住在家里，也不能住在學校，飲食訓練都得在體工大隊進行。

    錦標賽比賽當天，水瑯與周光赫，帶著三個丫頭吃完早飯，提前兩個小時出門，往國家體育館游泳館賽場趕。

    梧桐里很多居民聽說了周卉要參加運動會，全都聚在家里，守在電視機前面，看看有沒有轉播。

    水瑯拿著殘疾聯(lián)合會給的家屬票，找到他們的位置，一一坐在看臺邊，等著比賽開始。

    “我都很久沒見過mama了?！比究吭谒槕牙?，伸長脖子往出口處尋找母親，“mama什么時候出來?。俊?/br>
    “出來了！”

    二丫指著運動員入口處，看到戴著泳帽的周卉，披著一條白色的大毛巾，自己推動著輪椅走出來，身旁跟著何教練及體工大隊其他工作人員。

    后面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一名接一名身有殘疾的運動員。

    有缺失小臂的，有眼睛看不見的，也有缺失半條腿的，還有脊椎出問題的……

    還沒開始，就震撼住了一群健全的人。

    水瑯也是第一次直面看到正式參加比賽的殘疾人運動員，更是第一次直面看到大姐殘缺的身體。

    看著周卉把披著的大毛巾拿下來，撐著輪椅扶手輕盈而靈動跳到入水臺子上，再調轉身體，面朝泳池，連體泳裝下面大腿部位殘缺，唯有兩團面團一樣的rou撐在臺子上，面團不是經(jīng)過揉捻變得光滑的面團，更像是添了水剛剛將面粉攪拌成團，隨意揉了兩下，表面凹凸不平的半成品面團。

    水瑯眼睛一瞬間就紅了，除了第一直觀看到大姐殘缺的身體，還因為她此時此刻自信專注的狀態(tài)。

    即便他們再給予一些生活上的幫助，但這條路是怎么挺過來的，只有大姐自己知道。

    比賽開始之前，運動員們都在做著準備工作，手臂殘缺的人，可以有工作人員幫忙脫衣服，協(xié)助準備。

    這種協(xié)助準備，包括運動員們提前下到水里，因為失去雙臂，只能雙腿蹬在泳池邊緣，依靠工作人員遞過來的皮筋，咬住，支撐全身力量。

    發(fā)令員舉起長哨，哨聲響起——

    周卉瞬間就從跳臺上一躍而下，“竄”到水里，水花還在飛舞，就已經(jīng)迅速揮動雙臂朝前沖。

    其他運動員們也都在一瞬間松開嘴里的繩子，雙腳一蹬，調轉身體，雙腿快速在水里擺動，沖向終點。

    每條賽道里水花四濺，就像是船槳濺起的浪花，運動員們擺動四肢，在浪花中疾速前進。

    現(xiàn)場頓時響起陣陣歡呼聲。

    水瑯緊張抱著三丫，與三個丫頭一樣，完全不敢呼吸，目光全都專注在3號賽道，看著被浪花淹沒，全場最“短”的身體。

    漸漸地，水瑯眉頭擰起，“不對啊！”

    “很正常。”周光赫面部肌rou也在緊繃著，仍能維持平靜解釋：“雙腿是身體的主要驅動力，失去雙腿不但會失去主要驅動力，還會容易橫向擺動，失去方向，大姐能走到這一步，我們應該知足?！?/br>
    水瑯大氣都不敢喘，也不回應了，緊緊盯住游泳池。

    除了大姐，同時也被其他殘疾運動員的拼搏所感染。

    看著他們身體殘缺，卻仍全力沖刺，他們是真正在用生命游泳。

    任何人來這看到這樣的場面都會被深深震撼，誕生一種我們健全的人還有什么資格懶惰不努力，不該不珍惜現(xiàn)有的生活，不該因為一點小不開心就尋死覓活。

    周卉在水里奮力劃動手臂，開始幾秒落后于人，但在一分鐘二十秒左右，展示出驚人的耐力與爆發(fā)力，不但沒有再落后，反而還超出排在前面的兩名賽道選手，外行人都能看出她的手臂很有力量，

    水花雖然很小，卻一直不斷地往前沖，沒有絲毫疲憊的狀況出現(xiàn)。

    最重要的是，被周卉趕超甩在后面的人，全都追不上她！

    水瑯直接抱著三丫站了起來，面色是少有的激動，忍住嗓子眼里的歡呼聲，緊張看著運動員們即將觸壁。

    最后關頭，周卉再次展現(xiàn)出更大的爆發(fā)力。

    她就像是一條輕盈的魚兒一樣，浮于水面，以一種驚人的“滑行”速度，沖向終點。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無臂運動員，就在被周卉快要趕超的最后一秒，拼勁全力擺動雙腿，“砰”地一聲，結結實實撞向池壁，頓時讓全場響起擔憂的驚呼聲。

