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疑惑地打量著年輕貴族，心想這人的能力確實非常不錯，不，說是極為優(yōu)秀也不過分?？墒?、可是這說哭就哭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裴湘跟著阿里去了休息室。

    這也是一個極為華麗的房間，但她此時卻沒有什么心思欣賞了。她在桌上找到了筆和紙后，就讓阿里離開了，表示自己要靜一靜。

    十幾分鐘后，阿里給裴湘送來了她的箱子。

    之后，休息室的房門就一直緊閉著。

    又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裴湘一手拎著手提箱一手抱著一個有著銀色鏤空圖案的黑色木盒走出了休息室。她找到等在拐角處的阿里，把銀紋木盒遞給了他并交代說，一定要親手交給基督山伯爵，因為盒子里面有伯爵需要的東西。

    之后，她表示自己打算離開了，希望阿里能夠給她帶路。

    阿里應(yīng)該是提前得到了主人的吩咐，類似于客人如果要求離開的話就放行。所以，他并沒有表示要去再請示主人，而是立刻點頭答應(yīng)。

    接過木盒后，阿里比劃著示意裴湘蒙上眼睛，之后，他會領(lǐng)著裴湘走出這個神秘又奢華的地下住所。

    -

    另一邊，基督山伯爵給圣費利切伯爵和圣費利切小姐寫了兩封長長的信函并重新謄寫了一遍后，輕輕地舒了口氣，覺得自己接下來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杰拉夫·德·林內(nèi)先生了。

    只是，當(dāng)他認(rèn)真簽下“威爾莫”這個署名時，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旋即，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化妝……易容……那把槍……哭泣……如果、如果說那個哭包其實就是卡爾梅拉小姐，那她認(rèn)出我來了嗎？”

    基督山伯爵飛快起身并拉響銅鈴。

    幾秒之后，阿里單手托著裴湘留下的黑色木盒走了進(jìn)來。

    “圣……德·林內(nèi)先生還在休息嗎？”

    阿里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基督山伯爵看他手中的盒子，然后又比劃了一連串的動作。

    “你說這個盒子是林內(nèi)先生留下的？而林內(nèi)先生他們一行人已經(jīng)壓著海盜離開基督山島了？”

    阿里點了兩下頭。

    基督山伯爵抿了抿唇，伸手接過裴湘留下的銀紋木盒，又點頭示意阿里離開。

    等到房間內(nèi)只剩下基督山伯爵一人后，他緩緩舉起手中的盒子認(rèn)真觀察了一周。而后很快確定，這個盒子就是仿造他之前送出去的紅木盒子制作的。

    ——里面應(yīng)該是分為明暗兩層。打開盒蓋后看到的是明面上的空間，而暗層則藏在盒底位置。

    基督山伯爵大步返回書桌前，把手中的漂亮銀紋木盒輕輕放在桌上，然后立刻打開上面的盒蓋。

    三十六個擺放整齊的瑪瑙瓶子出現(xiàn)在基督山伯爵的眼前。透過半透明的瑪瑙容器，他可以模糊辨認(rèn)出，每個瓶子里裝的都是顏色不同的液體或者膏體。

    見狀，和裴湘一起研究過易容材料的基督山伯爵眼波微動，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這些瑪瑙瓶子里裝的是什么了。

    果然，當(dāng)他打開的內(nèi)容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基督山伯爵沒有急著去翻閱那份易容藥劑使用指南，而是打開了手中的書信。

    信是在基督山島上寫成的，因為信紙是休息室內(nèi)配備的專用紙張。

    “真誠、慷慨又友善的基督山島主人?！?/br>
    信件開頭的稱呼讓基督山伯爵微微揚眉，心說這可不該是“林內(nèi)先生”給出的評價。

    隨后他又繼續(xù)往下看，就見正文的第一段寫道：

    “這個銀紋黑色盒子，是我仿造一位朋友的禮物制作成的。既然您現(xiàn)在正在讀我這封信，就說明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木盒的秘密。

    “在我得到的那份禮物中，盒子的明層上放著三十六顆金色的珍珠，它們非常漂亮，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但讓我真正愛不釋手的，是藏暗層里的槍。那是一位散發(fā)著優(yōu)雅氣息的銀白色美人，迷人而不自知。當(dāng)然，我同樣很珍視黑色紙箋上的溫馨寄語，因為那是摯友送給我的真誠祝福。

    “珍珠、武器和祝?！抑牢业呐笥言诠膭钗?，希望我變得強大起來，要擁有自己的力量來徹底鏟除幸福路上的攔路石，來保護(hù)自己以及所愛的一切，而不是一味地接受或者祈求別人的庇護(hù)。

