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塌的墻壁在身后轟然落地。

    經(jīng)歷過手足相殘的隆康帝溫聲道：“只要皇兄還能站起來，就會護著你。”

    *

    混亂的王府內殺聲震天，跟著趙嘉晏回來的都是訓練多年的精兵，叛黨圍剿多日還未攻下，而王府中的人已是強弩之末，趙嘉晏護著妻兒退到后院，身上沾著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別人的血。

    宮里不知怎么樣了，想來光靠北衙禁軍也不可能攔得下，更何況按照計劃季時傿已經(jīng)在關外死透，大事將成，武晉伯的兒子吳飛涯舉刀向前，“誅反賊，擁明君，今日砍下趙嘉晏項上人頭者，來日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殺?。　?/br>
    趙嘉晏一手握緊劍柄，一手展開攔在妻兒面前，回頭時宇文昭華對他點了點頭，襁褓中的嬰兒也未曾有絲毫哭泣之聲，兄弟相殘，君臣相殺，他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險境，也信這一次一定能反敗為勝。

    正當叛賊將要撲上前之際，府外忽然響起另一方人馬的奔馳聲，吳飛涯舉刀的動作一頓，隨后臉色煞白，戚相野的聲音越來越近，穿透顱海，“臣戚渟淵率朔北三千駐軍前來救駕！”

    朔北駐軍已經(jīng)入京的消息很快傳到宮中，叛軍前的裴次輔一顫，以為自己年紀大了耳朵出了毛病，“朔北駐軍怎么來的？他們怎么會知道宮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裴逐驚詫了一瞬間后，很快冷靜下來，“父親，別管了，當務之急，是要先解決掉眼前的禍患！等戚渟淵進宮時局勢早已定。”

    養(yǎng)心殿起了大火，里面的三人不得不退出來，北衙禁軍傷得傷死得死，已經(jīng)是矢盡兵窮了。

    梁齊因握著繡春刀，就算溫玉里已經(jīng)解了他身上的毒，可這么多年留下的后遺癥卻無法根治，短期內打打殺殺還能撐住，時間一長四肢便愈漸沉重。

    謝丹臣側目看了一眼他抖得連袍袖都在晃的胳膊，擔憂道：“梁大人，你沒事吧？”

    “沒事……謝指揮使不用擔心我?！?/br>
    這個時候大家連自己都顧不住，哪還輪得著關心別人，謝丹臣有心無力，只能收回目光。

    “別死扛了?！?/br>
    裴次輔冷哼一聲，“就算有援軍又怎樣，趙嘉晏根本不能活著離開王府，而季柏舟已經(jīng)死在關外，老夫勸諸位還是識相一點，不要負隅頑抗。”

    “你說什么？”

    梁齊因抬起頭，向來波瀾不驚的神情一寸寸裂開。

    “哦——梁大人還不知道吧?！迸岽屋o笑得殘忍，“不過馬上季柏舟在關外遭到韃靼埋伏，埋骨荒漠的消息就要傳回京了?！?/br>
    梁齊因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周圍的人看向他，分不清這到底是他舊疾發(fā)作還是被裴次輔那兩句話影響。

    他這些天一直逼迫自己不要想起季時傿，因為只要一開始，腦海中便會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金池尸山血海，季時傿躺在里面的畫面，不該讓她去的。

    梁齊因渾身發(fā)顫，不該讓她去的，他恨死自己了，為什么明知道那里有危險，還要放她走，季時傿這個騙子，又將他一個人丟下了。

    裴逐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像是一汪黑沉沉的死水，一點報復性的快感都沒有，他別開目光，平靜道：“不要再多費口舌了，動手吧?！?/br>
    養(yǎng)心殿前又一次廝打起來，金烏升起又落，云蒸霞蔚，大火像是燒到了天上，匯成一線。

    隆康帝被護在中間，梁齊因魔怔似的，流箭從他手臂上擦肩而過，他竟渾然不覺，提著刀不管不顧地往前殺去。

    倏地，地面開始震顫，整齊肅穆的腳步聲傳來，裴逐猛地回過頭，這種聲音一般的人發(fā)不出來，唯有軍營里訓練有素的士兵！

    作者有話說：

    第181章 風止

    大火燒得越來越旺, 殿前尸山堆疊，已經(jīng)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宮門洞開, 內侍宮人四處驚懼逃竄，進京勤王的隊伍從午門殺進，裴次輔推開擋在身前被射成箭靶的禁軍，舉著詔書沖上前道：

    “內閣已經(jīng)擬好傳位詔書, 老臣請陛下過目！”

    隆康帝大驚，按著八皇子往后退, 顫抖著舉起劍, 喝道：“滾開！”

