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得簡短，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慍意，須臾，皺眉看向她左肩的位置，問：“肩怎么了？”

    “和地煞打斗的時候被扭斷了?！?/br>
    “已經(jīng)服過藥了?！?/br>
    她眼里蘊(yùn)藏著星彩般的笑意，這樣的事對她而言，好似稀疏平常到根本都不值一提，反倒是蹂、躪他衣角的動作很沒有章法，莫名透著種小孩氣。

    “凌蘇怎么離你那么遠(yuǎn)，他惹你生氣了？”

    柏舟鴉羽似的睫毛覆落下來，順著她手指搭落的位置看過去。

    女子指頭柔嫩，指甲上沒有染任何顏色，干干凈凈，顯得白而纖細(xì)，深深陷入綢緞衣料中時，和沒有骨頭似的。單是這樣看著，真不像個劍修。

    他忍了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是從哪來的，也可能是已經(jīng)積郁太久，發(fā)作起來時已經(jīng)難以遏制：“楚姑娘，對任何男子都是如此嗎？”

    男子音色極清，清到任何人都能聽出其中的冷意。

    楚明姣與他對視，怔了會，眼睛圓而明媚，每當(dāng)這種時候，不論她跟前站著的是誰，哪怕知道她所有過往，都會在恍惚間生出種荒謬錯覺，覺得她還是青蔥爛漫的姑娘，不曾沾惹半分情愛。

    也確實(shí)，是所有男人都無法抵抗的誘惑。

    “沒有啊?！彼桨陝恿藙樱瑑蓷l細(xì)長的眉皺起來，音色微低：“你說蘇蘊(yùn)玉嗎？”

    柏舟唇邊弧度抿得平直，楚明姣甚至能從他眼睛看出一行字：難道還有別人？

    她左右看了看，確認(rèn)沒人后，踮起腳尖湊到他跟前。

    她的頭發(fā)上，臉頰上，甚至那截天鵝似的修長脖頸上，都傳來淡淡的香，眼瞳里蓄著一汪皎潔的月亮泉，聲音又脆又清，珠落玉盤般：“我方才，要躲人吶?！?/br>
    “躲誰？”

    楚明姣眼珠子轉(zhuǎn)了圈，也不心虛，就那么明晃晃的與他對視，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回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還能有誰，神主殿下啊?！?/br>
    話音甫落。

    柏舟望著眼前巧笑嫣兮的臉，連表面的禮數(shù)都險些維持不下去，他頗為冷淡地挪了個方向：“為什么躲?！?/br>
    頓了頓，像在刻意強(qiáng)調(diào)某種事實(shí)，又像是對那樣生疏至極的稱呼極度不滿，他一字一頓道：“他是你的道侶。”

    “是道侶沒錯?！?/br>
    楚明姣坦誠道：“可我是偷偷跑出來的?！?/br>
    她總是能從各種清奇的角度找到叫人難以反駁的節(jié)點(diǎn)，事到如今，好似不接受這個理由就是在與自己過不去了，柏舟禁不住闔了闔眼。

    這時，那群推來擠去的長老□□出了代表，姜家一位鶴發(fā)童顏的長老捧著兩個錦盒走過來，隔著老遠(yuǎn)，平常不茍言笑的臉上就已經(jīng)掛上殷切真誠的笑容。

    走到近前，他停下腳步，正兒八經(jīng)地朝楚明姣行了個大禮：“姜家姜望，拜見殿下?！?/br>
    說完，他又朝柏舟的方向見了一禮：“帝師。這次也多謝帝師出手了。”

    面對這些瞞而不報(bào)的人，楚明姣沒這么好的脾氣，態(tài)度rou眼可見冷淡下來，聲音涼涼的，聽不出喜怒：“怎么了？”

    “先前我們放出風(fēng)聲，誰要是能助姜家解決地煞難題，可在鎖魂翎羽與流霜箭矢中任選一樣帶走，殿下您看，要哪個？”

    “鎖魂翎羽?！背麈瘺]有任何遲疑，手掌平攤在半空中：“拿過來?！?/br>
    姜望慌忙將裝著鎖魂翎羽的錦盒遞過去，他臉都笑僵了，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遍不卑不亢，才將話語全說流利了：“當(dāng)日我們姜家也承諾過，除卻這兩樣靈器，其他協(xié)助解決地煞的人都能獲得豐厚報(bào)酬……”