    “這份不言自明的鼓勵讓我充滿了勇氣，從而下定決心走上了一段未知的、不安逸的，卻有無限可能性的全新旅程……”

    讀到這里，基督山伯爵側(cè)頭打量了兩眼桌子上的雙層木盒，琢磨著自己得到的這份禮物是不是也暗含著什么額外的鼓勵。

    認(rèn)真考慮了片刻后，暫時什么都沒有領(lǐng)悟到的基督山伯爵決定先把信讀完。

    “……送禮物鼓勵我的那位朋友，還把易容偽裝的技巧也教授給了我?！?/br>
    基督山伯爵注意到這句話之后有幾行斜體的補充說明內(nèi)容。字跡稍淺，字號也小了一些，但是每個字母都透露著一股神采飛揚的氣息。

    “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得比他好了。而且，就在今天，我一眼就把他認(rèn)出來了，但是他卻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想，我已經(jīng)成功出師了，還可以反過來幫助我的朋友了?！?/br>
    在幾行縈繞著張揚得意之情的斜體字之后，裴湘簡單介紹了明層里三十六個瑪瑙瓶子里其中幾種藥劑藥膏的作用，隨后又告訴基督山伯爵，更細(xì)致詳實的介紹都在那本手寫的使用指南上。

    介紹完易容偽裝的藥劑藥膏之后，寫信之人語氣一轉(zhuǎn)，終于開始解釋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了。

    裴湘和威爾莫勛爵成為朋友后，就默認(rèn)了那天晚上自己的一些表現(xiàn)和話語是虛假的、是為了同可疑之人周旋防備，所以并沒有鄭重其事地表明過自己完完全全不喜歡基督山伯爵。

    這倒不是裴湘忽略了，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有時候特意強調(diào)或者否認(rèn)什么——尤其是感情問題，反而會引發(fā)更多的疑慮。并且，裴湘相信她和威爾莫勛爵之間是有這份默契的，有些事無需刻意解釋。

    但是，這種輕松從容在發(fā)現(xiàn)威爾莫勛爵和基督山伯爵是同一個人時戛然而止了。

    她一想到那天晚上的自己在基督山伯爵本人面前說的那些話，以及“威爾莫勛爵”幾次露出的那種復(fù)雜古怪神色，就有些微微抓狂，可同時，她又對他本人并沒有什么不滿……好在還有那些海盜轉(zhuǎn)移裴湘的注意力。

    然而，海盜們?nèi)菀咨香^又不抗揍，根本無法讓她耗費過多的時間精力來忘掉腦海中那些異常清晰的畫面與聲音。

    郁悶之下，她就沒有立刻告訴她的朋友“杰拉夫·林內(nèi)”的真實身份。

    不過，戀人這個關(guān)系并不是完全隨口瞎編的，而是“林內(nèi)先生”這個身份的隱藏設(shè)定，為的是將來方便安排圣費利切小姐的“婚事”以及之后的“守寡”。

    關(guān)于這個，裴湘連圣費利切伯爵都沒有告訴。畢竟當(dāng)父親的還是希望女兒能有一段真正的美滿快樂的婚姻。

    而她對基督山伯爵透露這一點，也非心血來潮。

    她預(yù)計到如果將來真的需要嫁給“杰拉夫·林內(nèi)”，就還得需要這位精通偽裝易容的先生來幫忙的，因為“林內(nèi)夫婦”總得有些必須同時出現(xiàn)的場合。

    解釋完這番緣由之后，寫信之人又繼續(xù)寫道：

    “當(dāng)然了，親愛的朋友，除了這些聽起來還算正經(jīng)的理由外，我必須要向您坦誠，我是一個有虛榮心的姑娘。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自己曾經(jīng)當(dāng)著一位男士的面——后來還成為了好朋友，各種深情表白甚至編造浪漫交往經(jīng)歷，我是有一點點羞惱的。

    “那一瞬間冒出來的自尊心不允許我留下任何一丁點兒誤會。我竭力想證明，我對您沒有任何覬覦的心思！

    “當(dāng)然，我這么說并不是在嫌棄您。您該知道，您是一位非常具有魅力的男士，可也就是因為您很迷人，所以我才下意識地要證明自己的純潔心思。

    “倘若您平庸乏味，那就根本沒有造成誤會的可能性，而我也就不必感到忐忑不安了。比如，人們會懷疑某個人是否打算偷竊一顆閃耀的鉆石，可幾乎不會懷疑有誰想偷路邊的石子……”

