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皇后提步朝著正殿方向而去，孫貴人就緩步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上了垂帶踏跺時馮皇后才開口道：“集英宮宴太熱鬧，我身上不爽利，經(jīng)不住這份兒熱鬧。

    本來打算先回宮了，路過你這兒，想來瞧瞧你和兩個孩子?！?/br>
    孫貴人眉心一動，眼皮也跟著跳了兩下：“有皇后娘娘惦記著，是他們兩個的福氣?！?/br>
    她笑著說，又裝模作樣打發(fā)人去抱兩個孩子來。

    馮皇后雖然不曾生養(yǎng)過，卻也知道，這除夕夜兩個孩子不在孫貴人身邊，多半是睡著之后讓乳母抱下去了的。

    孫貴人未必歡迎她，更不喜歡她接觸兩個孩子。

    當(dāng)了娘的人疑心病重，在宮里生下孩子，防備心只會更重。

    何況孫貴人懷著孩子的時候就先后兩次差點出了事。

    她索性攔了人：“何必折騰孩子，叫他們睡吧。

    這大過年的，我自個兒回了宮里也是無趣，來你這兒說會兒話。

    集英宮宴至晚方散，皇上今日興致高，說不得時辰更久，總不會耽誤了皇上往你宮里來的時辰。”

    孫貴人面上一紅：“娘娘這是玩笑話。”

    這自然不是玩笑話。

    依照定例，除夕夜昭寧帝是要在鳳仁宮陪著馮皇后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帝后同往未央宮給宋太后請安，而后再回到鳳仁宮中，一起接受后宮嬪妃的拜禮。

    但這什么定例不定例的，打從宋氏進宮那年開始，就已經(jīng)不作數(shù)了。

    宋氏過身后孫氏先承寵了近兩年時間，后來是劉氏，如今又換做孫氏。

    反正輪來輪去，她的鳳仁宮是有很多年沒在除夕夜時見到過昭寧帝身影了。

    她也不稀罕。

    殿內(nèi)還是果香怡人的。

    地龍燒的旺，孫貴人從前喜歡在廳堂中焚一團和氣，趙姝也喜歡那個味道，不過有了趙濯和趙嫵兩兄妹后，御醫(yī)說孩子太小，養(yǎng)在母體時也有受損，這樣的香氣雖然并不會有什么損害，但能少用盡量還是少用。

    孫貴人對此格外上心，生怕傷著孩子半分。

    打從御醫(yī)說了這話后，別說是一團和氣，這昭仁宮里的所有香料都收了起來，也不叫內(nèi)府司再送香料到昭仁宮來。

    可宮里太素了，昭寧帝就日日讓人送了新鮮瓜果來。

    地龍一燒，殿中熱氣騰騰，那瓜香果香味道就更濃郁，實在好聞的緊。

    起先孫貴人以為如此做法太過靡費，后來見兩個孩子喜歡，便也就不再說什么。

    馮皇后往寶座步去，兩側(cè)高腳凳上還放著果盆，她拿眼角余光掃過，噙著淡淡笑意：“鳳仁宮近來清冷的很，這法子果然不錯，等過兩日叫內(nèi)府司也照著你這兒的例送一份到鳳仁宮去。

    便是沒什么人氣兒，這些瓜啊果啊的，聞著都覺得高興。”

    馮皇后不是小肚雞腸愛計較的人。

    昭寧帝的后宮大多靡費，從前姜孔劉三人宮中哪一處不是流水似的銀子往外出的呢？

    連馮皇后自己宮里也沒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從不計較這些。

    孫貴人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那置放瓜果的青瓷盆，須臾收回目光來：“娘娘若覺得好，只管叫他們照著去辦，妾頭先覺得靡費鋪張，不敢受用，皇上說四郎和寧寧還太小，殿中不好焚香，整日過來都覺得妾這昭仁宮太寡淡。

    妾想著皇上既然也不喜歡先前那樣，也就叫內(nèi)府司日日送新鮮瓜果過來了。”

    她始終都是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淡淡的，又很平靜，寵辱不驚：“妾自己對這些，實在是有些怕的。

    娘娘您知道，妾出身不好，如今忝居高位已經(jīng)時常感到不安，這昭仁宮一事一物都這樣名貴，極盡奢華之能事，又只妾一人獨居，每每想來，便更覺惶恐。

    前兩天妾還跟皇上提起，底下的才人美人，倒不如挪到昭仁宮幾個，與妾同住，妾反而還安心一些。”

    “誒?！瘪T皇后一擺手，“三郎這是到福建辦差去了，不然你身邊養(yǎng)著四個孩子，再挪了底下人到昭仁宮來住，倒顯得擠得慌。

    況且底下那些人年輕，有些毛毛躁躁，慌手慌腳的，再沖撞了你。

    皇上成天要到昭仁宮來陪你，陪孩子，挪了他不喜歡的過來，他見了更要不高興?！?/br>
    孫貴人略瞇了下眼，就沒有再接馮皇后的話茬。

    這些年在宮里生活，對各宮總歸是有個數(shù)的。

    馮皇后她大多時候看起來很好說話，是個安安靜靜又肯包容的性子。

    但事實上真是這樣嗎？

    她也不過是在這深宮中被磨平了心性，有太多的事她不愿意去計較罷了。

    要真是論起心狠手辣，手段高明，后宮里這些女人，有幾個比得過馮皇后？

    膝下無子卻穩(wěn)坐中宮之位這么多年，難道就憑著已經(jīng)漸次淡出朝堂的馮家嗎？

    自進昭仁宮門以來，馮皇后口中反復(fù)提起兩個孩子。

    她說要叫人把孩子抱過來見一見，馮皇后又說不必。

    孫貴人抿了抿唇：“娘娘身上不爽利，妾瞧著天色不算早了，不如妾送您回宮，一路上踏著月色，妾再陪您說會子話?！?/br>
    馮皇后端坐未動：“孫貴人是要趕人了？”

