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里，任何時候，有罪者都不能披著借口肆意橫行?！?/br>
    “這是我的意志?！?/br>
    監(jiān)察之力遲滯地頓了頓。

    它的意識并不如人般靈活自如，只是朦朧的一團。意識里，這是位性情十分淡然甚至說得上溫和的神靈，作為這天地間至高的存在，他自認做錯了事，破壞了規(guī)則，便絕不會濫用職權(quán)，為自己辯解分毫。

    就拿擅自救下楚南潯這事來說，江承函一聲沒吭，領(lǐng)了許多次神罰。

    但今天這事，不知怎么的，好像踩在了他的底線上，所以展露出極為強硬，不容人置喙的一面。

    但是為什么呢。

    它不理解。

    山海界已經(jīng)注定是犧牲品，真相不真相，懲罰不懲罰，重要嗎。

    毫無意義。

    ===

    楚明姣馬不停蹄回了楚家，楚南潯和蘇韞玉都在原地等著，滿面憂心，見她安然無恙回來，松一口氣的同時又忍不住問：“弄清楚了嗎？”

    她往林間僅剩的石凳上一坐，摁著脹痛的眉心，毫無隱瞞，一字一句地將神主殿大殿上發(fā)生的一切說了出來。

    聽到后半段，蘇韞玉拍著手里的扇子沉沉站起來。

    楚南潯冷靜些，但臉色也不好看。

    誰遇到這事，臉色都好看不起來。

    經(jīng)歷過流息日這一出，這個楚家現(xiàn)在都處于人仰馬翻的階段。有的陣法禁地破了，供弟子修煉的密室與小世界也有了明顯的磕碰，最叫人惋惜的是好不容易在夏末那出流息日后重新栽種長出來，并且已經(jīng)熬過初冬時節(jié)的花草，許多都被連根拔起，從空中拋落，天女散花般撒開滿地。

    現(xiàn)在也沒人有心情去收拾。

    一眼望去，滿目狼藉。

    楚家如此，其他四世家連同山海界數(shù)十萬住民，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長老們一個都沒見影子，想想也知道，應該是又緊急開會去了。

    “我們只有二十五天了。”楚明姣說完，看向這兩人，嘴角蠕動著問：“我現(xiàn)在腦子有點亂，后面計劃全亂了，你們怎么想的。”

    “之前是想著主動進攻，現(xiàn)在這樣，是不跑都沒辦法了，不跑就只有死路一條?！碧K韞玉凝眉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但是二十五天，時間上太緊張了?！?/br>
    楚南潯和楚明姣確認：“你的意思是說，神主殿也會就這次的事情發(fā)布公告？”

    “嗯?！?/br>
    “這樣一來，其實省了我們不少游說的時間。”他冷靜分析：“至少我們和其他四家一說，他們都能很快意識到這是個怎樣的事，不會再有‘反正事情也沒落到我頭上，和我沒關(guān)系’的僥幸心理，稍稍造勢，山海界住民撤離時會很聽話。至于凡界，不管摻和了沒摻和的，但凡還是個人，就會有愧疚心，有愧疚心，再用點威逼利誘的伎倆，很多事情，就好辦很多。”

    不愧是昔日名動天下的楚家少家主，很快就從這一團亂麻的局勢中順清了利弊。

    他問楚明姣：“你那會和江承函提出這個要求，也是有這方面的打算？”

    楚明姣點頭：“還有那些參與了這事的長老們，我接管過來了。他們別想解脫得那么輕易，就算是死，也得給我死在和深潭的對決之戰(zhàn)中。”

    “做得不錯。”

    “凡界那邊，需要人去一趟，別人我不放心?！背蠞】聪蛱K韞玉，后者聳聳肩，示意自己沒問題，他才道：“這樣，我和韞玉扮做傀儡人出去一趟?！?/br>
    楚明姣不太放心，她始終覺得不安全，這兩人本該消亡于世了，是她好不容易用了各種方法才拉回來的。

    這種關(guān)頭，再出了岔子怎么辦。

    “我們現(xiàn)在可用的人不多，時間緊迫，必須兵分兩路，在山海界我們不好行事，凡界反而自在很多?！背蠞≈浪谙胧裁?，說：“這段時間，你留在這里，不用送禮不用斟酌了，直接上四大家的門，見見以前的老朋友，嗯？”