    水瑯差點叫出聲，親眼看到那名運動員脖子都軟了，那一幢就像是疾速行駛的輪船，絲毫不減速，堅定果決地撞向岸邊，沖撞力與回彈力可想而知有多嚴重。

    正當全場被震住的同時，周卉觸摸池壁，第二到達終點。

    現(xiàn)場響起激烈的掌聲！

    真的是每一位殘疾運動員都在發(fā)光！

    水瑯用力鼓著掌，看著裁判公布成績，s6級女子100米自由泳。運動員根據(jù)殘疾等級綜合評判定分。

    第一名李雪花速度4.26.21，第二名周卉，4.28.19。

    這是預賽，下午還有決賽，決賽后才出最終成績。

    “我們去后臺。”

    比賽間隙是吃飯午休時間，他們可以進入后臺。

    “周卉同志，雖然我暫列第一，但你比我厲害多了。”

    剛被教練帶著進門，就聽到李雪花站在大姐面前，一臉認可。

    “你頭沒事吧？”周卉擔心看著李雪花，“我都嚇了一跳，你的拼搏精神真是讓我們自愧不如?！?/br>
    “你才訓練不到兩年就能拿下這么好的成績，超出我們所有人，別人不知道，我們彼此都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沒有超出，剛才是你拿了第一的呀?！?/br>
    李雪花搖頭，“腿部力量是手臂力量的好幾倍，你都只比我差兩秒，我還比你早訓練了好幾年，我已經(jīng)不如你了?！?/br>
    沒想到一來就看到互相尊敬佩服的場面，水瑯臉上露出笑容。

    “哎，我剛才怎么沒看到你們?！敝芑芘〗硗浦喴巫哌^來，“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吃飯?！?/br>
    三個丫頭朝著mama奔過去，但知道現(xiàn)在不能粘乎，因為還在比賽期間。

    “大姐，你太棒了！”水瑯毫不吝嗇夸獎，“你封閉訓練這么長時間，再一現(xiàn)身簡直是讓我們刮目相看，你剛才一下水的瞬間，就已經(jīng)把我們給驚艷壞了，簡直就是一條魚！”

    周卉被夸得笑出聲，“沒有那么厲害，還差一點點第一?！?/br>
    水瑯沒說第二也不錯，明白運動員眼里只有金牌，只有第一，“剛才第一已經(jīng)夸你了，我這個外行人也能看出來你有天賦，再訓練一段時間，就可以去更大的賽場，今年的亞運會和后年的殘奧會，金牌都等著你去奮斗呢?！?/br>
    周卉看到家里人心情本來就很好，再聽水瑯這么實打實的一夸，剛才差了一點的小遺憾，瞬間就消失了，聊了幾句家里的事，就跟教練去重點商討下午相關。

    周光赫與水瑯也及時離開，沒有繼續(xù)打擾。

    帶著三個丫頭到附近飲食店，一人吃了一碗熱湯面當做午飯。

    體育館離家里太遠，外面又有點冷，怕孩子凍感冒，就坐在有著燒餅烤爐的飲食店里等著。

    下午決賽開始，選手們依然如上午一樣做著準備工作，或是站在跳臺上，或是提前進入到水里，咬著工作人員手里的皮筋。

    長哨響起，水花四濺。

    現(xiàn)場再次呈現(xiàn)浪花滾滾的場面。

    周卉的進步，到了恐怖的地步，雙臂劃動速度比早上快了一倍，開始沒有再被人趕超，反而一直遙遙領先！

    教練直呼這是大賽型天賦選手！

    更驚人的是，周卉提前預判到了李雪花會爆發(fā)撞向池壁的拼命勁，卡點爆發(fā)比早上還要精準，在李雪花擺動雙腿爆發(fā)撞向池壁的過程間，同樣爆發(fā)沖過去觸壁，沒有再發(fā)生上午趕超不及時的事，以4.23.2的成績，打破全國殘疾人歷史記錄，拿下第一名金牌！

    看臺歡呼聲響起！

    水瑯與周光赫愣了半天，才突然反應過來，站起來狂呼：

    “大姐！”

    “冠軍！”

    “你是金牌冠軍！”

    國歌響起，領獎臺上，周卉坐在輪椅里，頭頂花環(huán)，脖子里戴著職業(yè)生涯大型賽事第一枚金牌，唱著國歌，對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敬禮。

    水瑯拿著手帕擦眼淚。

    “怎么感動成這樣?！敝芄夂仗统錾砩细蓛舻氖峙吝f過去，“大姐都沒哭，三個丫頭還在笑?！?/br>
    水瑯聽到后面一句，再低頭一看三張笑臉，跟著笑出聲，“不知道，就是忍不住想流眼淚，可能是因為大姐，也可能從大姐，從這么多位殘疾人身上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只要找對路，都能走向美好，應該是為了這種美好的韌勁而哭。”

    “是我小弟媳婦?！?/br>
    突然，周卉的聲音傳來，水瑯往那邊一看，發(fā)現(xiàn)是有一群記者在采訪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