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30框外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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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春江水暖,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時節(jié);湘西的群山之中,高大的樹木蔚然深碧,遮住了明亮的日光;寒意自腳下的黃土中侵襲而上。 接連數(shù)次炮火的轟炸,折斷了雜草的根莖與樹木的枝條;不少樹干甚至被攔腰摧折,所有的生機被一并吞滅。 黃昏時分,肖涼正在壕溝里啃著干硬的餅子。他的團已被困在此處數(shù)日。 他臉上蒙著一層灰土,胡子長短不一,稀稀疏疏地貼在唇邊與下頦。干糧硬得硌牙,他卻吃得很香,邊嚼著,邊拿起身旁皮制的水囊,里面是之前在“鴇子村”臨走時裝的酒。此時,酒比水更烈,也更解渴。 連喝了幾口,他抬眼看到小武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于是把酒囊遞過去。 小武接過,略嘗了一口,眼中一亮,竟大口喝起來。肖涼看著心里直犯嘀咕,意外這小子酒量的同時,怕他一口氣喝干凈,遂吩咐他去二營和叁營處搜集最新情報,匯總給自己。 半個時辰后,小武靈活地從壕溝里貓腰快速行進到他身邊,匯報道:“東北、西南、和正西方向都有敵人巡視。二營長說透過遠視鏡能看到正南和東南方向相鄰的山上架著十幾臺滬造克氏山砲。” 他看著長官探尋的目光,咽了口唾沫接著說下去:“北邊和西邊也不太樂觀,陳團參說很可能有埋伏?!?/br> “他說有夜襲的可能嗎?”肖涼問。 “不太會,因為敵人也很疲勞。不過還是要小心后半夜?!?/br> 肖涼聽到后點了點頭,接著問他:“你以前當過兵?” 小武答:“十五到十七歲時,為了混口飯吃?!?/br> “那怎么又混回來了?” 小武看著枝椏間灰藍色的暮靄,目光柔和,“大年夜那天,我在約翰遜的船上看到你們,很奇怪吧,都是漂泊的人,你們看起來有家,我卻沒有。”他又低頭,溫柔地看向胸前的相機,“不過我個是落不下腳的人。對我來說,這世上所有的事,都只是一種體驗罷了。” 接著,他轉(zhuǎn)過頭看向肖涼,“團長,你呢?” “如果我有的選,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活著。也許……”肖涼沉默了一下,“……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扛著鋤頭,從地里回家?!闭f完這句,他笑了,帶著點兒自嘲式的哀傷。 在這兩叁個月內(nèi),小武鮮少見到這位長官的笑容。曾經(jīng)的他是匪幫首領(lǐng),如今的他是一團之長,他的冷臉一直是種威嚴的象征。這個新奇的笑不由得令小武側(cè)目,他愣了下神,卻突然聽到肖涼說:“你有點兒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她也是個不安分的人?!闭f著,肖涼又掏出了那把刀。那是他平常再熟悉不過的貼身武器,但他仍舊像對待初戀情人一樣,百看不厭,細細端詳。 小武似乎明白了什么,開口道:“很正常,世界太遼闊了?!彼抗馑爸幨且黄n郁的森林,“有些人像樹,一開始就把根扎進土里,一輩子都不挪窩。有些人是鳥兒,到處飛。樹能做的只有守候,因為鳥兒總有一天會歸巢。” “所以你有一天,也會飛到國外嗎?”肖涼問。 “如果有機會,一定會的。”小武道,良久,他聽到肖涼說:“我到底跟她不是一樣的人?!?/br> 天色愈來愈昏沉,戰(zhàn)壕里的人精神也越來越短,但他們還是強撐著眼皮,打著呵欠。 如陳煥生所說,夜襲沒有到來,這一夜算是安寧些。