    他看向柏舟，那詢問的意思很明顯。

    “其他人是什么，照例給我拿一份就是了?！卑刂鄢h首，一如既往的好說話：“我沒什么想要的?！?/br>
    確實(shí)也沒什么能讓他看得上眼的。

    “還有——”姜望低著頭，硬著頭皮朝楚明姣道：“神主殿下傳神訊入凡界，叫殿下處理好凡界事宜，盡早回潮瀾河?！?/br>
    楚明姣余光里是身側(cè)男子銀白的衣袖，笙旗般招動，聽著這話，不由得默了默。

    她抿抿唇：“知道了?！?/br>
    姜望麻利地退下了。

    “還是被逮住了?！比艘蛔?，楚明姣很懊惱地嘟囔：“早知道不躲了，還大方點(diǎn)?！?/br>
    她是真有假戲真做，無中生有的本事，這都?xì)w咎于那雙漂亮的眼睛，太有欺騙性了。

    只要她想，她是個天生的小騙子。

    沒有人會懷疑她。

    她說話時，柏舟側(cè)首去看她。

    這次大戰(zhàn)，她受的傷沒有想象中嚴(yán)重，此時眼尾線條自然往下拉著，臉頰粉撲撲，像萃取了早春里最柔嫩的那一抹亮色，唇色很深，宛若刻意抹了甜膩的口脂……他眼神在她唇瓣下的那道口子上生生頓下。

    像是，全然忍受不住某種痛苦般自虐地咬碎了。

    察覺到他某種遲疑又緩慢的神色轉(zhuǎn)換，楚明姣頓住話音，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的唇瓣，麻麻的刺痛傳來。

    她不由得皺皺眉，又看看柏舟，半晌，慢騰騰挪了挪步子，離他更近一些。

    “療傷時咬破的。”她掀起眼皮，去與他對視，唇瓣沾上了水光，殷紅飽滿，好像這個時候，才能卸下一切沉重的東西，用小小的聲音，自發(fā)自動地坦白了：“我和蘇蘊(yùn)玉他們說不疼，實(shí)際上，可疼了?！?/br>
    宋汾來的時候，就聽到這么一句，順著風(fēng)飄到他耳朵里。

    他霎時停下腳步，下意識去看柏舟。

    其實(shí)不用想都能猜出個大概，這短短一段話，會讓江承函心疼到什么程度。

    宋汾想了想，決定還是先貓著腰原路返回。

    他沒有楚明姣這種好命。

    沒人會心疼他。

    他只有被欺負(fù)的cao勞份。

    第47章

    地煞受縛， 這片憑空捏造出來的礦場沒了力量源泉，從遠(yuǎn)處的云邊上逐步坍塌，像一卷掛在墻面上薄薄的畫卷， 陡然被人就揭起一面， 畫上所有光怪陸離的景象隨之散去。

    時隔大半個月， 他們站在這片薄瘠的地域， 抬頭遠(yuǎn)眺，終于能看見起伏連綿的山巒，纏繞集結(jié)的云與霧，甚至連席卷肆虐的風(fēng)里， 都有了泉水溪流的沁新滋味。

    水木明瑟，蔥蔚洇潤。

    楚明姣與柏舟在垂柳下又說了會話， 相攜往回走。

    “你不過問一下，地煞如何處置？”柏舟斂眉，這人情緒淡下來時， 立刻又恢復(fù)了帝師該有的模樣，言行舉止， 規(guī)矩和分寸都刻在骨子里：“地煞之事，涉及山海界，你若想問，姜家人都還在。”

    楚明姣手里捏著根方才無聊折下來的垂柳枝，像拂塵般搖著：“我不管這些?！?/br>
    “我呢，就是占了個神后的名分，三界大大小小的事，都?xì)w神主殿下管?！闭f罷， 她轉(zhuǎn)過身，面朝著柏舟， 貓一樣踮著腳往后走：“我和神主不同，我脾氣不好，耐心不夠，最不喜歡看的，就是案牘上那些來來回回都是些芝麻大點(diǎn)事的呈折。”

    “我若是現(xiàn)在去問了，姜家人至少得事無巨細(xì)，從頭到尾將整件事與我陳情到底，少于半個時辰，我別想脫身?！?/br>
    “你也少為這事cao勞，將心放回肚子里去，咱們神主殿下啊……”她盈盈笑著，眼里蘊(yùn)著叫人眩暈的燦燦光亮，像是刻意強(qiáng)調(diào)什么一樣，拉長了語調(diào)，話音一轉(zhuǎn)：“他最會處理這種事了?！?/br>
    柏舟抿了下唇。

    起初，她稱呼神主殿下時，他下意識覺得太過生疏，明明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一種關(guān)系，這四個字出來，冷漠的霜?dú)庖哺鴵涿娑鴣?，叫人覺得如鯁在喉，無法不介懷。

