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dāng)時問問題時還使了個小心眼，這看似是一句相關(guān)聯(lián)的話，其實包含了兩個問題。

    ——實在是招魂術(shù)太好用了，死去十三年的人，還是死在深潭的人，居然都能死而復(fù)生。

    可以想象，只要利用得好，招魂術(shù)絕對是給自己留的最妥當(dāng)?shù)囊粭l后路。

    楚明姣沒想到他問了這個，頓了頓，問：“它怎么回的？”

    宋玢坐直了身體，與她對視，說：“它說，世上根本沒有招魂術(shù)?！?/br>
    楚明姣身體穩(wěn)不住，晃了一下，她及時抓住宋玢的椅背，神色很懵，喃喃說：“沒有——什么叫世上沒有招魂術(shù)？”

    她問宋玢，也在問自己：“沒有招魂術(shù)，楚南潯是怎么活過來的？”

    現(xiàn)在這個有血有rou，身軀與修為都完好無損的楚南潯，是怎么從深潭里回到她身邊的。

    說實話，宋玢才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也傻了眼。

    他雖然假扮凌蘇跟著江承函去了凡界，但其實知道的并不比他們多，他倒是知道柏舟去姜家祖脈，降服地煞，都是為了幫楚南潯復(fù)活。

    本質(zhì)上，是為了楚明姣。

    可這沒有招魂術(shù)的事，他是真的半點都不知情。

    畢竟，招魂術(shù)不是江承函拿出來的，它是楚明姣找出來的。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楚明姣總不會害自己的親兄長吧？

    “我當(dāng)時以為這東西。”宋玢指了指手里的卷軸，壓低聲音道：“我以為它才蘇醒，不準?！?/br>
    “所以我當(dāng)時用玉簡聯(lián)系了蘇辰哥，問他們，蘇家藏書閣里有沒有一卷記載了招魂之術(shù)的書。我說得鄭重，蘇辰哥以為是祭司殿查出了什么，特意找了四位管理藏書閣的長老問話，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沒有?！?/br>
    楚明姣張了張唇，半晌都沒有吐出字音。

    生在五世家之一的楚家，她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藏書閣的長老們需要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與書籍相伴，各式各樣的書他們都要整理歸納，其中一個沒有聽說過這門術(shù)法不算稀奇，可同時四個都搖頭，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這可是能救命的東西啊。

    居然無人對它上心。

    這太說不通了。

    宋玢接著說：“我最近不是聽說，蘇家那個祖物，常年都在沉睡，只有在神主悄然降臨，或者和自己極為契合的靈物，比如這次的追星刃現(xiàn)身后，才會稍稍醒來一會?！?/br>
    “我問了蘇家的一位長老，祖物在你找到招魂術(shù)的前一天，有短暫醒來過?！?/br>
    楚明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掐出月牙的弧度，她毫無察覺，只是覺得眼前剩下白茫茫一片，喉嚨滑動了下，才能勉強發(fā)出聲音：“所以，招魂術(shù)根本就是……是江承函自己編出來，再放進藏書閣中的。”

    “他知道我在找救楚南潯的方法。”

    宋玢捏了捏眉心，嗯了一聲：“我猜也是這樣?！?/br>
    “第二個問題呢?！背麈缶纫粯尤タ此?，好似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在他手里捏著：“你問了什么?！?/br>
    “幫你問了，別急?！?/br>
    宋玢說：“我問它，如果世上沒有招魂術(shù)，那要怎樣，才能讓一個在深潭中死去多年的人復(fù)活?！?/br>
    天青畫卷軸上出現(xiàn)了一行字。

    【人族絕無可能。若為神族，罔顧天意，必受天罰，斷骨敲髓，百次方休，以儆效尤?！?/br>
    楚明姣抓著宋玢椅背的手指細細地抖，她像是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仰頭去問：“什么叫斷骨敲髓，什么意思?。俊?/br>
    這叫人怎么回。

    一聽就又慘又痛。

    宋玢啞巴了，他撫了撫楚明姣烏黑的發(fā)頂，含糊不清地囁嚅著：“都過去了，沒事了。”

    是，都過去了，楚南潯活過來了。

    反正這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誰也不會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楚明姣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今天她說那些話時，江承函的眼神，像被打碎的鏡面，所有的情緒無可藏匿，其實很輕易的就能被窺出一種脆弱。

    她閉上眼，耳邊響起他那句。

    “——我的心也是rou長的。”

    楚明姣又站回書架邊，只是很久沒有說話，等宋玢意識到不太對，站起來想詢問她情況時，她才隨便拿本書將自己的臉與眼睛都擋住了。

    第66章

    山海界進入最冷的時節(jié)， 蘇家深處，山澗斷崖一座連著一座，白雪霧凇將遒勁樹枝壓斷不少， 近觀遠看， 像極了鏡花水月的幻象。

    蘇家都是本家弟子， 在數(shù)量上本就差了其他四家一截， 加之這幾日還派出去了不少，此時在風(fēng)雨中來往穿梭的人影也寥寥，從藏書閣的三樓往下看，半天不見幾道人影。

    宋玢起先以為楚明姣哭了， 剎時屏息凝神，脊背直接僵了， 才艱難吞咽了下要開口，就見她先挪開了臉上的書冊。

    還好，臉頰上沒有淚痕， 她露出一雙宛若水洗過的眼睛，低聲自顧自問他：“天青畫現(xiàn)在還能回答問題嗎？”

    不哭就行。

    宋玢松了一口氣， 背脊和肩頸恢復(fù)放松的姿態(tài)，貼合著椅背，手勾著天青畫卷軸遞到她手邊，說：“你試試吧。我覺得挺碰運氣的，它有時候懶，就算看到問題了也不一定回答?！?/br>
    簡而言之，就是這東西多少帶點神物的架子。

