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他的燕王殿下，她做她的永嘉公主，互不相干。

    于是趙盈心頭微動，那點破裂開的希冀又往一處歸攏了些。

    但她克制的不錯，沒在趙承衍面前表現(xiàn)出來。

    “復(fù)立司隸校尉沒什么，可你要說向你父皇提議，開設(shè)司隸院，以你為司隸院主事，你知道這其中深淺嗎？”

    趙盈咬著自己左手食指指尖，思索道：“以我為司隸校尉，擺到明面兒上，督查百官，當(dāng)然也可以，但我手底下還是沒人。開設(shè)司隸院，我從朝中挑選人品貴重之人入司隸院，另設(shè)官位，品階重擬，那才實打?qū)嵤俏业娜??！?/br>
    她側(cè)目去看趙承衍：“皇叔的意思呢？”

    “人家原先官兒當(dāng)?shù)暮煤玫模阏f把人挖走就挖走了？”他似乎在取笑她，深以為她這樣的想法過于幼稚。

    趙盈也不惱。

    這畢竟是京城。

    多少人入朝為官，一輩子削尖了腦袋，不就是為了混到京官這一層來嗎？

    進了京城做官，才真正接近權(quán)力的中心，才有可能朝著位極人臣的那條路走去。

    三省六部之中，無論是誰，都不知耗費多少心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說不得再往前還能進一步，現(xiàn)在跳出來一個她，搞什么司隸院，莫名其妙就把人給挖走了，還是仗著昭寧帝的勢，這算什么提拔？

    “這京城遍地都是官兒，走大街上一棍子敲下去說不準都能砸到個五品六品頭上去，不是世家的出身，誰又比誰高貴了？”趙盈挑眉，顯然對他那番話不以為然。

    她這樣成竹在胸……

    趙承衍擰眉：“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選的？”

    “皇叔覺得順天府六品推官周奉功如何？”

    朝中事大多時候趙承衍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但朝中人他還是皆有留意一二的。

    看來這丫頭是真的花了心思了。

    “我還以為你會選些世家公子?！?/br>
    趙盈嗤了聲：“選些世家紈绔來拖我后腿嗎？”

    她掰著指頭，目光收回來，落在自己染紅的指尖上：“世家出身大多不在意這些，靠著家里蔭封，將來也能往三品的位置上靠一靠，再有才干出眾些的，就譬如云嘉表哥，那是要走一條位極人臣之路的，我腦子不清楚才把這樣的人往自己手底下挖。”

    腦筋的確還算清楚。

    趙承衍才要夸她兩句，她自己接上了前話先開了口：“況且世家中若論出身貴重，也少有人尊貴的過薛閑亭。年輕一輩的郎君里，論恩寵優(yōu)渥，更沒幾個比得過我表哥。我拉攏他們不急于一時，忙什么？”

    原來是底氣足。

    他又開始頭疼了。

    本來以為小姑娘心血來潮……也不是，就是一股子勁兒擰巴著，咽不下這口氣，仗著皇帝偏寵，就想可著勁兒的造作。

    不成想問了幾番兒，竟也難不住她。

    瞻前顧后，她像是真把什么都想到了。

    “你上太極殿御前回話，尚且有御史彈劾，即便說陳士德持身不正，那也總歸讓你見識過了?！壁w承衍終于坐直起來，目光平靜地正視著她，“你去開口說要設(shè)立司隸院，朝野上下還不吵翻了天？”

    “他們吵就吵去，我要設(shè)立司隸院，只要父皇點了頭，他們還真能翻了天？”

    趙盈不以為然：“皇叔您細想想，退一萬步來說，我不是奔著皇太女去，就眼下這朝堂，難道不應(yīng)該有人來打破局面嗎？”

