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掃了一眼自己的手，寬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指，嚴(yán)實得對方?jīng)]有任何掙脫的可能，他試著松了下力道， 又猶豫了下重新小心捏住繼續(xù)握著。

    泊瑟芬：“……”

    這種想要松手， 最后又死死握住的動作太詭異了， 讓她有理由懷疑哈迪斯的腦子是不是也在冷熱交替，干事都不利落了。

    哈迪斯安靜地低頭， 如果不是經(jīng)常抬眼追尋她的身影，他大多時候都是這種沉思的姿態(tài)，寂靜到毫無存在感， 凝固在陰影里如同隱形的不詳者。

    泊瑟芬覺得這個神耳背不好溝通， 剛要強(qiáng)硬抽回自己的手， 卻看到服帖在他皮膚上的外袍彌漫出淡薄的煙氣， 漆黑的衣褶出現(xiàn)白色的斑點，白點又化為暗紅色不斷擴(kuò)開在黑袍上溢出流下，變成無數(shù)條窄長的猩紅紋路，滾落到衣服邊緣，最終凝成金色的水珠摔到他腳邊。

    嘶，清晰的地面腐蝕聲在泊瑟芬耳邊響起。

    水珠像是巖漿，將哈迪斯腳邊的地面融出細(xì)小的坑，冒出白色的煙氣。

    而被他握住的手，已經(jīng)冷卻下來，指尖都有種發(fā)麻的刺痛感，冷得太快導(dǎo)致皮膚不適應(yīng)。

    泊瑟芬再次被哈迪斯的cao作震驚到，熱氣竟然能直接通過身上的黑霧散出去，而且他的體內(nèi)溫度已經(jīng)高到能融石板？

    等到身上的外袍重新恢復(fù)成墨黑，哈迪斯才平和詢問：“溫度適宜嗎？”

    泊瑟芬很想說冷了點，這句話當(dāng)然很快就按死了，哈迪斯又不是空調(diào)，她不能臉皮那么厚一直讓人調(diào)溫。

    泊瑟芬立刻知足點頭，“謝謝，這樣就可以了。”

    哈迪斯沉默地再次用力握住她的手，柔軟的手指團(tuán)在他掌心里不再想著逃脫，這樣就好。

    兩個人都滿意對方的聽話，神色也莫名地柔軟幾分。

    當(dāng)巨大的黑影從大門口投射進(jìn)來，抱著祝福陶罐的道路女神踏入冥府宮殿的時候，就看到高坐在王座上的地下王者那張冷肅的臉孔，竟然罕見地出現(xiàn)溫和的表情。

    而跟他的座椅并排的另一張較小的椅子上，一個陌生美麗的少女也滿臉溫柔坐著，滿頭麥穗的長發(fā)鮮花盛開，幾縷屬于死亡的黑霧收起破壞的本能，纏繞在充滿生機(jī)的花瓣上充當(dāng)保護(hù)的養(yǎng)料。

    他們手指緊握，這個向來冷酷得嚇跑鬼的地方好像吹拂起溫馨的風(fēng)，不和女神來了也無法驅(qū)散這份過于明亮美好的氣息。

    黑影在大門口凝滯住了一會，才用三個頭四處觀察一下，確定自己沒有走錯路收起其余兩個頭，再次踏入大廳正門。

    沉重的鞋子叩響地面，激蕩出聲波的漣漪，無數(shù)的鬼魂哭泣聲從鞋子底下隱約傳來，滲人而悲慘。

    泊瑟芬還沒有看清楚客人，就落了滿耳的青銅巨響。

    很快的她循著聲音就看到一個巨大的身軀，彎身從門檐下探進(jìn)來，一張冷漠端莊的女性臉孔出現(xiàn)在扭曲的火光里，她穿著青銅底的涼鞋，一根根細(xì)卷的黑發(fā)散落在肩頭，戴著的金色冠冕耀眼得灼人。

    這是一個巨人。

    泊瑟芬腦子閃過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好大的一張臉。

    十幾個紙片人轉(zhuǎn)眼來到巨人女神面前，恭敬地挪移來放置武器的青銅架，女神抱著陶罐，身后跟隨著一群狂吠的獵犬亡魂，還有上百個精靈隨從走進(jìn)來。

    泊瑟芬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隨從紛紛掏出各種武器，掛在架子上，而領(lǐng)頭的巨人女神卻一步一步先走過來，每一步都響起青銅的沉重聲音，她高大得可怕的身體也在縮小。

    當(dāng)她走到餐桌前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一米八左右的正常身高，但是她的聲音依舊大如銅鐘，“偉大的冥府之主，是否歡迎我這個充滿善意的客人?！?/br>
    哈迪斯習(xí)以為常地收起臉上溫和的神情，客套而冷漠說：“歡迎你，赫卡忒，我將禮待你，請喝下永生的酒水，吃下青春的神食，再說出你的來意與需愿?！?/br>
    赫卡忒將手里的大陶罐放置在桌子上，她將手放在蓋子上，笑著說：“哈迪斯，我聽到你乘上的愛的金船，找到與你分享權(quán)力的伴侶的消息，特意帶上新婚禮物趕來?！?/br>
    哈迪斯看了一眼那個沉甸甸的罐子，縈繞著冥神喜悅的黑暗氣息，里面可能盛著枯骨或者瘟疫，都是贈與冥府的最佳禮物。