    楚明姣看著眼前巴掌大的卷軸，她伸手觸了觸卷軸表面， 是桑蠶絲一樣的柔滑質(zhì)感，一時間有些不知道從何下手， 看向宋玢：“怎么問？口述，還是將字寫上去？”

    “寫上去?！?/br>
    作為暫時對天青畫了解最深的人，宋玢起身，走過來，披露了更多細節(jié)：“其實若是它處于完全蘇醒的狀態(tài)，我們這樣說話，它也能聽見，給面子的話，會直接給出回答；若是半醒半睡間，在卷軸上寫下字句，它也會適當(dāng)給予回應(yīng)……就怕它直接睡死了，那就是神仙來了，也沒辦法?！?/br>
    一句話。

    給不給回答，全靠運氣。

    楚明姣心里也沒報很大的希望，只是想著有這樣的機會，不愿錯過，當(dāng)即以指為筆，以靈力為墨，在卷軸上落字。

    宋玢湊上前一看。

    【世間可有東西能牽制神靈？】

    他微怔，視線落在楚明姣臉上。

    楚明姣漂亮，整個山海界都知道，但這種漂亮在他眼中，總是會不自覺削弱六分，實在是因為他們之間太熟悉了，所有的變化都來得遲滯緩慢。

    就比如，這個時候，他才后知后覺的察覺到不對勁。

    楚明姣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明艷率真，像開得正爛漫的山花，整個人都透著種抽長的生動之色。現(xiàn)在細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居然習(xí)慣了蹙眉，眼尾一斂，臉色蒼白，看著是成熟穩(wěn)重了，也變得壓抑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絕境，她是那種能苦中作樂的姑娘。

    真沒見她這樣過。

    沒等宋玢想出個所以然，卷軸上那行字就像被一只小型漩渦吞吃入腹，消弭得干凈，楚明姣指尖抵了抵他手肘，低聲問：“這是什么意思？應(yīng)了還是沒應(yīng)？”

    “應(yīng)該是沒應(yīng)。”

    楚明姣抿了下唇，有點兒失落，但天青畫好像故意和宋玢作對似的，在他話音落下之后，軸面流出幾縷靈力，那些靈力排成字句，呈現(xiàn)在兩人眼前。

    【神主，聚三界之靈，受天地鐘愛，不被任何事物牽制?！?/br>
    楚明姣眼神微黯。

    果真是這樣。

    在這方面，她不該抱有某種不切實際的期望。

    可這樣一來，江承函救下楚南潯，受那么多次懲罰。

    可想而知，都是為了誰。

    自從聽到宋玢說的那幾句話，她甚至都不敢在心里想象，“斷骨敲髓”，究竟是怎樣殘忍血腥的畫面。

    “但是為什么……既然沒有牽制，江承函為什么還會受這樣的刑罰？”楚明姣問：“監(jiān)察之力是什么？”

    這個宋玢知道：“神主，監(jiān)察之力，天青畫都擁有三界特權(quán)，用的是神力，而非靈力。這三者地位上雖說沒有高低之分，可實際上，神主的權(quán)限更多，實力最強，所以天青畫說，只要他不想，沒有東西能管住他?！?/br>
    “那就是說，他不一定受了那種刑罰?！背麈骸罢l會那么蠢，明明可以躲掉的東西……”

    到后面，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宋玢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其實他后面咽回去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

    江承函根本就是個將規(guī)矩與克己鐫刻進骨血里的人，明知是錯，仍行錯事，他會接受一切該受的懲罰，一聲都不帶吭。

    “我今日和你說的這些，你別和蘇韞玉說，他現(xiàn)在和吃了炮仗一樣，看誰都不順眼?！?/br>
    宋玢看了看楚明姣，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低聲說：“楚二，我們每一個人都備受煎熬?！?/br>
    “你兄長一夜一夜睡不著，實在累得扛不住瞇眼休息一會，都會很快驚醒。那日，跟著五世家下命令之后，他第一時間，苦笑著唾罵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br>
    楚南潯是被江承函復(fù)活的，他還是他的妹婿。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從前很多次，我們闖了禍，或是秘境里受傷，江承函總是第一個找到你。那些年，他的神力不止為你療傷，還有我們?！?/br>
    宋玢唇邊拉出個苦澀的弧度，屈指數(shù)：“我，余家?guī)孜缓湍阃娴煤玫墓媚铮瑤准业纳偌抑??！?/br>
    “我知道，你是我們之中最難過的那個，可楚明姣，不是我們無情無義，是我們一退，山海界臣民們就沒指望了?！彼諗科鹌綍r提不起精神的懶散樣子，拍了拍楚明姣的肩：“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楚明姣提著唇，想笑，但笑不出來：“我知道?！?/br>
    ===

    蘇韞玉被自己的父親黑著臉強壓著焚香沐浴，換了身極為繁復(fù)隆重的衣裳，隆重到哪種程度呢，就和每年新年，老頭子們上神主殿覲見時的朝服沒差，甚至更夸張。

    他全程木著張臉。

    被蘇家家主直接一拳錘在后背上：“看看你的態(tài)度，擺著一張臉給誰看？你但凡能把對楚家丫頭的和煦抽出十分之一對家里人，你母親和兄長都能被你感動得找不到北?！?/br>
    蘇韞玉：“？”

    畢竟久不歸家，理虧，他沒法反駁，氣得笑了一聲。

    “背挺直點?！碧K家家主喝一聲，警告道：“我告訴你，等會和祖物說話注意自己的態(tài)度，祖物有意助你，你不想頂著別人的身軀過一輩子吧？”

    蘇韞玉眼皮一跳：“父親的意思是，祖物能幫我換回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