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攪著衣袖，垂著眼，也不回頭，也不去吸收雪花里的神力。

    渾身上下，從頭發(fā)絲到腳，都寫滿了不配合。

    這就是傻子，都能看明白兩人之間不大對的氛圍了。

    如此無聲僵持片刻，漫天霜雪陡然變化，神力洶涌浩蕩，向一處凝結(jié)，宋玢都快以為江承函動怒時，神力驟然平息，它衍化為一枚閃著透亮熒光的雪花。

    這雪花很精致，完全是照著楚明姣的愛好塑造起來的，因此當(dāng)它落入楚明姣手中時，渾身都閃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光。

    楚明姣捏著那枚雪花，也不吸收，高高昂著下巴，道：“神主殿下不是一直忙得脫不開身嗎？現(xiàn)在有空了？時間閑暇到能來雪山上濫發(fā)善心了？”

    聯(lián)想到她喝茶時那兩句問話，一切豁然開朗。

    宋玢卻仍難以接受。

    他媽的，楚明姣怎么那么厲害啊。

    這幾句話音落下之后，宋玢眼也不錯地看向江承函。

    他像是也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等情形，須臾，直起身，踱步走到她身邊，衣袖落在她手背上，不容人抗拒的神力順著這云錦一樣的袖片傳進她體內(nèi)。

    “疼嗎？”他終于開口，低眉審視她身上各處傷痕。

    “有一點吧。”楚明姣壓住飛快翹起的一點嘴角，想抑制，卻沒能完全抑制住，眼睛亮亮的。

    那么一瞬間。

    宋玢都能看見神靈無聲投降的畫面。

    --

    思緒回籠，宋玢撇撇嘴，這次是真認(rèn)命，做好赴死準(zhǔn)備陪他們冒這回險了。

    第34章

    姜家祖脈， 東南方向，在臨近午夜時猛然躥起了山火，火勢被夜風(fēng)一吹， 周圍又是臨近冬季的枯枝爛葉， 甫一起來， 就呈一發(fā)不可收拾之態(tài)。

    方圓數(shù)百里， 那火就像一座明亮的信號塔，引誘著山脈中所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楚明姣一行人披星戴月前行，路上遇到了不下三支隊伍。大家還是沒什么心思互相認(rèn)識，稍微客氣一點的， 撞上了就迎面點個頭，不客氣的， 眼也不抬地繼續(xù)趕路。

    每個人神情都頗為嚴(yán)肅，進山脈的少年在外都屬翹楚之流，頗有名氣， 平日里時間安排得很緊，往往對自己要求也嚴(yán)格。如今半個多月過去， 這一趟什么收獲都沒有，連場可以磨礪自身的戰(zhàn)斗都沒有，純屬浪費時間，心底或多或少起了火氣。

    想要快速解決。

    想要尋求突破口。

    這場火就是個突破口。

    相比之下，楚明姣等人還算沒那么急的，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誰先到誰就能贏得勝利。

    蘇韞玉看著往來匆匆的大小隊伍， 微微挑著眉，對楚明姣道：“說實話， 出來之前，我還總覺得，自己尚處于最青春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時期。”

    “你想說什么？”說到年齡問題，她認(rèn)真糾正：“我們本來就是少年——頂多也就比他們大那么一點?！?/br>
    她找出了個有理有據(jù)的證明：“不然姜家只準(zhǔn)少年進的祖脈，我們怎么能進來的？”

    蘇韞玉失笑。他們現(xiàn)在，不說像這些少年，渾身都透著涉世未深的青澀鮮嫩，可也算不得徹底成長為了“大人”，在家中，族中，他們還是孩子，是少主，即便早已成年，肩膀依舊扛不起父輩的重?fù)?dān)。

    所以，曾經(jīng)他總以為自己會有很長的時間，追逐大道之巔，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與抱負(fù)。怎樣的理想，怎樣的抱負(fù)，他們自然會在經(jīng)歷過許多事后有所領(lǐng)悟。

    可自從楚南潯出事后，他們這群人的生活，心境，無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特別是“死”過一次的蘇韞玉，在別人的身軀中醒來的那一剎，看著楚明姣當(dāng)時不知道是因為擔(dān)憂，還是氣憤得想哭的眼睛。

    他終于找到自己這一生，最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

    這才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

    填平深潭吧。

    那么多無辜的，同他們一樣的年輕人不能這樣一個接一個束手就擒，不甘又無奈地跳下深潭，他和楚二那樣喜歡，依戀的故土，不能成為縱容邪祟肆無忌憚的滋養(yǎng)場。

    這種信念一日比一日強烈，在胸膛中發(fā)酵，翻江倒海。

    可他從未想過要將楚二拉進來。當(dāng)日叛出山海界，他就開始擔(dān)憂，每日都止不住的擔(dān)憂，楚明姣這樣絢爛熱烈的姑娘，若是走上這條路，極有可能會在失去楚南潯之后，還要與自己的道侶兵刃相見。