    讀到這里，被比作閃耀鉆石的黑發(fā)男人有些微微出神。片刻后，那雙已經(jīng)變得冷漠又深邃的眼眸里漸漸浮現(xiàn)出一抹獨屬于二十歲的愛德蒙·唐泰斯的靦腆，可惜轉(zhuǎn)瞬即逝。

    接下來，他的視線刻意滑過這一段的文字——沒有如同前面那樣反復(fù)兩遍，而是匆匆開始瀏覽

    “……我本來只打算騙騙您的，然后趁您不注意時捉弄您一次，但沒想到您會這樣維護(hù)我、重視我、保護(hù)我。在您的美麗宮殿里，您每說一個字，您花費在杰拉夫·林內(nèi)身上的每一秒，都讓我意識到您的心靈是多么真誠。而這份真誠，足以驅(qū)趕走我的所有虛榮心與浮躁情緒了，還讓我擁有了再次向您提出請求的勇氣。

    “親愛的朋友，下次見面，請讓林內(nèi)依舊是林內(nèi)吧，也請對林內(nèi)友善親切一些，否則他的神秘戀人一定會傷心失落的。未來，等到您做完了您要做的事，等我真正強大起來，希望我們可以卸去一切偽裝，暢所欲言。”

    第126章

    “卸去偽裝,暢所欲言嗎？”

    讀完裴湘留下的長信后，基督山伯爵不由自主地稍稍想象了一下來日友朋相聚且隨心談笑的歡欣溫馨場景，唇邊漸漸浮現(xiàn)一抹輕松笑意，但很快又收斂了。

    他告誡自己不要過于貪戀溫暖與幸福,因為那是悲傷和仇恨最可怕的天敵。一旦沉浸其中,愛德蒙·唐泰斯胸膛里那顆為了復(fù)仇而變得冷硬的心也許,不,是一定會深陷軟弱之間的。

    “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在有罪的人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之前，我不能放任自己靠近幸福,不能讓那些美好純粹的真摯情誼過多地占據(jù)我的心神、分散我的精力。我該專注于天主賜予我的復(fù)仇之責(zé),哪怕……因此錯過了命運中一份非常美好的禮物，我也要心甘情愿地接受這個結(jié)局,因為這是我選擇復(fù)仇之路的代價……”

    基督山伯爵輕輕折好裴湘的信函，連同之前他沖動之下寫好的兩封長信一起放進(jìn)銀紋木盒的暗格內(nèi)，同時打消了立刻追上朋友并和她好好說說話的念頭。

    然而，他心中的關(guān)切之情卻不曾減弱半分,尤其是一想到他的朋友眼中含淚的委屈樣子，他就頗為后悔自己之前對“杰拉夫·德·林內(nèi)”的嚴(yán)厲挑剔態(tài)度。

    “我該給她寫一封信的,再仔細(xì)問問有關(guān)‘林內(nèi)先生’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重新拿起紙筆，回憶著朋友在信中透露出的那些信息，眼中劃過一抹凝重。

    倘若沒有理解錯誤的話,他的那位特例獨行的朋友已經(jīng)悄悄為她自己預(yù)備下了一個注定要過早去世的“丈夫”,然后,她就會以“夫人”的身份獲得更多的行動自由以及對財產(chǎn)的掌控權(quán)。

    “卡爾梅拉小姐會選擇這樣一條路,我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意外?！?/br>
    黑發(fā)伯爵一邊低頭寫信一邊琢磨收信人的脾氣性情。

    “她可不會把未來和幸福完全托付給某位男士,哪怕那位男士尊貴如國王、品行如圣人,對卡爾梅拉小姐來說，都不如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來得重要。她不以嫁得貴婿為榮耀，反而更愿意成為榮耀本身。她愿意成為一位保護(hù)者，既保護(hù)她自己的幸福與自由，也能保護(hù)她所愛的人……”

    想到這里，基督山伯爵放慢了書寫速度，忍不住回想二十歲時的自己有沒有這樣堅定的想法與行動力。

    也許是被一位年輕姑娘的勇氣所感染，也許是今天的種種驚奇經(jīng)歷已然消耗了他太多的情緒，離開伊夫堡監(jiān)獄許久的男人第一次以一種極其平和的心態(tài)，認(rèn)真回憶著蒙冤入獄后最初幾年的時光。