    裴次輔步步緊逼, 不依不饒道：“老臣請陛下過目！”

    不遠處不知是誰突然大喊了一句，“戚渟淵帶兵從午門打進來了！”

    裴逐聞聲望去, 腳下地面的顫動越來越明顯, 他回身嘶吼道：“爹, 來不及了！”

    八皇子驚叫一聲，拉著隆康帝往后退，“皇兄，小心！”

    裴次輔舉著詔書站起來，大事將成，不能這個時候功虧一簣，他咬了咬牙, 面露兇光，“既然如此, 陛下, 老臣只能送您上路了！”

    數(shù)名叛軍沖向他的方向, 隆康帝拳腳功夫很差, 連手上的鐵劍都舉不穩(wěn)，更不用說身后還站著一個九歲的孩童，殿前血流成河，根本無處下腳，他磕絆地往后退了幾步，瞳孔縮成一點。

    “陛下！”

    梁齊因跑上前，步伐已經(jīng)沉重到快要邁不開，他身上的官袍被血水浸透，所過之處一步一個血腳印，在裴次輔沖上前之際揚刀將他手上的詔書劈成了兩截，肩膀卻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刀。

    裴次輔捂著被砍傷的手臂，身形一晃撲倒在地，宮道上涌進大批援軍，局勢很快逆轉，戚相野一刀將裴玟斬于馬下，南衙禁軍指揮使已死，剩余的叛黨群龍無首，方寸大亂。

    梁齊因眼前模糊，額角散開的碎發(fā)黏膩地粘在臉上，從季時傿給他送叆叇開始，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也看不清的情況已經(jīng)很少發(fā)生，耳邊嗡嗡作響，似乎有血流進里面了，他晃了晃頭，四肢越來越重，斷了半截的繡春刀撐在地上，整個人才不至于癱下去。

    大勢已去，識時務的叛黨隨即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只剩一些人還在負隅頑抗。裴逐環(huán)視四周，武晉伯和裴玟都死了，裴次輔倒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面前是已經(jīng)沾滿臟污的詔書，八皇子和隆康帝已經(jīng)跑到了一邊，趕來的援軍向他們奔去。

    他回過頭，倏地看見梁齊因步伐蹣跚，雙腿如同痙攣一般站都站不穩(wěn)，倒下去之后又撐著繡春刀艱難地爬起來。

    他幾乎是本能的，尚未來得及做出思考，手便已經(jīng)拾起地上遺落的彎刀，猛然向前砍去。

    梁齊因聽不見也看不見，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去西北，要把季時傿接回家，連身后什么時候多出來一個人都不知道，裴逐對準他的后背狠狠往前揮刃，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利箭攜納綿亙之力，悍然穿透了他的肩膀。

    裴逐悶哼一聲，被這支弓滿勁強的一箭釘在了地上。

    “齊因！”

    養(yǎng)心殿前的叛黨紛紛驚恐地望過去，季時傿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眼前這是什么，大白天鬧鬼嗎？

    裴逐疼得脖頸上青筋凸起，他緊緊按住肩膀，在聽到這驚慟的一聲呼喊時，臉色瞬間煞白。

    季時傿翻身下馬，目光狠厲，直奔尸堆中搖搖晃晃的身影而去，神情漸漸變得柔和而心急，深陷魘障的梁齊因迷蒙地抬起頭，先是一愣，而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季時傿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齊因，是我啊，我是阿傿。”

    梁齊因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攫住一般只能發(fā)出嗚咽聲，他緊緊盯著季時傿的臉，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將強撐到現(xiàn)在的他毫不留情地擊垮，梁齊因雙手顫抖，忽然一把將她按進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不要哭，我沒有死，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平安回來……”

    季時傿被他死死抱住，整個人幾乎埋在梁齊因懷中，她伸出手，輕輕順著梁齊因的后背，鼻尖滿是血腥氣，季時傿眼里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一聲又一聲哄著梁齊因。

    “沒事了，不要怕，一切都結束了?！?/br>
    然而，未等梁齊因哭夠，一聲稚子的哭喊聲便猝然打斷了抱在一起的兩人，季時傿回過頭，見八皇子趴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大喊道：“皇兄，你起來啊，皇兄——”

    眾人適才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往隆康帝和八皇子的方向相繼狂奔而去。

    在援軍涌進來與叛黨交戰(zhàn)時最混亂的那半個時辰內，隆康帝后背不知道挨了誰的一刀，他拉著八皇子踉踉蹌蹌地往外跑，撐了片刻后終于轟然倒下。

    “陛下——”

