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157節(jié)
“唔……”蔣梟支吾了兩句,“是角落還沒來尖塔時,您突然找到我,說愿意監(jiān)管我,讓我跟隨您?!?/br> 安隅不禁放下了干面包,低聲感慨:“果然很荒謬。” 秦知律瞟他一眼,“你答應了嗎?” “沒。”蔣梟求生欲很強地解釋道:“請您別介意,人在夢里的行為都是沒有邏輯的。我也很納悶,那時我明明一心想要成為您的監(jiān)管對象,但在夢里卻很抵觸,拒絕了您很多次?!?/br> “我向你提了很多次?” “是的,您很執(zhí)著……”蔣梟話音戛然而止,“抱歉和您說這些,浪費了您的時間?!?/br> 秦知律掛斷電話,安隅見他皺眉,正要問怎么了,秦知律卻先朝他看了過來,“后半夜睡得好?” 安隅點頭。 “做夢了嗎?” “沒有,我很少做夢。”安隅停頓了下,“您做噩夢了?和蔣梟類似的夢嗎?” “也不算噩夢?!鼻刂陕曇粲行┛~緲,“我并沒有入睡,但確實意識模糊了一陣。我在夢里感受到一大團破碎波動著的紅光,它好像有某種吸引力,引著我去觸碰。” 安隅腳步倏然一頓。 只有眼和典能看到蒼穹的破碎紅光。眼曾說過,每當嚴重的超畸現(xiàn)象被平復,天上的破碎紅光就會迅速積累,就像混亂從人間回歸了宇宙,但慢慢地它們又會消散,而消散的那部分融入了秦知律。 “什么形狀?”安隅問。 “很難描述,它們一直在無序地波動,沒有邊際,好像侵占了全部時空……”秦知律的視線透過窗看向外面的風雪,又落回窗上凝著的霜花,“或許我看到的是混亂本身?!?/br> * 卡奧斯一大早就被秦知律呼叫來運尸體,經(jīng)過一晚,尸體胸腹腔內(nèi)的血色枝葉都支了出來,纏繞在四肢和脖子上,皮rou被勒爆,眼球膨出,那些開膛破肚的刀口反而顯得無關緊要,那人看起來反而像是被自己身體長出來的東西殘忍殺死的。 卡奧斯沒見過這種恐怖東西,臉色發(fā)白,蔣梟也瞟了一眼就挪開視線,只有安隅認真地注視著尸體。他走上前蹲下,仔仔細細從那人五官、指甲、腹腔、甚至枝葉上都采了樣,用終端一個一個地檢測。 “真的很奇怪?!卑灿绲驼Z道:“瀕死時畸變體征迅速發(fā)展,但基因熵仍然沒變,就連這些枝葉的基因熵都小于10,好像植物和人只是擰在了一起,并沒有發(fā)生基因融合。” “當混亂超越基因范疇,基因熵就變成了一個雞肋的指標?!鼻刂勺詈箢┝四蔷呤w一眼,“說明這個人沒有畸變,他和這株植物只是單純地沒入了混亂。也許99區(qū)都如此,但還在早期階段。” “沒入混亂?”安隅皺眉不解,“什么意思?” “混亂有千千萬萬種表現(xiàn),基因畸變只是其一,而且是很初期的表現(xiàn)。隨著災厄發(fā)展,世界會加速走向混亂的本質(zhì)——也就是所有事物的融合?!?/br> 安隅搖頭,秦知律繼續(xù)解釋道:“假設你生活在一個整潔封閉的房間,起初書本在書架上,被子在床上,水杯在桌上,但隨著時間推移,你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活動、使用這些物品,它們的位置逐漸混亂,它們本身也會出現(xiàn)破損,比如書頁會散落得到處都是,杯子中的水會掛在杯壁上、擴散到空氣中。除非你主動施加外力去歸置,不然混亂只會不斷加劇,這就是熵增,系統(tǒng)內(nèi)的熵增在無外力干擾時不會自逆。在極端假設下,書本、被子、水杯內(nèi)部的分子也會開始混亂,當物質(zhì)層面的混亂深入到分子層面,再深下去,所有東西都會漸漸地打成一團?!?