肖涼也已經(jīng)兩叁日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到了夜深,他實在撐不住,手里握著刀,靠在土堆上,瞇起了眼。 山里的夜晚很涼,他身上卻逐漸感到溫暖,且感覺自己搖搖晃晃的,仿佛是在船上。 那船行在江上,行在茫茫的夜里。可船塢里卻很暖和,好像還點著一盞燈,燈火昏黃。他躺在里面,正摟著什么,綿綿軟軟的。一開始他以為是被子,后來才發(fā)覺,懷中是個人。他們的四肢緊緊地纏繞在對方身上,仿佛是兩株拼命汲取對方的養(yǎng)分才能活下去的植物,可他還是不滿足,感到空虛和饑渴。他好想用自己的身體包裹住懷里的人。 忽然,他干燥的唇被一點清涼覆上,于是如饑似渴地攥取著這僅有的一點清涼,心上涌起一股熱流。這熱流仿佛填滿了四肢百骸,最終化作了一股熱浪,直往下腹沖。他遂猛睜開眼,待看清懷中人的眉眼,瞬間驚醒。 肖涼睜開眼,天還沒亮,但下雨了,雨滴在他的嘴唇上。 他舔了舔嘴角,才感覺到褲襠里一股潮濕的涼意,低聲罵了句娘,只得從行囊中掏出唯一一件用來換洗的白色里褲,順便瞅了一眼旁邊的小武,后者似乎睡得很熟。 他找了個不遠處的樹下,脫下靴子和軍褲,一股特殊的腥氣彌漫在鼻端。肖涼皺了下眉,迅速將臟了的底褲替換下來, 整理好后,解了個手。 扶著身下那處撒尿時,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仿佛吐出了胸中所有的郁悶。他回想著夢中的那張臉,抬頭盯著樹葉縫里的一顆晨星。它是那么的亮,亮得讓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 忽然,他的耳廓微動了一下,曾作殺手時的敏銳被調(diào)動起來。他聽到了草叢里的響動,盡管離得挺遠。 肖涼回到壕溝里,叫醒小武,再由小武接力傳令下去,很快,全團的人都清醒了。 凌晨的冥夜之中,樹林里似乎有黑影在浮動,也許是高度緊張之下,士兵們眼睛出現(xiàn)的幻覺。二營的炮手們已就位,克虜伯04式山炮和前膛火炮各顯威力,朝著肖涼命令的方向彈藥齊發(fā)。 隨之而來的慘叫與哀嚎證實了肖涼的直覺,就在士兵們心內(nèi)逐漸放松之際,身后卻炸開一聲“轟隆”炮響,震得他們耳膜仿佛要裂穿。敵方的“滬造克氏”明顯更勝一籌,射程更遠,可傾斜角度更廣。 “媽的,給老子來這套,一撥人攻過來,一撥人在山上轟?!?/br> 二營長在壕溝前方的陣地里連滾帶爬,卷起來塵埃飛土。他身側(cè)的炮手說:“營長,他們要上來了!聽到腳步聲了?!?/br> 而戰(zhàn)壕的另一側(cè),小武被肖涼派去叫來陳煥生一齊商議接下來的戰(zhàn)術(shù)對策,他跨越壕溝,幸運地穿越炮火線。從高處而來的炮彈如同死神,總是降臨得那幺隨意。等小武和陳煥生再回到肖涼身邊,一路兩邊已經(jīng)多了不少新鮮的尸體。 “我們被包圍了!”陳煥生如是說,雖然他料定肖涼也一樣明白,但接下來才是他話中的重點,“現(xiàn)在西邊也被堵死了,只剩下北邊的下山之路,但大概率會有埋伏。我的計劃是先派出一個小隊探路,剩下的人先在這里撐著……” 肖涼正聽得認真,大腦突然被震得嗡嗡響,接著就感到后背一陣guntang的熱氣。他下意識回頭去看:小武倒在壕溝里,一張臉都被炸黑了,白骨從黢黑的爛成糊的血rou里隱隱露出。 饒是自小見過許多殘酷景色的肖涼也愣了兩叁秒,這一刻,他真正見識了什幺叫“炮彈無眼”,再偏一點點,此時沒了命的就是他。 但也僅僅在這兩叁秒內(nèi),敵人便一窩蜂地沖了上來,雖有如雨般的子彈抵擋,但他們好像是來送死的亡命之徒,勇猛的腳步無法被阻止。 肖涼一只手去握槍桿,另一只手不自覺地伸向小武那張爛掉的臉,要闔上他的雙眼,可是瞬間,他就想起來,這具尸體已經(jīng)沒有眼皮了,何止眼皮,連眼睛都被燒成泥了。 死不瞑目了。肖涼心里想到這句話。他只得把手下移,摸到了小武胸前的相機,這應(yīng)該沒被炸壞吧? 敵人叁叁兩兩從彈雨中沖出來,大有要近身rou搏的架勢。