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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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走的是無人知曉的路,隱密而顛簸,她的身子被搖晃得撞上車壁,發(fā)出痛苦的嗚咽,白日里端莊的圣女,此刻卻狼狽至極。 月華撒上車簾,從車內(nèi)往外看去,能辨清光源自何處而來,卻摸不著,只清楚地照映出她身處黑暗的事實。 夏日的夜里悶熱無風。 她一路望著因路不平波動的帷幕,偶然能窺見被布料切成狹長碎片的山道,車輿外的風景,一片漆黑,沒有白日那個少女仰望的目光。 回宮以后她做了一個夢。 夢到她在前往圣殿的車內(nèi),窗外成了一片鏡子,她掀開布簾對鏡自照,過了許久才發(fā)覺,鏡上所倒映不是她的容顏。 她醒悟的瞬間,鏡面突然印上一個個清晰掌痕,模糊鏡中人的面容,就像是要將她的存在抹去一般,想要看清,已然驚醒。 侍女們魚貫而入,細碎跫音在偌大的殿內(nèi),入耳還不足她急促的呼吸聲大。 「圣女殿下,您醒了嗎?」貼身侍女來到她床前,輕聲詢問。 「起了。」像是壓抑著的驚叫還堵塞在喉頭,圣女出口的聲音有些緊繃。 由侍女們?yōu)樗孪词?,踏出房門外,遠眺群山,連綿起伏似要與天比高,從她的視野望去,幾乎要將薄薄的、將明未明的一片天遮蔽。 矇矇天色,如漆色斑駁的白墻,任風吹雨打泥和,一點點失去原先的純白,一如站在這片風景里的她。 昨日見到的年輕女孩,則是藍天作配的白云,襯其潔白美好,自由輕盈。 思緒纏纏繞繞又捲上那個掀起布簾的意外,她這才想起剛剛的夢境,嚇了一跳般快步從小高臺走回殿內(nèi)。 「拿鏡子來!」她焦急吩咐道。 侍女們應了是,理由也不問,動作迅速地搬來一面大鏡。 與夢里不同,鏡面被擦拭得光可鑑人,錦緞華服包裹著她,纖嫋的體態(tài),熟悉又陌生的樣子。 她心里一點一點升起即將逃脫牢籠的興奮,微微地發(fā)抖,就像是用手包攏金絲雀時,從其身上傳來的顫動。 身邊的侍女都低垂著頭,她深吸一口氣,閉上那雙期待與晦暗交織的眼,淡淡出聲:「去通知他們,我昨日舉行圣祭,今晨諸神于夢中降旨,要我今日出宮一趟,否則災禍將生?!?/br> 話語像是沉沉的火山灰,落在殿內(nèi)所有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壓得他們?nèi)冀┳×藙幼鳎皇s@訝的表情還停留臉上。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圣女壓低了嗓子,像是尖銳的風刮去了身上的積灰,一眾侍女連忙動作起來。 眼見有兩人悄然退出殿外,她的視線回到準備替她收拾行囊的侍女們身上。 她再也不想回來這個地方了。 念頭一興起,就如澆油至火上,瞬息燎原,心上那幢樓房早已腐朽傾頹,關(guān)不住她想要自由的心。 「你們都退下。」 侍女們面面相覷,琢磨著圣女的臉色,最后緩步離開。 多年藏著的一點銀錢被翻了出來,碎銀堆著也不過裝滿一個小荷包,像是她給自己積攢的勇氣,至今才從黑沉的水底浮出。 她終于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 — 昨日的女孩如同在大鍋里被翻炒的魚,下鍋時還活著,尚且能夠掙扎,直到高溫熟了全身,便只能由人翻來覆去,成了他人的盤中飧。 只是日子仍舊與往常沒有不同,死過一回的魚,隔日就得重投畜生道,繼續(xù)在同一條河中力爭上游,為了活著,或是下次的死亡。 不過今日再沒有圣女當作理由,躲懶不早起洗衣了,她知道,即便是一條變得厭惡河流的魚,仍得依附著水源生存,只能乖乖地抱著早該洗濯完畢的衣物前去溪邊。 畢竟誰會在乎一條小魚為了生存犧牲了什么? 時節(jié)已近暑日,今日的溪水卻似乎比昨日更加寒冷了,凍得女孩渾身發(fā)冷,鼻水直流,辰時的村莊溪邊,都是女孩吸鼻水的聲響。 「你怎么還在這呢!」她又被嚇了一跳,反射性地要往溪里跑,寒涼溪水濺上小腿,女孩才意識到,這聲音是住在附近的大嬸。 她臉色還是蒼白,回過頭勉強答道:「我在這洗衣……」 大嬸皺皺眉頭:「不是說昨天要洗的嗎?又躲懶了?」 她張口欲言,又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辯白,那大嬸見她答不上來,也沒興趣多問,只簡明扼要地道明來意:「今日天降神旨,圣女要召集十五至十八歲的未婚女子,至圣殿舉行祭祀,每個村里的都得去,你趕緊過來,換身衣服,等會跟著縣令老爺?shù)能囻R過去。」 聽見圣女兩字,她像是醒了一般,驚訝道:「昨日不是才祭祀過的?