/br> “科學曾推論宇宙開始于一場大爆炸,你看到的一切——天空,陸地,海洋,生物與物質(zhì),它們都高度分化開,存在清晰的邊界,在此之上出現(xiàn)了秩序??蔁崃W定律也指出,時間的盡頭是熱寂,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一切事物都將隨著活動而逐漸重歸融合,回到那一團最初的東西上去。” 秦知律話語頓了頓,“二十多年來,人類以為承受著巨大的災厄,但其實對比終局而言,這些基因?qū)用娴碾s交畸變什么都不算,至少這些還有規(guī)律可循。真正的混亂毫無道理,一切都能簡單粗暴地沉沒?!?/br> 安隅似懂非懂,“您在95區(qū)就是看到了這樣的終局嗎?” “還不到,但已經(jīng)很靠近了?!鼻刂深D了下,“走吧,去99區(qū)的宗教活動室,資料顯示,它剛好在西耶那住的公寓樓里?!?/br> 蔣梟這才從秦知律的講述中抽回神來,“宗教?” 秦知律瞟他一眼,“這次的超畸體應該很擅長精神控制?!?/br> 安隅拿過蔣梟手中的終端,點開他的精神力,“我們懷疑,你做的夢里并不是長官在索要你的追隨,而是超畸體在索要?!?/br> 蔣梟聞言一愣,緊接著瞳心顫栗——不知何時,屏幕上的精神力數(shù)字已經(jīng)下跌到危險的橙色“72”。 秦知律語氣很淡,“你在夢里沒有歸順它已經(jīng)很讓我意外了,看來在平等區(qū)的歷練確實是有效果的?!?/br> * “西耶那似乎常做夢。”秦知律走在霜雪中回憶著,“據(jù)說在大腦的那些年里,她的腦電波在睡夢中很活躍,她說長久待在試驗室里會有種被空洞吞沒的錯覺,好在她總能在夢中獲得治愈?!?/br> 安隅攏著風衣,披在他身上的風衣依舊片雪不沾,而秦知律和蔣梟身上又已經(jīng)落滿了。 他問道:“大腦研究過她的夢嗎?” “她會主動和研究員們講述,喜怒哀樂的夢都有,都是尋常夢境。我依稀記得研究員們都很喜歡她,因為在那批被監(jiān)控者中,她很罕見地從始至終沒有任何異常,性格完整,會恐懼脆弱,也有活潑天真。” 安隅聞言腳下停頓,直到積雪淤在鞋面上才抖抖腳繼續(xù)往前走。 錯覺般地,他覺得長官在說這些話時有些低落,雖然那個聲音一如往日平無波瀾。 卡奧斯把他們領到一個三層的狹窄小樓前,哈著氣說道:“99區(qū)崇尚勞動與收獲,宗教文化很弱,唯一的社團也沒有明確教義,就安置在一樓廢棄的活動室里。大家平時湊在一起讀讀不知源頭的神話解悶,上次活動還是一個多月前,每次活動都有駐軍監(jiān)督記錄。最近打獵艱難,成員們都沒什么心思了。西耶那家在二樓,她的監(jiān)管伙伴住三樓,待會一起看了?!?/br> 他拉開門正要帶路,終端忽然響起來,是來自主城黑塔的呼叫。 “你接,不用跟我們進去了?!鼻刂蓴[擺手,“估計和這次任務有關,黑塔大概有調(diào)控指令?!?/br> 安隅進門前,看到卡奧斯低頭用腳尖蹭著雪,低聲悶悶地對終端另一頭應著是。 蔣梟一邊查看活動室的設施一邊解釋道:“黑塔大概在通知他交接工作,他們在駐軍中找了另一個人對接我們。我昨天見過了,那人確實更有條理,身手也不錯,但就是有點悲觀?!彼f著頓了頓,苦笑道:“也怪不得他,駐軍失蹤了七八成人,所有人都很悲觀?!?/br> 活動室面積很小,壁爐旁邊立著一根粗壯的石灰柱,柱子上雕著一個頭發(fā)胡子都很濃密的男人。