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子穎還沒有走，從后視鏡望他。

    他把煙按滅，拿紙巾包著扔進(jìn)空的金邊臣煙盒，見她仍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說起這話：“你問我會不會親你?！?/br>
    她欲要開門的手頓住，不知為何，她的心隱隱在跳，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她轉(zhuǎn)過身看他，“然后呢？”

    陳雋回視她，答道：“我說不會?！?/br>
    裘子穎依然留在車?yán)?，聽了他后面的話，回憶漸漸涌流。如夢初醒般，她終于記起來對他做的事情，有一瞬臉泛紅，無意識咬唇，又不能把懊惱表現(xiàn)出來，只好道：“看來我確實做了怪事，別介意?！?/br>
    “你知不知道還有一種形容，巴塔耶把高潮喻作小死，小死是見到上帝的狂喜，”陳雋淡笑道。

    裘子穎曾領(lǐng)教過，饒有興趣：“他說的是意大利的一座雕塑，叫Ecstasy  of  Saint  Teresa?！?/br>
    “見過嗎？”

    “沒有?！?/br>
    陳雋不語，靜了靜，探前，身體擦過她，手一按，打開她的車門，“回去吧，別再這樣，你無非想證明男人是感官動物?！?/br>
    門開，一陣涼風(fēng)襲來，她撫過臉前的頭發(fā)，反問：“難道不是么。”

    他很爽快地回答，并無矢口否認(rèn)：“是?！?/br>
    “所以你那天晚上想親我，”她盯著他在夜里的臉。

    他實在不懂她的意圖，遲疑了一下，問：“你到底想怎么樣？”

    她脫口而出：“我只是在說，你想親我。”

    陳雋看著她有恃無恐的模樣，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應(yīng)，稍微退開，把自己的車門打開，繞到她的位置，把門拉得更開，要她出來。裘子穎取笑一聲，下了車，剛要往旅館門口走去，而他聽到那笑聲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不得不站著，帶著探究他的神色。

    “抬頭。”

    慷慨的夜風(fēng)吹過他們的衣衫，攜一片瀝青和芬芳。街道有一些暗，煤氣燈的黃光占有她半張臉，突然被近在咫尺的人替代。他松開她的手腕，扣著她的后腦勺插進(jìn)發(fā)絲，低頭咬下她的唇，另一只手撈住她將要抵住車門的背，收緊至身邊。風(fēng)長久細(xì)膩，金邊臣與煙卷交融，她來不及反應(yīng)，睜著眼睛，陰影掠過她的眼眶，唇貼合在一起。

    這一吻似月黑風(fēng)高夜的幻覺，在她怔愣之際，他低低地親她的下唇，眼睛也沒有閉著，倒影里是她柔軟的眼鼻和凝脂肌膚。她回過神來，清晰感受到他在親她，才驚訝地張開小嘴，讓這個吻進(jìn)階至舌與舌的交鋒，舌被掠卷在口腔，浪吞小魚，掃蕩入谷。

    這是較勁的接吻，因他要把她驚恐示弱的眼神牢記在心，反復(fù)警戒自己的越界，不應(yīng)該親她。然而他要失望了，他的舉動是她控訴的證詞，她卻沒有反對，靈敏地抓住機(jī)會續(xù)寫犀利，一點都不木訥，還是三好演員，手撫上他的胸膛，歪著脖頸開始回應(yīng)，縱容他入得更深。她這時才知道，原來自己并不反感他這么做。

    氣息溫?zé)?，牙齒輕微磕碰到他的舌尖，發(fā)絲從他手里漏出。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啃咬著彼此。她的回吻令他錯愕不解，他忍不住皺眉，明明她比上一回清醒，但還是在撩撥他，簡直不可理喻。當(dāng)他找尋她的眼睛，便明白再次上鉤，蓄意吻她吻得更密集，吸吮她的蜜意。唇舌交纏，她終于大腦缺氧，要急迫地呼吸，仰頭對天，空氣如涼水潑面，滿眼繁星。他依舊攬住她的背，轉(zhuǎn)移陣地來到她的肩頸，印向她的靜脈動脈要舔咬出血一般，脈搏在跳動。

    街道仍有人經(jīng)過，路人只當(dāng)他們是一對受荷爾蒙多巴胺cao縱的男女。一只黑貓扭動著慵懶的身軀鉆過狹窄地帶，貓毛順過她的鞋后跟，癢得她抬起腿，又因頸上的濕澤發(fā)癢不得不躲避，被他抓回鎖在懷里。他托著她的臀抱她，她條件反射，像攀住救命浮木一樣伸出胳膊環(huán)上他，否則要掉下去。