    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這種止不住的擔(dān)憂，在每次看到她笑容，聽到她越來越像從前，孩子氣般的話語時才會稍稍放松一些。

    “哥哥就是想問你，想好回山海界之后怎么面對神主殿了嗎？”涉及這些不能與外人說的話題，蘇韞玉離楚明姣很近，呼吸交纏，在后面幾人眼中，儼然無比曖昧親密。

    好似隨意一抬下巴，就能親到彼此的臉頰。

    凌蘇急忙忙去看柏舟，他天生長了張春風(fēng)泠月的臉，不會給人很強的壓迫感，刻意遮掩一下，誰也看不透他的神情，而此時，他的眼尾線條與唇角都繃著，眼神冷得徹骨，瞳仁里宛若下了一場寂滅的雪。

    很壓抑的危險。

    即便深知他的秉性，絕不是那種恃強凌弱，肆意以身份壓人的人，凌蘇心里也不禁產(chǎn)生一種相當(dāng)荒謬的錯覺，他真怕蘇韞玉這樣下去，再回山海界時，會被神殿直接扣押。

    “冷靜，理智?！眱蛇叾际切值?，凌蘇覺得自己正在踏進一口大染缸，他提著氣壓低聲音：“這一段時間你我看得清清楚楚，這兩人根本沒別的意思。換句不好聽的，他們?nèi)魧Ρ舜擞腥魏蜗敕?，就憑這從小穿一條褲子的交情，怎么也輪不到你啊?！?/br>
    “我知道?！?/br>
    柏舟沉寂半晌，清聲道：“她向來坦蕩?！?/br>
    喜歡時坦蕩，疏遠時也坦蕩。

    從前，他們相知相許，結(jié)契成婚，不是沒有過鬧矛盾的時候，可那時候，胸膛里流淌的，仍舊是甜蜜的滋味。而從楚南潯死后，楚明姣搬離潮瀾河開始，他在名為‘情感’的水里淌了又淌，逐漸嘗到苦澀到難以自抑的情愫。

    人是世間最敢愛敢恨的生靈。

    他卻不是。

    柏舟不想再看楚明姣與蘇韞玉并肩而立，四目相對的畫面，他竭力克制，想垂下眼睫，可這具身體好像有自己的主張，倔強地不肯低頭。多看一眼，一種名為嫉妒的莫名酸澀情緒就悄然順著呼吸漫漲上來。

    有時候，自己都感到訝異，作為無情無欲的神，他的情緒竟明顯到這種程度——比凡間不加掩飾的尋常男子更為露骨。

    還有三個月，神誕月就來臨了。

    再一次在心中告誡自己，像是忍耐到了一種限度，弦繃到最緊處，柏舟倏而抬眼，看向凌蘇：“東南荒地里的五條靈脈劃給宋家，你現(xiàn)在上去，將他們分開。”

    東南荒地那一片，都是江承函的私產(chǎn)。

    凌蘇：“？”

    另一邊，問到正經(jīng)問題，楚明姣跟著正色：“怎么面對——不管怎么面對，我與神主殿，早就勢如水火了?！?/br>
    她沉吟著說：“我想的是，招魂術(shù)之后，楚南潯短時間內(nèi)肯定無法恢復(fù)到從前的狀態(tài)，山海界對他，對你而言都太危險。經(jīng)過這一回，我再回去，肯定會成為神殿的重點觀察對象，身邊不再適合待人，你們暫時留在凡界吧?！?/br>
    “你一個人回去？”蘇韞玉立馬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不行，這太危險了?！?/br>
    “我有什么危險?！背麈桓辈灰詾橐獾臉幼樱骸吧钐队譀]選中我。就算我和江承函鬧翻，不當(dāng)神后了，總還是楚家的二少主吧，放心，沒人敢惹我的?！?/br>
    “沒人惹你，架不住你想去招惹別人?！碧K韞玉頭疼起來，全然將她看透：“回去后你會安分守己好好在楚家待著？不會聯(lián)合其他少主，朋友去解決深潭的事？”

    楚明姣不說話。

    這是她必須尋求的突破，不解決深潭的問題，楚南潯和蘇韞玉即使大難不死活了下來，余生也只能在凡界背井離鄉(xiāng)過一輩子。出生在山海界的少年天驕，頭上還是會永遠懸著一柄利劍，他們經(jīng)歷過的悲劇，仍然會一遍遍在別人身上重演。