    她掖著手連忙搖頭：“妾怎么敢?！?/br>
    她是大抵猜出了她今日來意，才想要送客的。

    馮皇后眉眼彎彎：“說起來有件有趣的事兒，你要聽一聽嗎？”

    孫貴人眉心再攏，捏緊了手心，悶不做聲。

    “從集英出來的時候，天色其實還不算特別晚，今夜月色也好，我想著在往梅林那處去逛一逛，不成想回來的時候遇見永嘉和燕王在說話?！?/br>
    孫貴人指尖兒是養(yǎng)長了些的，掐在手心里的確有些疼。

    她勉強穩(wěn)著心神，眼底仍寫滿溫柔，又好似對馮皇后所說絲毫不感興趣。

    馮皇后眉心一挑，：“你托付了永嘉什么事情嗎？”

    孫貴人點頭說是：“是托付了殿下幾件小事，就是不知道娘娘問的是哪一件?！?/br>
    “自然是和燕王府有關(guān)的?！?/br>
    孫貴人懸著的那顆心倏爾就落回了肚子里。

    她幾不可聞舒出一口氣，整個人也松懈不少。

    馮皇后遇見了趙盈和燕王是真的，但要說真的聽說了什么，那只怕未必了。

    這事兒趙盈在她面前提起都還算小心，不欲聲張鬧大，唯恐節(jié)外生枝，給外人察覺。

    怎么可能在除夕宮宴的時候，站在集英殿外宮道上，堂而皇之和燕王殿下談?wù)摯耸隆?/br>
    馮皇后是來試探她的，最好她經(jīng)不住嚇唬，自投羅網(wǎng)。

    不過馮皇后她是圖什么呢？

    孫貴人一時想不通。

    “說出來娘娘只怕要笑話妾?！?/br>
    她先試探著推脫了一句，又很恰當(dāng)?shù)陌言捯粢活D，果然馮皇后見縫插針似的就把她話頭接了過去：“笑話什么？橫豎殿中沒有外人，我來的時候就跟你說過，今夜尚早，不想回鳳仁宮冷冷清清，所以轉(zhuǎn)到你這里來說說話?！?/br>
    孫貴人頷首說是，再沒那么恭謹?shù)模骸把嗤醯钕聦W(xué)富五車，妾想叫他將來指點四郎課業(yè)。

    但是妾居天子內(nèi)宮，輕易是見不到燕王殿下的，就算燕王殿下進宮來給太后請安，妾也不能貿(mào)然上前說話。

    大公主去年在燕王府住過一段日子，三郎又養(yǎng)在妾宮里，多少跟大公主是能說上話的。

    所以妾才請大公主到燕王殿下面前替妾和四郎說幾句好話?！?/br>
    她說完這樣一車話，自己就先掩唇笑起來：“孩子還那樣小，尚在襁褓中，什么都不知道呢，妾就考慮起這樣長遠的事情，今兒還叫娘娘您聽見了，說出來可不是要怕您笑話妾。

    也是妾生來就是cao心的命。

    頭先生姝姝，她是個女孩兒，只要養(yǎng)的性子和婉，妾就覺得不錯。

    如今得了四郎，妾唯恐將來把他養(yǎng)的不好，那便是辜負了皇上和娘娘對妾的信任，所以這陣子在宮里養(yǎng)身子，才想了這么多。”

    天下學(xué)富五車的可不止趙承衍一人。

    況且他那種涼薄性情，指望他指點趙濯課業(yè)？

    拿這話誆三歲孩子，三歲的孩子只怕都是不信的。

    馮皇后眼角的笑意漸次凝出冷光來：“這也確實沒什么好笑話的，父母之愛子女，為之計深遠，你為四郎考慮將來這些事，是為娘的一片苦心。

    我是沒這個福氣的，不然說不得比你還要過分些。

    但你要說為四郎今后進學(xué)的事情考慮，我倒是有個想法，你聽聽？”

    第282章 坦白

    大年初一一早，趙盈進宮去拜新年的。

    孫氏如今位分不同，和趙盈的情分也不同，是以她從未央宮至鳳仁宮，各處請過安后，乘輦吩咐往昭仁宮去，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孫貴人精神看起來并不太好，眼下烏青一片不說，單是整個人看起來也懨懨的。

    小宮娥端了一碗奶酪，就放在她手邊上。

    趙盈依稀記得自從有孕以來，孫氏胃口變了許多，一貫愛吃這樣的東西。

    可那碗奶酪很顯然她是一口也沒有動的。

    趙濯兄弟在睡覺，趙姝還在太后宮里沒回來，趙盈往羅漢床另一頭坐下去，才打發(fā)小宮娥退出去。

    孫貴人歪在軟枕上，連話都懶得說。

    趙盈越發(fā)蹙攏眉心：“這是怎么了？大過年的，孫娘娘怎么看起來卻不大高興的樣子。是昨兒夜里沒休息好？還是身上不爽利？”

    其實都不會。

    昭寧帝什么事都干得出，除夕夜也留宿昭仁宮，給了馮皇后好大沒臉，但也是給了孫氏天大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