    那時候的他單純率真，沒有讀過什么書，突然失去自由后茫然不知所措。他一面為自己的種種不幸遭遇而感到驚愕痛苦，一面又時時刻刻擔(dān)心監(jiān)獄外的親人……因為堅信自己的無辜和對親人的愛，他在黑暗的牢房中也始終堅守著希望。

    “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法里亞神甫的話?！被缴讲粼谛闹凶龀黾僭O(shè)，“如果沒有那位可敬老人的教導(dǎo)與指引，如果逃出伊夫堡監(jiān)獄后的我沒有在基督山島上找到寶藏，那么，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我還有決心、耐心和信心來展開這場報復(fù)嗎？”

    基督山伯爵停下筆，心想如果自己不曾有機會接受到一位睿智而博學(xué)的老人的教導(dǎo)，那他如今所選擇的復(fù)仇之路也許會是另一種形式。他有可能會像一個決心復(fù)仇的科西嘉人那樣，通過血腥刺殺的方式在暗中了解敵人的性命。

    “可是那樣做了之后，我絕對不會感到真正釋然的。敵人對我和對我親人的折磨是緩慢而冷酷的，是卑劣并且應(yīng)該被唾棄的。如果我用刺殺的形式瞬間剝奪了他們的性命，既不能將他們的罪行公之于眾，也不能抵消我這些年遭受的日日夜夜的苦難……”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基督山伯爵的沉思，啞奴阿里來向主人請示出發(fā)離島的時間。

    “把開船的時間往后推遲一個小時?！被缴讲艨戳艘谎壑粚懥艘话氲男牛瑩P聲吩咐阿里。

    阿里躬身行禮，然后迅速離開了。

    回過神來的基督山伯爵不再沉浸于對過往的回憶和種種假設(shè)中，而是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寫信這件事上。

    他暫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心平氣和地梳理過去對自己心態(tài)方面所產(chǎn)生的微妙影響，但卻十分明確地認(rèn)識到，自己是理解甚至佩服裴湘的這種選擇的。

    二十歲開朗天真的愛德蒙·唐泰斯也許對此感觸不深，可是經(jīng)受過無助苦難與最深切遺憾的基督山伯爵卻太清楚掌控命運的重要性了。

    當(dāng)然，他也并不是百分百地贊同裴湘的所有選擇的。和圣費利切伯爵一樣，他并不希望卡爾梅拉小姐——他年輕的朋友，從一開始就拒絕真摯浪漫的愛情。

    “雖然美滿的婚姻需要幾分運氣，可還是有一些人幸運得到了。既然如此，她為什么不對婚姻和愛情多一些期待與信心呢？我多么希望我的朋友也屬于那些幸運者之一——既然我已經(jīng)失去了機會。而且，這樣一來，這世上也會多一個最幸運的男人。”

    基督山伯爵相信，如果他的朋友在未來會愛上哪個男人的話，那么，那個男人必然擁有眾多的羨慕者和嫉妒者。而作為卡爾梅拉小姐鐘情的伴侶，那人也必然會擁有足夠的智慧來看清楚一個事實，就是他此生足夠幸運，應(yīng)該倍感珍惜。

    一個小時后，終于寫完回信的黑發(fā)伯爵親手拿著銀紋木盒走出了他的地下宮殿，然后乘船離開了這個對他意義重大的礁石海島。

    船上，等待許久的管家貝爾圖喬向他的雇主詢問，應(yīng)該如何安排海黛小姐。

    聽到海黛的名字，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隨即想起了之前的一些打算。只是，在開口說出心中原本安排之前，基督山伯爵忽然遲疑了起來。他恍然意識到，自己原本的一些想法似乎并不太周全妥當(dāng)。

    “如果我真的為了那孩子好……”

    海黛是已經(jīng)去世的約阿尼納帕夏阿里臺佩萊納的女兒，曾經(jīng)是一位希臘公主。不過，自從她的父親慘遭法國軍官費爾南的背叛而失去性命后，年僅四歲的海黛就成為了一名女奴。

    在海黛大約十一歲時，基督山伯爵把她從奴隸販子手中贖買了出來。他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掌握仇人費爾南背叛恩主和軍人榮譽的重要罪證，并計劃著在時機成熟之際利用這個證據(jù)報仇雪恨。

    比如，讓海黛親自出面指認(rèn)并控訴費爾南——如今的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的罪行。

    不過，雖然說一開始是為了復(fù)仇才遠(yuǎn)赴東方尋找海黛的，但是自從把海黛從奴隸販子手中帶出來后，基督山伯爵就給了這個小姑娘公主一般的生活。他還讓海黛接受了不輸給任何一位巴黎淑女的系統(tǒng)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