陳煥生催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肖涼抽刀把掛在小武脖子上的尼龍繩割斷,左手拿走相機,右手握刀,在敵人的rou陣中,護著相機的同時,把雪白的刃插進一個又一個人的身體里,血多得流到刀柄上,紅色的盤長結(jié)被染得更加鮮艷,在腥風血雨中飄蕩著。 驀然間,他左手臂感到火灼般的痛,手腕和手指不由自主地抖起來,可仍舊緊緊握著刀柄。 這時,李晉不知打哪兒出現(xiàn),叫住他:“你胳膊中槍了,把相機給我!” 肖涼遞給他相機后,迅速改成左手握刀,受傷的另一只手臂當啷著。 李晉把刺刀插進一個人的肚子又抽出來,和肖涼背靠背,問:“小武呢?” “死了?!?/br> 李晉之前看到了相機,心里多少有點數(shù),但這兩個字,還是讓他怔仲了一下。他不由探頭,透過人群的縫隙去看那個壕溝,卻只聽到肖涼說:“別回頭。”李晉欲言又止,卻還是扭回頭繼續(xù)往前沖。 直到天邊擦了點兒亮,這場廝殺才堪堪有了結(jié)果,后半夜襲來的敵軍被全部殲滅,而肖涼的團,加上被炸死的,又折了一半,只剩下叁四百人不到。 陳煥生帶出去的小隊也回來了,也是死傷一半,所幸的是,北路埋伏敵人并不多。 “但從北邊下山,路比較險,而且不知道……”陳煥生正向肖涼匯報者,從不遠處的草叢中又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有追兵!”如今即使北路正埋伏著豺狼虎豹,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于是,不成一個團的叁四百人帶著裝備拔腿就跑,跑過了兩重山。直到整個天空放白,眼前一片空闊。 那是一條無比寬闊的河,也許是某條江的支流,中間架著一座吊橋,橋面上每隔幾塊木板便有一處是空的。 李晉回頭看到正從山頭往下奔的敵人,喊道:“你們都先走,我殿后!” 士兵們排成一列縱隊,懸著心走上了吊橋,從橋面的空缺往下看,是滔滔的河水,不知有多深。后面的追兵越逼越近,他們只得強撐著膽子,謹慎地跨過每一處空缺。 待他們?nèi)慷歼^到對岸,李晉掏出炮筒,掄圓一只臂膀,說了句“走你!”伙夫多年顛勺,臂力驚人。點燃了的炮筒正落在橋中央。眨眼之時,本就殘破的吊橋被炸了個稀碎。 李晉看著被隔在對岸的人,得意得“嘿嘿”笑起來,又不忘向?qū)γ娴纳桨萘税荩骸案魑簧嚼锏牧凶媪凶跔敔斈棠虃?,不好意思了,以后我李某人發(fā)達了,給你們造座石橋!” 十余日后,因終于耗不過顧向卿的九師,重組不到叁個月的湘西武備軍投降了。肖涼所在的第叁混成旅功勞最大,也犧牲最多。 一行人路過岳陽,找了處照相館沖洗了小武相機內(nèi)的所有膠卷。他們在洞庭湖邊的矮山上給小武尋了塊風水寶地。墓地背靠靈山,面向秀水,這個滿身載著風霜的攝影師理應(yīng)長眠于此。不過,也只能是他的相機了,他的尸體被永遠留在了湘西的那座山,最終變成滋養(yǎng)萬物生靈的肥料。 肖涼的右臂吊著繃帶,左手整理著那些相片,面前是墓碑,上寫著:武寄遙 之墓 兄弟肖涼敬上。小武像很多人一樣,沒有蠻多人在乎死活,就如同此時,只有十幾人肯來到他的墓前,簡單祭奠一下。 肖涼將其中一式兩份的照片分出來,留在自己手上一份,把剩下的相片一一扔進火盆里。 他想,就這樣把小武用墓里的“黑盒子”拍下的山川天地、江河湖海、草木花鳥、男男女女……通通燒給他吧。 直到他手里剩下最后一張,按照膠片沖洗的順序,這應(yīng)該是自小武有了這架相機后拍的第一張照片。 相片里一個身上衣服滿是補丁的女人,笑起來臉上堆迭起層層皺紋,摟著一個半大的小伢。肖涼看出來,這小子就是小武,那個女人應(yīng)該是他的家人。這是唯一一張小武本人出鏡的照片。 這最后一張照片也最終被火苗吞沒。 李晉站在肖涼身側(cè),他突然想起曾經(jīng)在約翰遜的貨輪上,被綁著的小武說過的一句話:“這東西我從來不會讓人動,除非我死了?!本挂徽Z成讖。 他一生短暫,終究是做了相框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