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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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一連串的血腥場面嚇得廟里躲藏的眾人都不敢再哭叫了,紛紛避讓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絕望,因為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那個一直保護眾人的少年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梁齊因用刀撐著地面,動一下就嘔血,臉色白得比城里那些死了幾天的尸體還要嚇人,他動作遲緩,全身的血像是快要流盡,冷得他手腳發(fā)顫。 對面的東瀛人嘶吼一聲,猛地扎過來,揮舞的武士刀帶起一陣狂風,梁齊因散落的頭發(fā)被吹得揚起來,他微微抬起頭,盤算著怎樣才能與東瀛人同歸于盡。 然而未等他動作,門外忽然轟隆隆地響起一陣快速且強勁的馬蹄聲,緊接著有一柄長槍飛射過來,一把將東瀛人捅了個對穿,震耳欲聾的罵聲從外面?zhèn)鱽恚骸鞍凉?,看老子不弄死你!?/br> 原本以為是東瀛大軍趕到的眾人本來都已經絕望透頂,倏地聽到熟悉的語言,反應過來后頓時喜極而泣,爭先恐后地往外涌去。 “公子!” 陶叁從外面飛奔進來,一眼就瞧見了癱倒在血泊里的梁齊因,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模樣,他心下一驚,頓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沖上前一看,梁齊因的眼神光都開始渙散了。 “何將軍,何將軍!” 陶叁慌張地大叫起來,往外跑的時候甚至摔了一跤,寺廟外正在差人將住持幾人的尸體裝殮起來的何賢抬起頭,驚道:“咋啦?” “大夫在哪兒,救救我家公子!” ———— 峴門關外的一處黃沙口,巨石遍布,地勢狹窄陡峭,此刻有一批人正在飛快從這里穿過,出了沙漠再往北便是蠻人的領地,遠處隱隱可見蒼綠的廣袤草原。 為首的人穿著盔甲,用來抵擋風沙的面罩里只露出來一雙眼睛,眉眼有些秀氣,但目光卻極為冰冷駭人。 一行人一路沖進北蠻東境部落,未等士兵反應過來,便直接報上名號:“大靖西北統(tǒng)帥季時傿,特來與貴部首領談一筆買賣。” 領頭的蠻人一愣,滿臉錯愕,但不敢輕舉妄動,于是派人火速去傳信,他則帶領兵馬攔在眾人面前。 季時傿從馬背跳下,面對北蠻將領警惕的目光甚至淡淡地笑了笑,全然沒有一點懼怕的模樣。 她的來意這些普通將士并不知道,但本能地感到不安,蠻人將領甚至想好,只要上面?zhèn)鱽碇甘?,他便直接動手將這群膽大包天的漢人殺光。 過了會兒傳信的人跑回來,誰知并沒有他意想的結果,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內容,首領要求他們恭恭敬敬地將這些人迎進去。 季時傿微微點頭,跟上帶路的士兵,身后隨行的參將忍不住小聲問道:“大帥,這樣真的行得通嗎,要是蠻子忽然來個甕中捉鱉。” “不會。” 季時傿立即低聲回應,這時帶路的士兵將他們引至一座宮殿前,再有專人接應帶領,一個接一個,穿過數道宮闕門,他們終于見到了北蠻東境六個部落首領之一的挲摩訶。 “中原是沒人了嗎,竟然派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來。” 一見到他們,挲摩訶便用著蹩腳的漢語開口道,說話的內容卻并不客氣。 季時傿還未回應,她身后隨行的將士便欲拔出刀劍,朝著挲摩訶的方向怒目而視。 季時傿微微抬手攔住他們,挲摩訶說話帶刺,她臉上卻依舊神情自若,不急不慢道:“閣下若真覺得我不夠格,又怎會放任我們進來?!?/br> 挲摩訶頓時眉間浮上慍色,被她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這位被臨時推上戰(zhàn)場的年輕主帥,今年不過十六歲,還是個女兒身,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大靖的皇帝是腦子出了問題才做出這種可笑的決定,甚至根本沒將這位新上任的西北統(tǒng)帥當回事。 哈魯赤先前一路攻城不敗,士氣正高,完全不將此人放在眼里,誰知被她使得一手上屋抽梯,故意露出破綻讓哈魯赤以為她果真不過如此。 等他帶兵追至金池,才猛然發(fā)現后路被截退,前方是險峻的山壁,季時傿率軍搶先占領高地,兩面夾擊,若非哈魯赤留了一手,援軍及時趕到,恐怕本人都要折在那里。 這是哈魯赤親征以來首次吃癟,也是西北統(tǒng)帥上任以來打的第一場仗,且是勝仗。