    先破再立，她的意思趙承衍聽懂了。

    小姑娘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既有一股子莽勁兒，又思慮周全。

    司隸院若得立，用人她打算挑些寒門子弟，卻又不全然排擠世家，有薛閑亭和宋懷雍幫著她，將來寒門世家兩手抓，手上那碗水端的再平?jīng)]有了。

    姜孔劉三家鼎立之勢已成多年，劉家此番遭殃，姜家與孔家怕要斗一場法，縱有沈殿臣坐鎮(zhèn)內(nèi)閣，有心制衡，可朝中局面，還是一團亂麻。

    是該有人站出來打破這個僵局。

    有一套。

    他只是想不明白這都是誰教給她的。

    趙承衍又不說話了。

    趙盈索性把那點兒不耐煩帶到了面上來：“皇叔問了我好幾車話了，我也都老老實實回了，您應(yīng)是不應(yīng)，好歹給我個準話？”

    他嘴角一動，趙盈先欸的一聲，還順勢朝著他擺了下手：“您別再說我沒耐心這樣的話，我先前也說過，您真不肯幫我也算了，我不是非要求著您不可的，可您吊著我的胃口，這不像話吧？”

    她反客為主，先發(fā)制人，叫趙承衍微怔之余，眉眼一彎，笑著問她：“你倒不怕我轉(zhuǎn)頭去幫你那幾個兄弟？敢這么跟我說話？”

    “您才不會?！彼齺G了個白眼過去，不屑至極，“趙清體弱多病，心思陰沉，十三歲那年光是他宮里的小宮娥就被打死了五個，您幫他？

    趙澄有姜家扶持，從來狼子野心，又是個狂妄自大的，您幫他嗎？

    至于趙澈，您該不會真以為他乖順吧？扮豬吃虎，他是個中好手，連我都看明白了，您要是看不明白，那我是無可話說的?！?/br>
    趙清三兄弟，就沒一個是中看中用值得人真心輔佐的。

    趙承衍當(dāng)初的確覺得趙澈勉強還不錯，雖然性子和軟了些，總不至于像他兩個哥哥那樣，叫人提一嘴都嫌多余。

    但上陽宮傷人一事后，他思慮良多。

    小姑娘所言，甚是。

    “司隸院的事，你別急?！?/br>
    他沉默良久，徐徐道：“此事尚且需要一個契機——”

    他后話沒說完，見趙盈眼底晶亮，嘖聲問她：“你總不會是連這個契機也已經(jīng)安排好了吧？”

    別的都不忙，趙承衍此番一松口，趙盈心中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的！

    她騰地起身來：“皇叔這樣說，是肯幫我了？”

    趙承衍嘴角勾一勾：“幫不幫的，是后話，不到人前揭發(fā)你就是了?！?/br>
    她哼哼哧哧的：“那你少問我的事。”

    “你這是被我揪出來真面目后，反倒有恃無恐，還是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都讓您逮住了，還有什么好跟您裝下去的呢？”

    她還真是伶牙俐齒。

    宋貴嬪生前沉默寡言，是個最安靜的性子，從不與人逞口舌之爭，柔婉又恭順的一個人，怎么會生出她這樣古靈精怪又嘴上不饒人的女兒來。

    趙承衍拿她沒辦法：“你不過分，我都能提點你?！?/br>
    得此一言便足矣。

    于趙盈而言，趙承衍只要松了口，那就算是她趙盈的盟友。

    既然是盟友，有些話，就得說在前頭。

    她掖著手站立著，一本正經(jīng)的叫皇叔：“您愿意幫我，我心中歡喜的很，且您怎么說也是長輩，我自然不能拿您當(dāng)門客謀士看待，可咱們也要把話先說清楚——”

    趙承衍好奇她還能有什么話，便縱著她：“你說，我聽聽你打算跟我立什么規(guī)矩?！?/br>
    趙盈面上閃過尷尬：“是約法三章，怎么敢跟您立規(guī)矩?！?/br>
    她笑嘻嘻的，倒有了些先前恭順的模樣：“我要做的事，您幫或不幫，我不強求，可您也不能約束管教。至于我要做皇太女，要登高臺當(dāng)皇帝，您心里很明白，這條路從來就沒有安穩(wěn)平坦的，來日手足相殘，必是要流血傷人性命的。