    他現(xiàn)在是死亡的化身，越是破壞性的東西對他的助力越大，是個沒什么驚喜也不出問題的禮物，重要的是禮物上有神明的祝福神力。

    哈迪斯冷靜的聲音多了幾絲愉悅，“你的善意冥府已經(jīng)接受?！?/br>
    泊瑟芬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哈迪斯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會客，她非常乖巧閉嘴，規(guī)矩得像是長在椅子上的石頭。

    神仙在對話，她一個凡人也不好意思插嘴。

    可是哈迪斯說完后，也沒有叫侍從端上金盆，拿來水瓶準(zhǔn)備給客人洗手進(jìn)食，而是摩挲了她的手指幾下，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泊瑟芬沒有動彈，這是是哈迪斯的客人不是她的客人。

    所以她完全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將自己掛成背景板。

    哈迪斯再次不緊不慢撓了她的手指一下，動作親昵得很明顯，沒有隱藏的意思。

    泊瑟芬總算是反應(yīng)回來，她不解地看向哈迪斯，撓她干什么？總不是她用指甲掐他的手掌，他還得小氣吧啦撓回本吧。

    哈迪斯看到她茫然的眼神，終于確定她看不懂暗示，只好低頭在她耳邊輕聲提醒：“歡迎你的客人，泊瑟芬?！?/br>
    泊瑟芬沒有掉坑，也悄悄說：“這是你的客人?！?/br>
    哈迪斯沉默了下，才像是糾正做錯題的孩子那樣重復(fù)正確答案：“你是我乘坐的金船，我的權(quán)力與你分享?！?/br>
    他說著頭腦發(fā)熱的情話，卻一本正經(jīng)得像是在起誓。

    第47章 欺詐

    泊瑟芬忍不住瞅了一下他的胸口， 實在看不出那把箭扎多深了。

    但是能確定他腦殼里的熱量肯定沒在剛才跟著排出去。

    這得燒成什么樣，才能說出這種傾家蕩產(chǎn)的話來。

    還金船呢， 賊船吧。

    隨著她固執(zhí)地沉默起來， 被他寬厚掌心緊緊按壓住的手背皮膚開始發(fā)熱，手指甚至能感受到他不受控制的禁錮力度造成的細(xì)微疼痛。

    泊瑟芬覺得自己的情緒也跟著這點痛意而緊繃起來，她本來還想拒絕讓他沒臉?biāo)Ⅻc厭惡值，臨到最后一刻，客氣話已經(jīng)不受控制說出口。

    “歡迎，客人?！?/br>
    生疏的短語咬得又硬又冷，沒有半點過年看到八姑七姨那種游刃有余的待客之道。

    就是這么簡單到敷衍的一句話，他握住她的手的力道卻慢慢松懈熨展開， 暖和的溫度下是手指交疊間的溫柔。

    泊瑟芬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氣也終于輕呼出來，等意識到自己竟然跟哈迪斯的緊張起了共鳴的時候，她納悶地愣了會。

    也許是她不說話場面太尷尬了，她最怕冷場，所以才跟著緊張？

    這個借口并不能很好說服自己， 導(dǎo)致她跟哈迪斯的臉色一樣陰暗森冷起來， 活似眼前的來客欠了他們百八十萬金塊。

    赫卡忒仿佛沒有看到這對接受祝福的新人之間的暗潮洶涌， 她伸手按住陶罐，正常的人類身形后面是龐大的背影， 如山峰躺臥一路延伸到門外。

    獵犬與道路精靈站在赫卡忒的背影內(nèi)，灰暗的身體被掩埋在影子中，只剩下上百只紅色的眼睛長在黑暗里， 像是女神拖拽在裙擺上的裝飾品。

    她聲音含著笑意：“哈迪斯， 你的新娘有一雙美麗的白臂， 純潔的牛眼跟溫柔的心靈?！?/br>
    被夸的泊瑟芬一臉麻木：純潔牛眼這種神一樣的贊美完全get不到點。

    赫卡忒略厚的嘴唇輕揚， 深邃的眼眸黑到見不到底，她語氣低沉，輕吟般自我介紹：“冥府之主的新娘，我是提坦神之女赫卡忒?！?/br>
    泊瑟芬覺得對方的聲音像是銅鐘悶響，直接撞入耳內(nèi)，導(dǎo)致她一時恍惚，處于本能她禮貌地回復(fù)：“你好，我是泊瑟芬?！?/br>
    這里的神介紹都要點個前綴帶上自己的家人，哈迪斯當(dāng)初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也帶上他老爹的名字。

    難道介紹自己的時候帶爹是這里的風(fēng)俗習(xí)慣？

    赫卡忒聽到她的名字并沒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了然地抬頭看了一眼哈迪斯，并沒有再說半句不合時宜的話。