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挲摩訶站起來,面若寒霜,“北疆多部一體,可汗大人正御駕親征,你們中原早晚是我們的囊中之物,我為什么要做傻事?” 季時傿淺笑一聲,一字一頓道:“憑首領大人您,也想要哈魯赤死?!?/br> 挲摩訶一怔,臉上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惱羞成怒。 的確,哈魯赤成為部落首領后,違背盟約,率兵吞并其他部落,并逼迫各個首領對他俯首稱臣,在他的壓迫下,一些弱小的部落子民苦不堪言,不僅要對哈魯赤所在的那個王室匍匐跪拜,甚至一度淪為他們手底下低賤的苦役。 各個部落早就有不滿,但奈何哈魯赤率領的兵隊強大兇殘,有任何膽敢忤逆他的地方便會立刻遭到慘重的報復。 尤其是東境的幾個部落,他們已經苦于哈魯赤的壓迫許久,等的就是一個翻身的機會。 季時傿看出挲摩訶在猶豫,乘勝追擊道:“我們都有共同的敵人,相信我,這筆買賣?!彼D了頓,笑容誠懇,“絕對劃算。” 作者有話說: 收藏,點擊,評論,你們帶我走吧,沒有你們我怎么活啊?。。。S豆流淚) 第37章 鋒芒 青河被屠的第六天, 兩廣水師提督何賢率軍援救,短短幾天,整個青河縣死了上萬人, 尸體成堆地壟在田埂間,有些被活埋進地里,從旁路過依稀可以看見從土里伸出來的半截手臂。 何賢正在差人為青河的百姓收尸,戰(zhàn)后條件差, 如今物資少,只能勉強地找出來一些草席為眾人殮尸。 先前在青河作亂的東瀛人大部分被清剿, 剩余的退居于東海沿岸, 他們大批的戰(zhàn)船正停在海面上蓄勢待發(fā), 昏暗的夜晚像是一個個蟄伏的巨型猛獸。 “公子,你醒了?!?/br> 看到席子上的少年睜開眼睛, 陶叁急忙走過去, 捂緊他身上滑落的棉被, 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 被穿透的肩膀上傳來劇痛,梁齊因皺了皺眉,視線里模糊地能看見烏泱泱的人群,他疼得吸了一口涼氣,顫聲道:“這是哪兒?” “何將軍命人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傷兵都在這兒?!?/br> 陶叁壓低聲音道:“情況實在是太糟糕了,傷藥不夠用, 城里的大夫也死光了,公子, 我們得趕緊回去。” “我已經給最近的暗樁遞了消息, 這幾日就會有人來接我們走?!?/br> 梁齊因目光一頓, 不顧陶叁的阻攔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蓋在他身上的棉被是廢墟里硬找出來的,沒有多少,還給了他兩條。 他只要一動作渾身就跟被碾過一般的疼痛,梁齊因咬著牙,用還算完好的左手臂撈起席上的兩條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不遠處的傷兵。 他們大多數都已經無法動彈,東瀛人的火炮威力巨大,要是被當場炸死了還能免受一些苦難,像這樣四肢都被炸飛,肝臟都被震毀的無時無刻不在飽受著傷痛的折磨。 空氣里彌漫著血腥氣與焦糊味,原本的隨行軍醫(yī)已經死了,在這里照看傷兵的是幾個在屠殺中幸存的婦人,藥不夠繃帶也不夠,只能緊湊著給重傷的士兵用,誰知道他們許多人卻根本撐不過去。 撕心裂肺的慘烈叫聲在耳邊響起,聞者心驚落淚,不止是那些婦人已經在情緒崩潰的邊緣,梁齊因站在其中,心里掀起層層風浪,喉嚨像是被攫住,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陶叁說的沒錯,情況太糟糕了,我軍傷亡慘重,海戰(zhàn)幾乎是被東瀛人壓著打,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艦船差不多都被炸毀,只能從別的地方調配,估計兵部的人頭發(fā)都要掉光了,上半年又是天災又是建行宮的哪還有錢。 梁齊因將棉被輕輕地蓋在傷兵身上,陶叁在后面急得都要喊出來,但又不敢伸手去搶,苦著臉嘀嘀咕咕道:“公子,你怎么辦啊……” “我沒事。” 梁齊因聲音沙啞,入目的是刺眼的紅,他不忍地別過頭去,低聲道:“何將軍呢?” “在前線,東瀛人又來了。” 梁齊因道:“如今四境怎么樣了?” “東瀛人來勢洶洶,戰(zhàn)艦新進,我軍……節(jié)節(jié)敗退?!碧杖@了一聲氣,“西北有馬小將軍坐鎮(zhèn),原本蜀鉞二州已經岌岌可危,但……” 他忽然頓住,不敢再繼續(xù)講,覷了兩眼梁齊因的神色,聲音越說越小,最后幾乎細若蚊鳴,“縣主臨危受命,掛帥出征,去西北支、支援了……” 梁齊因臉色遽然僵住,神情一瞬間茫然,愣愣道:“你說什么?” 陶叁索性豁出去道:“就在青河城破的那天,縣……如今應該稱大帥了,奉旨領兵去了西北退敵!” 