    蘇韞玉去看楚明姣。

    那么小一張臉。

    平時看著雷厲風行，事事能獨當一面，托腮愁悶時，眼角眉梢恨不能都還掛著稚氣。

    橫看豎看，都還跟小姑娘似的。

    他認命地嘆了口氣，拍著楚南潯的肩頭，道：“算了，凡界那邊，我自己一個人去吧。你留下來陪她，四家少主于她都是哥哥jiejie輩的人，或許說過幾句話，但不熟悉，你跟著會好很多?！?/br>
    見楚南潯還想說什么，他笑著道：“放心，我能保護好自己?！?/br>
    他說著就朝外走，路過楚明姣時停下，用扇子在她手邊敲了敲，斂了笑意說：“再不反擊，我們都要被人坑死了。這一出下來，生也好，死也好，都不用我們遺臭萬年了，別再多想了，聽到?jīng)]？”

    楚明姣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暖得不行。

    蘇韞玉撫了撫鼻脊，直起身，想，怎么這姑娘偶爾看著，還越長越可愛了。

    難怪他每次總能莫名其妙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第55章

    流息日動蕩的事， 在傍晚發(fā)酵，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最終在神主殿給出公示后積累至巔峰， 雪崩般轟然落下。

    山海界里里外外都炸開了鍋。

    長久以來， 山海界與凡界一直維系著表面的友好與平和， 這種表象其實在百年前祭司殿應天地之力關(guān)閉山海界界壁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縫。

    凡界的人嫉妒山海界， 覺得這兒山靈水秀，秘境多，機緣多，就連出的少年天驕都總是壓他們一頭， 山海界卻覺得都是睜眼說瞎話，論地大， 論秘境多少，論宗門數(shù)量，凡界哪樣不如山海界？自己不努力修煉反而怪別人條件太多， 還少年天驕多——最出色的少年天驕都為了三界蒼生去填潭了！其中就有你凡界的一份。

    現(xiàn)在這事無疑就是那根導火索，但凡骨子里還有點血性的， 誰聽著不火冒三丈？

    若不是界壁都在潮瀾河鎖著，這會不知道有多少人沖到四十八仙門打架去了。

    楚明姣踩著這股風口浪尖，和楚南潯去拜訪了四大家的少家主。

    先去的蘇家。

    蘇家少家主叫蘇辰，是蘇韞玉的親兄長，說起來，也算是楚明姣的半個兄長，只是他看著嚴謹，不拘一格， 不太好交談，相比于和善可親的楚南潯， 小時候的他們都更親熱后者一些。

    蘇辰聽人稟報后，命人將她請了進去。

    楚明姣還未開口，他便先守著規(guī)矩抱拳行禮：“見過神后?！?/br>
    “蘇辰哥?！?/br>
    楚明姣眨了下眼，輕聲道：“不必行虛禮?！?/br>
    蘇辰這才挺直腰站起身，他靜靜看了幾眼她，像是要和印象中那個活力無限的小小姑娘做個認真比較，半晌，掀了下嘴角：“又變漂亮了，挺好。”

    說罷，他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座椅，道：“坐著說。”

    還是從前惜字如金的老樣子。

    “蘇辰哥，我這次來，是想與你說說深潭的事。”熟悉的書房布置讓楚明姣放松下來，她順勢在蘇辰對面坐下，很快有從侍奉上熱茶，茶還是楚明姣小時最為偏愛的那款。

    “自你兄長故去，我再未見過你，這次突然前來，又出流息日變化，你要說的事，我能猜出一二?！碧K辰視線在她身邊轉(zhuǎn)了一圈，落在傀儡人裝扮的楚南潯身上，又轉(zhuǎn)開，好像在透過她看看從前另一個經(jīng)常在她身邊轉(zhuǎn)悠的人。

    和熟人說話，還是哥哥那一圈的人，有一點最好，就是不用拐彎抹角地暗中對弈，楚明姣這還什么都沒說呢，蘇辰就自己有一說一地敞開天窗說了亮話。

    蘇辰點了點丟在桌面上的聯(lián)絡玉簡：“你來前，我才和蔣平允聊過?！?/br>
    蔣平允，蔣家少家主。

    楚明姣眼眸微亮，想，如果是這樣，她就不用再跑一趟蔣家了。

    現(xiàn)在的時間太寶貴了，經(jīng)不起一點浪費。

    “流息日被神主強行摁了下來，這個我能猜到，公告一出來，緣由我也知道了，但山海界目前現(xiàn)狀如何，我并不清楚，你可以與我說說?！?/br>
    “我猜，你也是來說這個的?！?/br>
    簡明扼要，一句多的廢話都沒有。