    眾人撲上前，戚相野想將隆康帝扶起來，一伸手卻摸到滿后背的血，神情頓時變得驚慌無措，身旁有人率先反應過來，大喊道：“傳太醫(yī)，傳……”

    “不、不用了……”

    隆康帝一張口便不停地嘔血，嘴唇蒼白，連瞳孔都開始渙散，一把抓住戚相野的手臂道：“三、三哥呢？”

    戚相野沉聲道：“回稟陛下，王爺正帶人清剿宮外的叛軍，王妃與世子皆無礙?！?/br>
    隆康帝松了一口氣，“好、好……”

    他胸口起伏，臉上血色快要流盡，眼里似有淚光閃動。

    “朕自知對不起諸位愛卿……”

    眾人愣住。

    隆康帝聲音極輕，“先帝臨終前，朕侍疾左右，見利可圖，遂聯(lián)合戶部尚書裴逐與……大太監(jiān)陳屏，篡改先帝遺詔……”

    話音一出，周圍的人紛紛神色駭異，面面相覷，一半是震驚先帝傳位皇五子這件事竟然真的存在隱情，一半是不解隆康帝會自己承認這大逆不道的罪名。

    震驚完又不免心想：既然先帝并沒有將皇位傳給他，那遺詔上真正寫的是誰的名字？！

    “朕……昏蒙愚昧，登基至今，受小人蒙蔽，一事無成，有愧列祖列宗，因釀下大錯，故惶惶……不可終日?！甭】档蹥庀⒂鷿u微弱，悲痛道：“今日下場，實乃報應?！?/br>
    眾人哭道：“陛下……”

    隆康帝急喘一聲，“梁修撰……”

    梁齊因走上前，聽到這么一句話后立刻屏氣凝神，臉上淚痕未干，緩了緩氣息道：“陛下，臣在?！?/br>
    “朕死后，不設廟，不建陵，將朕與、與皇后李氏合葬于……于麓原。依先帝遺詔，傳位于……楚王趙嘉晏?！?/br>
    這一段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隆康帝的面色rou眼可見變得青白，他艱難地抬起手，按在了衣襟上，半晌，忽然看向梁齊因道：

    “梁修撰，我這樣，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仁’了一次？”

    梁齊因神色微動，低聲道：“是。”

    聞言，隆康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終于了無遺憾似的，閉上了眼睛。

    周圍靜得出奇，許久，八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才驟然打破此境。

    “皇兄——”

    隆康帝趙嘉鐸于六月初八駕崩，享年二十二歲，生前自認矯詔之罪，傳位于楚王，臣子依其所言，不設廟，不建陵。

    趙嘉晏隨即下令將叛黨裴氏以及武晉伯等人抄家，裴逐被革去戶部尚書之職，關進了刑部大牢。

    梁齊因一天之內經(jīng)歷大喜大悲，隆康帝剛閉眼沒多久，他便“嘭”的一聲倒下，嚇得季時傿魂都快飛沒了，好在只是心神大傷，修養(yǎng)些時日便能好轉。

    禮部匆忙開始準備新皇的登基大典，京城中的各方人馬正在竭力打聽他的喜好，趙嘉晏只有一個正妻，有女兒的官宦世家開始躍躍欲試，準備上折子請新皇陛下充盈后宮。

    不管外面大變天成什么模樣，季時傿安安靜靜地待在家中，哪也沒有去，梁齊因有些后怕，只有緊緊抓著季時傿的手，看著她才能安心。

    梁齊因總是繃著一根弦，溫玉里只好給他開了安神養(yǎng)心的方子，待他將藥喝完，季時傿準備將空碗放到一邊，剛要站起身手腕便被抓住。

    “阿傿，你別走?！?/br>
    “我不走，不怕。”季時傿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溫聲道：“喝了藥就睡會兒好不好？”

    “嗯……你別走。”

    “不走，睡吧?！?/br>
    梁齊因垂下胳膊，與她十指相扣，確認季時傿不會離開后才閉上眼睛。

    季時傿倚在床邊，伸手將他的頭發(fā)撥到耳后，再拉高被子，她低著頭靜靜地看梁齊因睡著時的模樣，心里暖洋洋的，像是一汪潺潺的春水。

    外敵已退，內患已除，她沒有死在關外，梁齊因也好好地躺在她身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除了……

    季時傿神情凝重，彈劾裴家的折子如同雪花般一片接一片地遞到新帝面前，真的清算起來，那幾個主謀大概必死無疑。

    等梁齊因情況好轉一些后，季時傿去了一趟刑部大牢，張簡見她過來就知道她要看誰，指了指道：“大將軍，人就單獨關押在最里面那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