    每個人都袖手旁觀，這個問題永遠無法解決。

    “我跟你一起回。”蘇韞玉聳了下肩：“你哥醒來，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橫沖直撞摸回去的。還有，楚二，我再和你說一次，之后就算和神主殿對峙，這事也輪不著你出面，老實點躲在哥哥們后面?！?/br>
    “先解決眼前的事吧?！背麈龑⒃掝}撥弄過去：“一堆爛攤子沒收拾呢，一個個來，后面的事后面再說?！?/br>
    說完，就見有人捏著鼻子一臉無語地走過來，見到他們，凌蘇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露出個比苦笑還難看的弧度：“……那什么，我就是來問你們一聲?！?/br>
    他卡住了，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種沒事找事的借口。

    還沒等他蹦出字音來，柏舟就撥開榕樹上垂下的纏繞藤蔓走了過來，蒼綠的葉片順勢覆蓋在他的手背上，他看向楚明姣，蹙眉說：“我們后面的隊伍出事了，求救的信號打了好幾個，和東南那邊的狀況一樣，起了很大的山火?！?/br>
    地煞終于朝祖脈里的他們出手了。

    這是楚明姣的第一想法。

    楚明姣當(dāng)機立斷：“去看看?！?/br>
    出事的隊伍離他們并不遠，只隔了大概三四里的距離，因為有一座中途隆起的山包做遮掩，又是晚上，隊伍一心朝東南趕路，少有人注意到。

    他們很快趕了過去。

    月色不知何時被流動的云層擋住，霧氣開始在深山中彌漫，覆蓋在每一道枝干與葉片上，像一雙雙含著譏笑的眼睛，無聲地與他們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

    那場不知道如何燒起來的山火吞噬了一切，什么痕跡也看不出，楚明姣繞著火走了幾圈，搖頭：“不是普通的火，水澆不滅，我預(yù)計，等里面的尸、體燒完，它會自己停下來?！?/br>
    汀白和清風(fēng)嚇得牙關(guān)緊咬。

    “這火不是普通火的話，燒幾個死人再容易不過，我們趕路也用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怎么還不停？”凌蘇時刻謹(jǐn)記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半吊子水平，離火遠遠的，用手捂著口鼻，被那股直鉆胸腔的焦味熏得咳嗽。

    這也是楚明姣疑惑的，她讓其他人站遠一點，特別是柏舟，自己上前，圍著那團燒到半人高，綿延十幾米的火焰轉(zhuǎn)了轉(zhuǎn)，片刻后，眼尖的發(fā)現(xiàn)有一處火燒得格外旺。

    她停下腳步，定睛看過去，發(fā)現(xiàn)外邊那層焰花后，蜷縮著一道扭曲的人影，人影外死死罩著一層靈罩，這才沒被火焰波及。

    但看樣子，也撐不了太久。

    他肯定知道情況，這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楚明姣定了定神，伸手準(zhǔn)備將人拽出來，卻聽身后一道清透嗓音罕見嚴(yán)厲地喝住了她：“別伸進去?！?/br>
    她回頭看柏舟。

    “這地方蹊蹺，只靠自身靈氣恐怕難以阻擋火焰。”他的視線從她青蔥似的手指上頓了頓，道：“用神異的靈寶?！?/br>
    神異的靈寶？

    楚明姣想到了圣蝶。

    她其實沒覺得自己不能扛住這火焰，那些人不可能是這火燒死的，火很顯然只是毀尸滅跡的工具，但來自帝師的關(guān)心，她還是收下了。

    心念一動，圣蝶之力蕩開，覆蓋在雙手上，凝成一層淡藍色的光膜。在場幾雙眼睛的注視下，她雙手穩(wěn)穩(wěn)伸進去，火焰感受到什么一樣，陡然暴漲，要將那雙手撕碎，卻在察覺到圣蝶之力時避之不及地躲開。

    臣服與恐懼的意味，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仍舊撲面而來。

    她凝神，將人慢慢拖出來。

    一邊，頂著宋謂殼子的蘇韞玉含笑看向帝師，道：“她從小這樣，毛手毛腳慣了，不如帝師細心。”

    “我們這一路，多虧帝師了?！?/br>
    柏舟迎風(fēng)而立，那些訴說著他們少時親密，如今依舊親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往耳朵里鉆，他沉默許久，指節(jié)向內(nèi)稍攏，吐出一個不大友好，甚至可以說帶著說不清道不明敵意的嗯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