    可現(xiàn)在這么聽她一聲聲叫下來，好像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她聲音里的笑意，不似撇清關(guān)系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揶揄。

    他暫時猜不透，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

    “準(zhǔn)備何時回長安？”柏舟靜默半晌，將她最關(guān)心的一件事提到了明面上。

    果真，楚明姣身上那種揶揄煙消云散，如果給她張桌椅，此時此刻，她該是那種正襟危坐聽講的姿勢。

    “我都可以的?！彼男呐榕樘饋恚低灯乘麜r，既忐忑又緊張，睫毛上下掃了掃，不自覺地又舔了舔唇上干裂的傷口，干巴巴地開口：“我當(dāng)然希望越快越好，但帝師連日cao勞，身體吃得消嗎？”

    “不要緊。長安的事耽擱了許久，我本也該回去了?！?/br>
    她雀躍起來，小心翼翼地得寸進(jìn)尺：“那明日……今日呢，可以嗎？”

    柏舟溫聲應(yīng)下她：“可以?！?/br>
    他們回到石堆中心時，汀白與春分眼前一亮，均是騰的直起身，繞著楚明姣轉(zhuǎn)了兩三圈，在此之間，汀白的話沒停過：“姑娘還好吧？受傷了沒？傷得重不重？我們這些時日一直跟著公子，方才地動山搖的，被甩到那邊山上去了。我們繞了三座山頭才找過來，浪費(fèi)了許多時間，沒能第一時間趕過來?！?/br>
    楚明姣得了應(yīng)允，心情愉悅，現(xiàn)在看什么頭上都頂著花，她拍了拍春分的肩頭，示意她別擔(dān)心，又回汀白：“我還好，沒出事。你們準(zhǔn)備一下，我們現(xiàn)在就回長安?！?/br>
    聞言，背著藥簍的清風(fēng)狠狠松了口氣，一臉劫后余生。

    終于結(jié)束這種該死的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楚明姣轉(zhuǎn)身尋找白凜他們?nèi)齻€，地煞一破，就到了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

    哪知白凜走得沒了影，留下的孟長宇與周沅也準(zhǔn)備走了，見楚明姣過來，臉上那表情，要笑笑不出來，要哭也哭不出來，最后還是周沅帶了個頭，彎腰見禮：“拜見殿下?！?/br>
    孟長宇也拱手：“拜見殿下?！?/br>
    “不必這樣拘禮?！背麈瘜⒅茔淅饋?，又朝孟長宇頷首，道：“和地煞一戰(zhàn)，辛苦了。”

    孟長宇和周沅急忙搖頭。

    “先前你們提出想要星脈儀與司空命盤，我應(yīng)下了，但這兩樣?xùn)|西都陳放在山海界，我平時接觸不到這些，因此身上沒有現(xiàn)成的，只能回去后再給你們?！?/br>
    “回去后，短時間內(nèi)我不一定會再出來。這樣，四十八仙門經(jīng)常有長老與宗主出入山海界，我讓他們帶出來，可好？”

    他們還能有什么不答應(yīng)的，孟長宇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神都不敢落到楚明姣的臉上，現(xiàn)在盯著腳下，謹(jǐn)慎地推拒：“不必了殿下。我和師妹商量過了，在石洞里，我們也沒出上什么力，最后一道關(guān)卡，都靠殿下出手才力挽狂瀾，沒臉面再要什么靈物。而且，全力對抗地煞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說了給就是給。”楚明姣笑了下：“你們等著收東西就是了?！?/br>
    她隨意問了兩句，才知道原來孟長宇和周沅在姜家逗留，是在等兩人的師叔給個信，等收到信，就啟程去長安。

    姜家原本就坐落在京郊，位置偏僻，但距離長安城不算遠(yuǎn)。

    楚明姣讓汀白出面，找姜家要了幾匹馬。姜家哪里敢怠慢，精挑細(xì)選一陣，選了幾匹最好的送過來。

    一行人朝著長安的方向疾馳。

    披霜冒露一日，等他們翻身下馬，踏進(jìn)長安時，已經(jīng)是酉時。

    一路直奔帝師府邸。

    這次再來，和上次來，那就完全是兩種情形，兩種心情了。

    “到了?！?/br>
    蘇蘊(yùn)玉對柏舟禮貌頷首，即便聽楚明姣說過他的真實(shí)身份，面對這人，他在態(tài)度上也沒太大的改變，“這些時日，帝師與世子跟著我們一路奔波勞碌，實(shí)在辛苦了，先回府好好歇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