爐前砌著一方兩級臺階高的臺子,一地舊書和手稿散在上面,臺前的空地上凌亂地擺著十幾張椅子,兩邊窗前擠了幾只陳舊的五斗柜,敞開的抽屜里堆著雜物,甚至還包括啃了一半的rou干。 壁爐上方則砌著一撇樓梯,這個空間被生硬地隔出一個小閣樓,用羊毛氈遮著,據(jù)說是做占卜的,99區(qū)人的卜算內(nèi)容基本都和打獵收成有關。 安隅蹲在臺子上,把那些畫著奇怪圖騰的手稿一張張拿起來看。 從作畫風格上來看,它們應該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畫著幾種動物拼接起來的不倫不類的生物,下面有手捧篝火膜拜的人類,還有些畫著蒼穹和星座,或是一只流著火星的眸、一只長滿突刺的手臂……更多張畫上則是通俗化的十字架,刑架上捆縛著長相千奇百怪的人。 “果然是民間活動團?!笔Y梟冷冷地瞟著那些畫,“他們把很多神話的神明都揉在一起了,似乎還自創(chuàng)了不少?!?/br> 安隅不出聲地繼續(xù)翻,從里面抽出一張質(zhì)感密實的羊皮紙——這一幅更有圖騰的意味,大片血液在羊皮紙上干涸,血液不太連續(xù),角落里有一塊和其它部分割裂了,邊緣也摩擦得含糊不清。粗砂礫般的色彩在血色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人影,人影胸口有一本書,書的周圍用放射的線條勾勒出發(fā)光的效果,書皮上是一只眼睛。 安隅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蔣梟見狀便蹲下在羊皮紙上嗅了嗅,“是羊血染的,還有點腥味,估計畫了沒多久,怎么了?” “沒怎么,只是感覺這幅畫稍微有條理一點。”安隅又將那張羊皮紙夾了回去,抬頭看向上面被羊毛氈遮住的閣樓,“占卜室有什么?” “一堆劣質(zhì)蠟燭和水晶球,亂七八糟的占卜牌,全是兇神?!笔Y梟深吸一口氣,“這里烏合之眾的意味太濃了,我直覺不會有超畸體的線索?!?/br> 他們說話的功夫,秦知律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像在發(fā)呆。安隅朝那邊看了幾次才意識到他其實是在專注地盯著窗上凝結(jié)的霜,甚至還用終端去測了測。 長官可能也被這個詭異的地方搞瘋了,安隅心想。 秦知律回頭道:“去西耶那家里吧?!?/br> 三個人離開活動室往樓上走,蔣梟一路都很警惕,安隅相信,但凡有任何畸種出現(xiàn),他都會瞬間化出上百條粗壯的觸手和蛇尾,將那些臟東西抽得四分五裂。 但經(jīng)過昨晚的意外,安隅也全程精神緊繃,他一直在感受著這棟房子里的每一處空間,努力嗅著畸變的氣息,但直覺告訴他,這里只有他們?nèi)齻€。 西耶那家門上掛著一張不規(guī)則的羊皮紙,一眼看上去空空如也,但安隅卻視線一凝,低聲道:“和底下的一樣?!?/br> “什么?”蔣梟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羊皮倒確實像是同一張,但這是空的啊?!?/br> 安隅指向角落里,那有一塊很小的不規(guī)則的血跡,不仔細看幾乎會被忽略。 “這一塊,下面那幅畫也有?!?/br> 蔣梟皺眉看了半天,“形狀完全一樣嗎?我覺得像巧合,下面那幅畫的重點顯然不是這一小塊污漬?!?/br> 安隅將秩序短刀握在手里,寬大的衣袖垂下遮住刀尖,對秦知律道:“長官,我去把下面的畫取上來看看?!?/br> 秦知律點頭,“我昨晚在你的終端上臨時加了一個裝置,有生物突然靠近就會震動,你自己也小心?!?