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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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齊因在生辰宴后不久回到泓崢書院讀書,其實他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無論是慶國公府還是白家都不會允許他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他們不知道緣由,即便知道,也不會是什么大事。 在那天生辰的晚上,梁齊因?qū)⑦^去十六年的人生回顧了一遍,很多事情都有跡可循。 比如母親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會尖叫哭泣,她不會用任何經(jīng)過他手的東西。幼年的時候母親不止一次想要殺了他,guntang的開水,悶濕的棉布,藏在枕頭下的刀片…… 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每次都在最后關(guān)頭收了手,然后癲狂一般將屋子里能砸的東西全部砸爛。細(xì)想起來,她并非真的信佛,這間佛堂更像是囚禁她的牢籠,將她永遠(yuǎn)困在了這個埋葬她的慶國公府。 梁齊因小時候很多次都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白風(fēng)致親生的孩子,哪有做母親的會這么厭惡自己的孩子。他在長久的打罵與仇視下,最初對于母愛的渴望也不可控制地參雜了怨恨。 后來才知道,原來自己是母親被野狗咬后留下的爛rou,除了給她帶來傷痛外一無是處,唯有除之而后快,沒有人會喜歡一塊腐爛的血rou。 多年來的期盼與委屈轉(zhuǎn)瞬間沒了依托,他甚至連擁有這些情緒的資格都沒有,所有的感情都被堵去了發(fā)泄口,他不能恨誰,也不能怪誰。 恨白既明嗎,恨他將母親推進火坑,恨他間接讓自己成了迫害母親的劊子手,可是除此之外,舅父是這個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情。 恨梁弼嗎,恨這個從未盡過丈夫與父親責(zé)任的男人,然而自己又因為身為他的兒子享受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 他不知道該恨誰,于是只能厭棄自己。 “你啊,讓你留在城里非不聽,秋試在即,在家里那么多人伺候你,你也能安心讀書,非要舟車勞頓地跑山上去。” 馬車停在山腳,白既明看了一眼正在搬行李的下人,嘆了一聲氣。 梁齊因靜默而立,待下人將行李呈上來,他走上前接過,輕聲道:“有勞舅父送我過來了?!?/br> “哎沒事兒?!卑准让鲾[了擺手,想要搶過他手里的東西,“你拎這些干什么,讓他們給你搬上去,舅舅送你……” “不用了?!绷糊R因打斷他,抿了抿唇,“我自己來就行,人多了難免動靜大,打擾到他們不好?!?/br> “也、也行呵呵?!卑准让鲗擂蔚卮炅舜晔?,他不是傻子,感受得出來梁齊因的狀態(tài)從那天之后就不對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白風(fēng)致肯定跟他說了些什么,但白既明也不敢真去問。 他心里對這個meimei是又愧疚又惱恨,恨她耍小性子,不知道顧全大局,事到如今,還鬧這些脾性做什么。 真要算起來,梁弼再怎么不是個東西,也比她那個心上人好,跟一個侍衛(wèi)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如今她可是國公夫人,這榮華富貴是旁人幾輩子也換不來的,她又沒吃什么虧,做哥哥的,還能害她嗎? 就算當(dāng)年他真的做錯了,可是都過去了十幾年,為什么不能將一切都放下,一家人好好的,何必跟一個孩子置氣,鬧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處。 “哎?!?/br> 白既明抬起頭,梁齊因在登山小道上越走越遠(yuǎn),身影漸漸消失。他嘆了好幾聲氣,又看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上了馬車。 不管怎樣,好在齊因這孩子爭氣,等到參加了科舉,以他的才學(xué)必然高中,平步青云,到時候,自己也算真的熬出頭了。 很快,一切都好了。 作者有話說: 才寫完嗚嗚嗚嗚下次再也不拖了 第20章 轉(zhuǎn)折 季時傿撒歡一般玩樂的日子,終于在沈先生某一次進京拜訪好友卻在街上撞見她和別人劃拳為終止。 “你不是說你手上的傷還沒養(yǎng)好,寫不了字,怎么有力氣跟別人扳手腕啊?” 沈先生氣得一直在捋胡須,季時傿偷瞄了兩眼,忍不住胡思亂想,照先生每天一氣的程度,指不定哪天就把這胡子捋禿了。 沈先生似乎是看出來她心里在想什么,不容季時傿想好借口,讓她立即收拾東西,即刻滾回嵩鹿山。 季時傿只好認(rèn)命地回家收拾行李,沈先生明日才回去,她只能自己先啟程回書院。 離開的時候還是春日,如今已是盛夏,登山小道被兩旁的草木遮蔽,綠蔭如蓋,蟬聲聒噪。 經(jīng)過幾個月的休養(yǎng),季時傿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雖然走路還沒有從前一般靈活,不過已經(jīng)不再需要拄拐。 季時傿從馬車上下來,一掀開簾子便看到山門前站著一個人,戚相野一腦門的汗,頭發(fā)都黏在額頭上,臉被曬得通紅。 季時傿漫步踱過去,道:“你在這干嘛呢?” 戚相野抹了把臉道:“等你唄,怕你腿瘸了得爬上去?!?/br> “去你的。”季時傿罵了一聲,“我健步如飛?!?/br> 戚相野撇了撇嘴,賤兮兮道:“那比誰先跑上去?” 季時傿臉一黑,作勢要踹他,戚相野往旁邊一躲,討?zhàn)埖溃骸伴_玩笑呢。剛剛小書童在修剪雜草的時候看到你來了,跑上去報信的。本來裴逐也想下來接你,不過秋試在即,我就讓他繼續(xù)看書,不要浪費時間了。” 季時傿無所謂道:“沒事兒?!?/br> 戚相野與她并肩走著,表情夸張道:“我也是想下來透氣,你是不知,山上那氣氛,我真受不了了,再這么下去,我得被逼瘋!” 季時傿驚訝道:“啥氣氛?” 戚相野瞪著眼睛,“就我前兩天,半夜起來解手,迷迷糊糊地看到院子里站著一個人,嘴里嘀嘀咕咕的,我當(dāng)鬧鬼呢,嚇得要撅過去了?!?/br> “就張振那小子,夢游!夢游就算了,手里還捧著書,嘴里咕嚕嚕的,我湊近一聽,他說‘學(xué)而不思則獨善其身,思而不學(xué)則兼濟天下’!嘿,中邪了!” 可不是,書都背串了,季時傿認(rèn)同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就跑了,反正我去考試也就是走個過場?!逼菹嘁皹纷套痰貙㈦p手枕在腦后。 季時傿笑瞇瞇道:“你就不想考取個好功名?” “我?。俊逼菹嘁跋肓讼?,擺手道:“我才不呢,我家有我哥就夠了,哈哈,以后我哥當(dāng)了大官有他罩著我,我想干嘛就干嘛?!?/br> “切?!奔緯r傿嗤了一聲,“沒出息?!?/br> 兩人走過半山腰,過了許久,季時傿忽然開口道:“梁齊因呢,他也在忙著準(zhǔn)備鄉(xiāng)試嗎?” “梁齊因……”戚相野雙目微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納悶道:“你從前不是不讓我們在你面前提他嗎?你轉(zhuǎn)性了?” 季時傿嘖了一聲,臉色一變,“我問問不行??!” “哦行行行。”戚相野聳了聳肩,思索一番,“他啊,感覺跟以前差不多吧,沈先生的得意門生,跟我們肯定不一樣啦,人家都是沖著榜首去的。” “哦?!奔緯r傿點了點頭。 “不過他好像是跟從前有些不同了?!?/br> 季時傿一愣,脫口而出,“什么不同?” 戚相野摸了摸下巴,猶豫道:“我也說不出來,就是感覺,似乎話少了,不過他從前也不怎么說話吧?!?/br> 季時傿神色動了動,上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但這么久過去了,不知道梁齊因緩過來了沒有。 戚相野道:“其實仔細(xì)一想也沒啥,他們都忙著考試呢,肯定跟以前不一樣,裴逐最近也不咋看見人,不咋說話了,梁齊因估計也是吧。” 季時傿“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道:“也許吧?!?/br> 行至傍晚,夕陽西斜,登山道路盡頭刻著“泓崢書院”四字的石碑上樹影斑駁,星星點點,有些晃眼。 終于走上山,季時傿仰起頭,捶了捶背,累得聳了聳肩,她望向刻字的石碑,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似乎有人等在那兒,她正欲上前查看的時候,戚相野催促道:“愣著干嘛,走啊,曬死了?!?/br> 季時傿只好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跟上他。 待二人走后,梁齊因才從樹林間走出,陽光落在他身上,他臉上沒什么情緒,微瞇著眼,視線中,季時傿的腿雖然不似以前一般靈活,但行動正常,應(yīng)該是沒什么大礙了。 確認(rèn)完這一點后,梁齊因于是放下心來,從另一條路上返回書院。 ———— 秋試在即,泓崢書院讀書的許多人都是寒門出身,科舉是他們唯一可以出頭的機會,因而季時傿這次上山,親身在這種氛圍下/體驗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戚相野說得話并沒有夸大的成分。 這般平靜的日子在鄉(xiāng)試前一個月出現(xiàn)了一個小轉(zhuǎn)折。 慶國公夫人雖深居簡出,但每年都會到京郊外的白鹿寺祈福,白鹿寺就在嵩鹿山山腳不遠(yuǎn)處。七月初的某一日,慶國公夫人的馬車停在山腳下,很快便有書童跑上去傳信。 梁齊因當(dāng)時正在溫習(xí)功課,書童跑來告訴他母親正在山腳下等他的時候,梁齊因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過只有短短一瞬,他便匆忙丟下紙筆,來不及細(xì)想便沖出書院大門,惹得其余眾人看到他這反常的一幕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 梁齊因狂奔下山,半路上隱隱可見熟悉的馬車停在山腳,恨不得自己可以飛起來,他怕如果自己跑得太慢母親會等不及離開。 月牙站在馬車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的身影,高聲道:“六公子,跑慢點,別摔了!” 梁齊因喘著氣,直到站在馬車前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月牙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亂的衣襟,給他遞來擦汗的方帕,“夫人來白鹿寺上香,想到六公子這些時日忙著準(zhǔn)備鄉(xiāng)試定然累了,便讓廚房準(zhǔn)備了綠豆湯,消暑用的,六公子快到樹蔭下坐下,奴婢去給您盛一碗來。” 梁齊因愣在原地,耳邊嗡嗡的,他接過帕子,擦著臉的時候不住往馬車看去,心里打鼓似的。 母親是特意來看他的?還給自己準(zhǔn)備了消暑的綠豆湯。 梁齊因以為自己在做夢。 長這么大以來,就算他學(xué)得再苦再累,無論如何,母親都不會看他一眼,為什么今日會突然……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惑,月牙捧著碗,輕聲道:“夫人這次去白鹿寺,想通了許多事情,她說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她也不想再計較了?!?/br> 梁齊因鼻尖一酸,喃喃道:“真的嗎?” 月牙微笑道:“自然是真的,畢竟是血濃于水的母子,哪能做一輩子的仇人啊?!?/br> 梁齊因愣愣地接過碗,他心頭一熱,眼前覆上來水汽,有點不敢輕易相信幸福來得這么突然,他又忍不住問了一遍,“阿娘真是這么說的?” 月牙微笑著點了點頭,“是,六公子快喝吧,奴婢騙你做什么?!?/br> 是啊,月牙可是母親的貼身婢女。 梁齊因哽咽了一聲,強忍住淚水,他咬了咬下唇,極力平復(fù)情緒,低頭去喝綠豆湯,向來斯文講究的梁齊因第一次動作這么急躁,拿著勺子的手都有些不穩(wěn),碗里的綠豆湯好幾次差點灑出來。 月牙溫柔地笑了笑,伸手幫他扶住,“六公子慢點喝不要嗆著?!?/br> 梁齊因很快將綠豆湯喝完,而后看向不遠(yuǎn)處一直緊閉簾子的馬車,小心翼翼道:“我能、我能去看看阿娘嗎?” 月牙接過空碗,神色一僵,訕笑道:“六公子,總得給夫人一點時間,慢慢來,不要太著急?!?/br> 聞言梁齊因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緊了緊拳頭,手心里滿是汗,月牙說得不無道理,給母親一點時間,讓她慢慢接受自己。 而后在心里不停地說,沒關(guān)系,多久都可以,只要母親不要再那般厭惡自己。 月牙將碗收拾好,含笑道:“外面炎熱,六公子還是快回去溫書吧,時辰也不早了,我們也得回去,再耽擱日落前來不及進城,” 梁齊因一怔,“好,我我這就回去,麻煩……麻煩月牙姑娘照顧好我娘,我會好好考,我不會叫她失望……” 月牙頷首道:“是,奴婢知道?!?/br> “好、好……”梁齊因嘴唇微張,緩緩轉(zhuǎn)過身,一步三回頭,停下太多次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怕母親知道后會生氣,于是只好強迫自己不要再回頭看,快步往山上跑去。 月牙抬起頭,少年離去的背影都透著抑制不住的欣喜,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回頭,眼里流露出來的期盼那般真摯,又那般可悲。 她嘆了一聲氣,而后吩咐其他人將空碗砸碎后埋進土里,待一切做完,她才轉(zhuǎn)過身,緩緩走向一直停在樹蔭下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