梁齊因身形一晃,忽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像是要將肺腑都咳出來,陶叁緊張地扶住他,剛挨過去就被緊緊攥住手臂,“戰(zhàn)場刀劍無眼,誰讓她去的,她為什么……” “沒有辦法,蔣搏山棄城逃走了,實在沒人能用了。另外……”陶叁頓了頓,道:“季瑞死了。” 梁齊因道:“什么時候的事?” “我們剛到青河的那天,死于鼠疫?!?/br> 梁齊因一怔,竭力忍住情緒,他緊緊按住胸口,眼眶發(fā)痛。背后的人下得一手好棋啊,步步緊逼,如果他沒有留個心眼讓人去查崔氏,一旦青河城破,崔氏亡于東瀛人的刀下,鎮(zhèn)北候的罪名就真的洗不掉了。 季時傿知道他父親的事很難翻案,所以才肯領兵去西北,她想靠軍功堵小人的嘴,給侯府掙條活路嗎? 梁齊因閉了閉眼,嘴唇翕動,忽然落下幾滴淚來。 陶叁嚇了一跳,磕磕絆絆道:“公子你、你……” 梁齊因他背靠著墻角倚下,搖了搖頭,神色變得很疲憊,良久他才低聲道:“不該是這樣的?!?/br> 到底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世事無常,諸事難料,他眼前漸漸浮現中秋夜里那次在天牢見到季時傿的畫面。 看不清她的臉,卻切身體會到從牢房里溢出來的死氣沉沉,很像大雨天時陷進爛泥里的花瓣散發(fā)出來的腐爛味。 成元二十年還沒走到底,她的命運就已經徹徹底底地與從前割裂開了。清明前有一次講學,她還意氣風發(fā)地和大家說想跟她父親一樣上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如今兜兜轉轉,曾經說的話成了真,為什么還讓人覺得意難平。 他只是覺得,不該是以這種方式。 好半晌梁齊因才沉下心,他抬起頭,眼前灰蒙蒙的,這塊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墻壁搖搖欲墜,東瀛人隨時都有可能打進來,到時候這群傷兵還有可能逃得走嗎? 有的人千方百計的想要逃離,有的人卻不得不上陣迎敵。 梁齊因開口道:“陶叁,我不走了,我留在這兒?!?/br> “啥?”陶叁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急道:“這怎么行??!這里是人待的地方嗎?敵軍……” “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們不也在嗎?”梁齊因望向遠處的一群傷兵,“陶叁,我發(fā)現我錯了。” 陶叁愣愣道:“什么……” “從前我總怨天尤人,覺得誰都欠我,誰都對不起我,我是全天下最苦的人?!绷糊R因輕聲道:“可事實上,這世上有太多人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了?!?/br> “江陰與青河縣這些死掉的人,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就守著那一畝三分地,東瀛人殺過來的時候,他們連反抗的余力都沒有?!?/br> “我自知我這輩子不過如此了,但我不想做庸人,陶叁,你明白嗎?”梁齊因看向他,目光堅定,“我可以接受我滿腔抱負一場空,但我不能因此墮落,我不想讓別人瞧不起我?!?/br> 我不能讓她瞧不起我。 “我不逃,我也不躲。我就在這兒,我會武我能自保我也能保護別人,我可以安頓流民,我也可以照顧傷員,總之,我不想總是心安理得的龜縮于他人身后?!?/br> 陶叁整個人愣在原地,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心情復雜,因為方才的這些話可以說是梁齊因病后說得最長的一段了。 從前備受矚目,前程似錦,如今親朋皆失,無人問津,公子雖然嘴上總說沒什么,可是經歷過這樣子的事,那種落差,又有幾個人能挺得過來。 如今這話聽著像是一意孤行,但陶叁卻笑了出來,他粗暴地抹了抹眼淚,咬牙罵到:“好,我也不走了!去/他/媽/的矮倭瓜,誰怕誰啊!大不了老子跟他們拼了!” ———— 自金池一戰(zhàn),哈魯赤被西北新任主帥設計賠了幾萬精兵后,他氣得估計牙都要咬碎了,原本以為碾死一個小丫頭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誰成想竟然那么棘手,還被她擺了一道。 北蠻與西域聯軍足足半個月沒有動靜,西北駐軍越戰(zhàn)越勇,接連奪回七座城池。哈魯赤倉促率兵撤退到關外的鷹沙山,樓蘭王子本人差點被季時傿一箭射死在馬上,整整二十天沒有露過面,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岐州城內,季時傿正在巡視傷兵營,馬觀同剛差人打探了蠻子的動靜,這會兒急匆匆地跑過來道:“大帥,蠻子跑鷹沙山了,哈魯赤那個癟三是不是打不過想跑啊,要不要追?” 季時傿頭也不回道:“不必。”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