    哈迪斯冷肅的表情卻如愿地緩和幾分，他看了一眼隨側(cè)的酒童，壁畫上立刻沖下來幾個身材薄長的侍者，端著金盆銀瓶，亞麻手布就沖下來。

    待客的步驟繁瑣，赫卡忒洗了手后，才順理一下自己光亮的袍衫坐下，長卷的黑發(fā)如打了蠟般凝固蜷縮在肩頭，她端起酒杯，里面是清澈的奈克塔耳。

    哈迪斯也伸出左手，拿起同款的雙耳杯，兩個神明態(tài)度和善地勸祝共飲，說足了場面話。

    泊瑟芬在這個異次元空間，再次體會到了過年親戚之間的那種你來我往的客套話，熟悉而麻木。

    就是地域不同，沒有你工資你交朋友你成績等實在的大問題，只有一些空乏的問候語。

    哈迪斯那張久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的臉雖然沒有什么表情起伏，但是待客的套路卻熟稔得仿佛刻入骨子里。

    他的右手將她的左手團(tuán)在掌心里握住，大概也是覺得待客無聊，時不時就摩挲幾下，好像將她的手當(dāng)作打發(fā)時間的玩具，不捏不舒服一樣。

    泊瑟芬試著抽回手，失敗兩次后就隨便他捏。

    客人畢竟是哈迪斯的，她人生地不熟也不敢熱情，從頭到尾沒有開口繼續(xù)當(dāng)背景板。

    一開始她還有點不自在，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感受到冷場的尷尬，哈迪斯跟赫卡忒一來一往聊著各種關(guān)于神明的話題，態(tài)度疏離，場面和諧。

    她自然而然變成一個不合格的傾聽者。

    在注意力離家出走的時候，身側(cè)的神明還會時不時塞點東西給她吃，葡萄酒少了也會及時填上。

    他端正的姿態(tài)不自覺傾向她這邊，身體的溫度過熱還會通過黑霧散熱，簡直就是一臺十項全能的智能人形空調(diào)。

    連她手指沾濕了一點酒液，他也能立刻注意到拿來亞麻布給她擦拭。

    這種沉穩(wěn)到包辦一切，他在就穩(wěn)了的感覺，泊瑟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媽。慈愛包容，cao心一切，連你出門帶不帶紙巾都要提醒。

    泊瑟芬詭異看了一眼哈迪斯那張男人味十足的臉，覺得自己估計是想家想瘋了，連帶看著哈迪斯都覺得和藹可親起來。

    她連忙將眼神移到赫卡忒那邊洗洗眼，體型修長的女客人面容光潔美麗，她神情跟哈迪斯有某種相似之處，優(yōu)雅克制，舉止也帶著看慣一切的淡然。

    泊瑟芬看到她，都忍不住調(diào)整自己快要塌下來的坐姿，力求別在這么美麗的客人面前丟臉。

    哈迪斯察覺到身邊的人不自然在調(diào)整坐姿。

    對人類的軀體來說，是承受不住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的。

    他放下手里的金杯，剛要送客。

    赫卡忒已經(jīng)站起身來，衣物的光澤隨著她移動而熠熠生輝，她抱起陶罐對冥府主人說：“多謝款待，我該離開了?！?/br>
    這句話讓泊瑟芬一下就坐直了，精神頭也立刻拽回來，幾乎是反射性地露出親切的微笑，“要走了啊，怎么不留下來吃晚飯。”

    太順嘴了，把她穿越前那套禮儀都搬來。剛說完手指的溫度豁地又上去了，她手背輕抖，有點奇怪地撇了哈迪斯一眼，結(jié)果看到他神情漠然，眼神不善地盯著她的笑容，那眼神里的黑暗都能形成實質(zhì)的獰意，壓迫感撲面而來。

    她僵硬的笑容慢慢消失在嘴角，忘了，他不想看到她的笑容。

    結(jié)果看到她笑容消失，他眼里的黑氣卻炸毛般蔓延開，幾秒內(nèi)她看到他的眼白被黑暗徹底占據(jù)，鬼氣幽森，足以嚇哭小孩。

    泊瑟芬看著他面目全非的表情，非常認(rèn)真反思一下自己剛才的反應(yīng)。除了不小心露出個笑容，也沒干錯啥事情，怎么突然氣成這個樣子。難道是留人吃完飯冒犯到他了，這么摳的嗎？

    而且氣就氣，別黑眼，留點眼白不好看嗎？

    赫卡忒似乎也被哈迪斯的反應(yīng)嚇到，她連忙將陶罐遞過來，“離開前還希望你們能親手接過我的祝福。”

    哈迪斯聽到這個要求，黑霧才從眼里褪去恢復(fù)正常。他傾過身體，冷著臉剛要接過去的時候，女神卻輕側(cè)過頭，正好跟泊瑟芬的眼神對上，她突然輕聲喚了一句，“泊瑟芬?！?/br>
    泊瑟芬——泊瑟芬——

    這句呼喚化為三個聲音，重疊扭絞成一股無法抵擋巨大力量，直接灌注入她的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