    “是。流息日并不是自發(fā)停止了，它只是被江承函以神力壓了下去，而這個時限不會太長?！彼D了頓，不避不讓看著蘇辰的眼睛，加重字音：“二十五日。二十五日之后，流息日不受遏制，山海界會如何，誰也不知道?！?/br>
    蘇辰神色更凝重一分。

    他知道這件事鬧得很嚴重，但沒想到，已經(jīng)到這種份上了。

    “將被選中那十人填潭，也無濟于事？”蘇辰直截了當?shù)貑枴?/br>
    楚明姣遲疑地搖搖頭：“說實話，蘇辰哥，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往深潭里投人，一個保一千年，可早在兩三千年前，這種說法就站不住腳了，在我哥哥前填潭的那個，到我哥哥，到蘇韞玉，再到現(xiàn)在，哪個保了千年？界壁突然關(guān)閉是大祭司做的決定，現(xiàn)在將穢氣投入山海界的也是他，他在保護誰，還用說嗎？”

    提到“蘇韞玉”三個字時，蘇辰搭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抽動了幾下。

    他站起身。

    “最后一個問題，我們該如何信你?！碧K辰看著眼前這個嬌艷的，被所有人愛護著成長起來的姑娘，話可謂說得極其不留情面：“我要知道，今日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楚家女，還是神后。”

    “這么多年，神主殿，祭司殿，四十八仙門，朝廷，他們是拿著哪套理論給我們施壓，要求我們妥協(xié)的，你知道，我也知道。為大局計，我們可以被犧牲，這應當也是神主的意思?！?/br>
    楚明姣倏地笑了下，眼里卻沒有分毫笑意，只顯得認真：“蘇辰哥，我是楚家女，也是江承函的道侶，但拋開這些的身份不提，我先是山海界的子民。我的至親，摯友，族人，我所愛的一切，我的根在這里。”

    “如果我站在神后的身份與立場上，今日不必來?！?/br>
    蘇辰終于笑了下，他頷首：“也是，你自幼就很有自己的想法，總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br>
    “剩下幾家，你不必再逐一拜訪了，二十五天，時間寶貴，你應當還有不少事要做吧。需要我們做什么，直說即可?！?/br>
    楚明姣心里微微一松，事實上，她也真長出一口氣，笑了下：“蘇辰哥，和你說話——還是這么省事。”

    這要換做從前，蘇辰或許會面無表情地回一句，被蘇韞玉逼的，現(xiàn)在只是沉默著一哂，那點微末動作，分不清是懷念還是自嘲。

    “山海界五家各持有一枚天刃碎片，天刃在后續(xù)對付深潭時有用，我們需要提前將碎片取出……各家有各家的情況，這件事，不知道幾位少家主能否做到?！?/br>
    “從前或許不行，但現(xiàn)在可以。”

    蘇辰喉結(jié)滾動，言簡意賅：“自深潭變本加厲，從一人變至十人，幾家表面風平浪靜，內(nèi)地其實頗有微詞。只是誰也不想做出頭的那個，于是引而不發(fā)。在家主眼中，家族利益大于一切?！?/br>
    楚明皎是楚南潯的meimei，也算他的meimei，蘇辰那么冷硬的性情，面對她時，也不免帶上了點醒的意思：“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我們能猜到，他們自然也能，只是神主殿不出來說話，他們身為家主，也只能按兵不動?！?/br>
    “這不代表他們心里沒有火氣?！?/br>
    “四十八仙門做錯事在先，他們沒有出手，可我們這些小輩年輕氣盛，耐不住性子做錯了事，成功了是青史留名，不成功，左不過是一條命罷了——如此情勢下，忍辱負重也不見得就能活?！?/br>
    既然如此，為何不搏一搏？

    山海界夠仁義了。

    做到這種地步，還是被反手捅了一刀，泥人都有三分火氣呢，更遑論這些成名已久，也曾心高氣傲一路蹚過來的家主們。

    楚明皎認真聽完，點點頭，真摯懇切，不帶任何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