我記得圣女半年才會到圣殿祭祀一次才對……」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之你快點過去,當心別誤了圣祭,遭神靈懲罰!」 女孩一頭霧水,但也只能匆匆抱著衣物回了家。她寄身于一處廢棄倉庫,自獨身照顧她的母親死后,她只剩這個小地方能為自己遮風避雨,僅有的幾件衣物,也是縫縫補補湊合著穿。 似乎怎么挑也找不到一件適合進入圣殿的衣服,只能打水洗了個臉,至少面見圣女得乾凈整潔。 成群結(jié)隊的女孩們上了縣老爺臨時準備的馬車,儘管不知要前往何方,但聽說是圣女召集,臉上多是喜悅的色彩,與幾個相識的嘰嘰喳喳討論圣殿是何模樣。 女孩是最后一個上馬車的,雖然村莊內(nèi)沒有大戶人家,但是比她還要窮苦的也找不到了,甫上車,車內(nèi)交談的聲音停頓了一瞬。 她尷尬地對同車的幾人笑笑,不知是因為自幼失恃,又或是她早已見識了這世間不愿容她的面貌,縱使村內(nèi)的同齡女孩大多對她沒有惡意,她也覺得自身格格不入。 馬車行得有些快,轆轆車輪聲與過耳風聲都顯得十分陌生,她從未有機會坐上馬車,想著等會要前往圣殿,又有機會能夠見到圣女,心中也升起些許不合時宜的喜悅。 「你沒有換身衣服再來嗎?」突然有個女孩這樣問她,圓圓的眼看著她,有些好奇,看樣貌大概是她們之中年紀最小的,問出口的當下,車內(nèi)低緩的交談聲都停了,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對這樣的情況。 雖然她與眾人都不是很熱絡(luò),但她家中的狀況,村內(nèi)的人大多知曉,幾個女孩在看見她上車的瞬間,竟都不敢繼續(xù)研究彼此簇新的衣物,但只有這個老么,沒有察覺氣氛不對勁,沒忍住好奇,就這么問了出來。 「喔,我衣服沒來得及洗?!蛊鋵嵾€能是因為什么原因呢?就是窮苦人家沒有新衣服換而已。 她還是笑著回答,笑容倒是比方才上車寒暄那般要親切得多,圓眼女孩才終于發(fā)覺車內(nèi)的氣氛一般,遲疑地點了頭,車內(nèi)頓時陷入沉默。 將將興起的一點期待,猶如意外點燃的火苗,不過幾息就讓人給撲滅了,就這么一路安靜直至車夫喊停,馬兒打了響鼻,才有個尖利聲音開口。 「請各位姑娘下車吧?!?/br> 幾個年輕女孩下了馬車,輝煌圣殿矗然眼前,若沒有這次機會,圣殿是她們一輩子都到不了的地方,能親眼看見這樣高大巍然的宮殿,任誰也無法撼動似的,沉沉地坐落在這處林中。 幾個人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領(lǐng)著她們的侍者早已司空見慣,每個初到此處的女孩們,都是這樣的反應,愣神看這象徵神祇的圣殿。 宮殿的正廳擺著一座莊嚴神像,作工精細,如同這整座雕梁畫棟的建筑一般,在平時,女孩們也甚少能被允許進入廟宇正殿中,有何想要向神訴說的,也都只能站在廟外,向在天神靈祈求。 圓眼的女孩,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姊姊們:「神仙原來是男的么?我一直都想的是女的呢……」 原來是見到了圣殿的雕刻木像,才有此一問。但其馀女孩們進了圣殿,都有些束手束腳,雖然好奇,也不敢到處亂看,怕犯了什么禁忌,只連忙朝她示意,要她安靜別說話。 其實她也正疑問著這件事,為何負責祭祀的是圣女,神像卻是男人的樣子呢?她以為進了圣殿,很多從前好奇的事都能獲得解答,卻不想疑問更多了。 是不是成為圣女,就能夠住在這樣華麗的地方,不被人欺凌,過著衣食富足的生活呢?有沒有那么一絲可能,她也能成為圣女呢? 疑問就像燒開了的水,涌起諸多泡泡,在她心里沸騰,叫囂著要脫口問出,但她知道,沒有人會替她解答。 「入此門是內(nèi)殿,圣女就在內(nèi)等候,請諸位列隊,待會一個個進入殿中,出了殿外,會由侍女領(lǐng)著你們原路返回?!?/br> 那佝僂著身子的侍者向她們福了福身,而后又走向殿外。 她突然有些慶幸自己站在最后一位,在昨日,她還期盼著圣女能夠記住她,而今她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卑,不敢以這樣骯臟的姿態(tài),去面見一位圣潔的神靈代言人。 同車的五個女孩已經(jīng)進去了四位,她觀察著,有些人等待比入殿的時間長多了,幾個人雖然都有心想要問內(nèi)中是何情形,但一踏出內(nèi)殿,就被侍女領(lǐng)到外面去了,眼神交會不過幾瞬,也難以看出什么消息。 「姑娘,輪到你了?!箖?nèi)殿門口站著的侍女說道,她猛地回神,邁出遲疑的腳步,進了內(nèi)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