/br> 安隅點頭,“謝謝長官?!?/br> 這棟小樓很陳舊,安隅回到活動室,能聽到頭頂秦知律他們腳踩地板的嘎吱聲,他迅速從那堆凌亂的手稿中將那張羊皮畫重新抽出來,角落里那塊孤立的血跡果然和西耶那門上掛著的一樣。 他將畫卷起來攥在手里,轉(zhuǎn)身兩步踏下臺子。 腳掌落地的瞬間,安隅的身形忽然凝固。 空氣仿佛發(fā)生了一瞬間的波動,就在他倏然回眸的同時,貼在腰側(cè)的布料突兀地劇烈震動起來,酥麻感順著皮膚飆至中樞神經(jīng),在安隅正要反手舉刀的剎那,面前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大胡子男人,怒目圓瞪,揮起利斧朝他砍來! 剎那間,金眸中赤色流竄,空間折疊—— 那人瞬間出現(xiàn)在了幾米之外! 安隅松一口氣,正要揮刀,卻見那個身影瞬間再次消失,他猛一抬頭,高大得驚悚的身影再次貼著他的頭皮籠罩下來,瞬息之間,利斧朝他頭頂劈來,他清晰地感受到皮rou和顱骨被切割開的觸感,比冰霜更寒冷的痛楚自上而下炸裂開,但比那痛楚更強的卻是心神之中劇烈的恐懼。 死亡。 瞬息間,仿佛有一萬種思緒在安隅的大腦里炸開—— 這個人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為什么可以在被空間彈開后再次瞬間貼臉。 還有——他不該貪婪想要留個活口,剛才應該直接利用空間撕裂這個家伙的喉嚨。 濃郁的血腥味順著喉嚨上行,路過鼻腔,溫熱辛辣地直沖大腦。 這是安隅第一次真正觸碰到了死亡。它來得那么猝不及防,沒有經(jīng)過與畸種激烈的戰(zhàn)斗,也沒讓人摸清任何來龍去脈。 只來自一把逃不脫的斧子。 生死交錯的剎那,他聽著自己如雷的心跳,腦海中突然劃破一個想法—— 必須殺死這個家伙!他的神出鬼沒,長官和蔣梟也必然無力躲開! 畏死之人,瀕死之際反生勇氣。 安隅其實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還在這瞬息間瘋狂交錯的意識。 但盡管如此,他仍努力地想要揮起刀刃。 然而心思念轉(zhuǎn)間,意識深處突然劇烈震動,痛楚將他生生撕裂,他甚至聽到了自己身體深處爆裂的聲音,但卻只有比一瞬更短的一瞬!—— 一個恍惚,所有痛楚消失無蹤。 安隅攥著羊皮畫站在臺子上,一只腳剛剛踏下臺,另一只腳還停留在臺面上。 周遭沒有任何聲響,只有他自己劇烈的喘息和胸腔內(nèi)狂亂的心跳。 他立刻摸向脖子——沒有傷口,沒有鮮血,頸動脈在迅速而規(guī)律地搏動,全身上下毫無痛楚。 什么情況? 剛才是錯覺嗎? 安隅猛地回頭看向身后的柱子——這一次他終于仔細看了那雕像一眼,高大魁梧的男人,發(fā)須茂密,手執(zhí)利斧,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雖然那只是雕像而已。 空氣仿佛凝固于此,安隅一只腳踩在臺子上,一手攥著羊皮卷,一手執(zhí)刀,與那雕像對峙。 數(shù)秒后,心跳平復,他才終于輕輕眨了下眼。 那對金眸愈發(fā)凝注,瞳心縮成一點,他嘴唇緊抿,盯著那雕像,緩緩——緩緩地將另一只腳撤下臺子。 腳面離開臺子的剎那,他眼看著雕像從柱子上活了出來,終端再次瘋狂震顫,身材巨型的男人再次憑空出現(xiàn),手執(zhí)利斧從他頭頂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