    成王敗寇，我只要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

    陰謀也好，陽謀也罷，您或許會看不慣……”

    “只要你不殘害忠良，也善待尊重朝中肱股之臣，別的我一概不插手過問?！壁w承衍捏著眉骨，“這樣的道理你不用跟我說?！?/br>
    趙盈這才徹底放心，長松口氣，施施然又坐下去，拍著胸脯緩氣：“您方才是試我嗎？”

    說她屬狗的一點也不錯，變臉這樣快。

    趙承衍手掌撐在額間：“司隸院的事你是想讓我去跟你父皇開口吧？”

    她說是：“您出面最合適，我本來想您要是不肯幫我，我的確還要費些心思，說不得還得犧牲些色相，去哄一哄小沈大人，叫他去攛掇沈殿臣，但這個風(fēng)險有些大，不大穩(wěn)妥，好在您答應(yīng)了?！?/br>
    “胡鬧！”他沉聲斥她，“你是什么身份，說這樣的話？”

    趙盈反手摸著自己小臉，皮膚光滑，她自己每天摸上兩把，都覺愛不釋手：“美人計怎么了？反正太后想讓他做我的駙馬，我看他自己也蠻殷勤的，沈閣老也不像多排斥。我又沒說嫁或不嫁，是他想在我跟前表現(xiàn)，我給他個機會總可以的吧？”

    她是今天才想通了的。

    也就是那么一瞬間的事兒而已。

    太極殿上沈明仁附著表哥的話來為她求情，沈殿臣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卻也沒了后話，她一下子就想通了。

    她為什么要成全趙婉？又何必非要把趙婉和沈明仁湊成一對兒呢？

    昭寧帝根本無意讓她嫁人，前世要不是她自己看上了沈明仁，太后做了主，那樁婚事本來就成不了。

    現(xiàn)而今沈明仁主動送上門，不利用白不利用，這種好事塞給趙婉做什么，到時候再把沈明仁送到趙澄和姜家手里去，她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她哪里還像是一朝公主，說是市井潑皮也不為過。

    但要說管教，又從何管教起呢？

    她要是個服管教，本分的，也不會生出做皇太女的心思了。

    趙承衍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你自己握著點兒分寸吧。還有司隸院的事兒，你還做了什么謀劃？你既要我到你父皇那兒去開口，讓我替你得罪一干朝臣，總得把事情跟我說明白了?！?/br>
    趙盈笑呵呵的說是：“那肯定是不能瞞著您的?！?/br>
    于是便又將來興賭坊和白家的那些事，原原本本的說給趙承衍聽，既不添油加醋，卻也不遺漏半分。

    趙承衍聽來眉頭緊鎖，冷笑道：“你還真是步步算計，不過你也算坦誠，連孫淑媛的事也告訴我，這是表誠心？”

    “我誠意十足，不是已經(jīng)跟皇叔表的清清楚楚了？咱們是盟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我這人做事便是這樣的，若對皇叔還要遮遮掩掩，說一半藏一半，那算我是小人?！?/br>
    趙盈眼中清明澄澈，趙承衍心頭微震：“要不是陳士德呢？”

    將前世今生這些事聯(lián)系起來看，趙盈已有七八成確定就是陳士德，何況就算不是他，她也有別的把柄去當(dāng)做挑起此事的契機。

    “今日殿上他迫不及待來咬我一口，您覺得不是他？”趙盈反問了一句，也不等他說，自顧自又開口，“就算不是他吧，那皇叔知道他當(dāng)年為大理寺少卿馮昆遮掩的丑事嗎？”

    趙承衍托著腮，好整以暇盯著她看：“馮昆是劉寄之多年摯友，依你所言，陳士德還不知道是誰的人，他替馮昆遮掩什么丑事？”

    他雖然在問她，但語氣里沒有半分好奇。

    趙盈莫名覺得，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便撇嘴問他：“您是不是都知道啊？真在這兒看猴戲呢？”

    趙承衍低笑了聲：“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或許不一樣呢？你別來套我的話，我也總要知道你是不是有真本事，說你的，別朝我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