    “你瘋了，”裘子穎摟實他，在他耳邊小聲抗議。

    陳雋不答，壓著她，壓到車門，二人緊貼，讓她的腹部描繪他的腫脹。她的身體如此柔軟，他抱過她許多回，記憶中都不比這次更熱，更柔軟。她發(fā)覺他果真起了反應(yīng)，不知該冷笑還是該羞憤，可他看起來處之泰然，還沒有失去常態(tài)。

    “你應(yīng)該清楚是人都有情欲，究竟在裝傻還是太聰明，更何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你要我怎么做?！标愲h摟著她的身體，望她被親得粉紅的臉和柔亮的唇。

    裘子穎自然明白人都有欲望這一普世真理，又或者說是規(guī)律。她低著眉眼，淺淺應(yīng)一聲，“我知道，跟我想的一樣?！?/br>
    他無可奈何，放開她，準(zhǔn)備回到車內(nèi)。她見他繞道而行走向汽車的駕駛位，突然捏著他的衣袖叫他停下，抬起他的手查看腕表，確認(rèn)后放低，以晚安告別今夜恍若隔世之吻。他搖著頭笑，早知她在玩弄他，駕車離去。

    半夜十二點，陳雋回到家里，珍珍竟然亮著眼睛，在客廳溫習(xí)功課，還未入睡。珍珍從書本下方翻出一張紙條，是梁達(dá)士的留言。梁達(dá)士聽說陳雋和上海人一塊，也不前往叨擾，帶一張紙條讓珍珍幫忙捎話。

    留言大意是，許俞華在歌舞廳呆了兩個小時，法國人雅克到歌舞廳消遣偶遇他，但是蓓琪不在，正巧碰上梁達(dá)士來做翻譯。這次不是商業(yè)合談，而是單純的聊天，內(nèi)容大概是許俞華覺得香港的武俠神怪影片蠻吸引觀眾，舊時上海的電影也可以考慮被重映，而雅克突然提出一個要求，順帶掏出一本在巴黎風(fēng)靡盛行的《電影手冊》，他笑著拍許俞華的肩膀說，如果他們能夠找到評論家用中英文撰寫法國電影登華人報紙作一番宣傳，那他也許會改變主意。

    這一交易確實合理，許俞華腹誹的是這人倒是指望勞碌奔波的華人愿意花兩三小時坐在那里看法國中產(chǎn)愛看的電影，可他二話不說就把這本為他們提供參考的電影雜志帶走，而梁達(dá)士把他們的對話傳到陳雋耳邊。

    翌日中午，許俞華登門找上蓓琪，站在門口，要她閱讀手里的讀物。對于蓓琪來講，讀寫法語不成問題，但書寫中文是一個難題，更何況，她還沒有機(jī)會深入學(xué)習(xí)中文，mama就與她相隔遠(yuǎn)洋，分道揚鑣。想到此處，她的神色黯淡起來，推脫這份差事，她可以翻譯法語，但沒有辦法用中文寫一篇文章。

    “既然是寫中文報道，還是找珍妮弗比較專業(yè)，我可以把一些文章譯成英文，讓她參考，”蓓琪提議道。

    許俞華捏著雜志，大敲一下門，罵道：“又是那個破記者，她沒有權(quán)力在華埠寫文章，我爸的報社早把她拒之門外，連轉(zhuǎn)載都不允許?！?/br>
    她急忙往外探頭，生怕有人出來兜頭蓋臉指責(zé)她，抱怨一句：“那你就找報社里能寫的人就好了……別敲門敲那么大力，鄰居會找我麻煩?！?/br>
    “總之你先翻譯幾章看看，你不翻譯，哪個臭寫字的能懂?。俊睊佅逻@話打發(fā)她之后，許俞華往她懷里塞進(jìn)這本雜志，砰一聲關(guān)門離開。蓓琪還沒問他會付多少錢，就被他用力使喚，對他的無禮傲慢作風(fēng)無語至極。

    離開蓓琪的住所，許俞華來到報社找上于主編，正好看見陳雋坐在熟悉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翻閱報紙。他不懷好意地哂笑：“又來這里做什么，這個時候你不應(yīng)該在你的地方管人？屁股動一動我都知道你們這群人在互通什么，多管閑事的家伙?！?/br>
    陳雋無所謂他如何指摘，放下報紙，說：“我來這里就是為了看你會不會找人寫文章，看樣子你已經(jīng)代表順明堂答應(yīng)雅克做這件事情，如果你不做，意味著要我?guī)湍闶帐熬置妗！?/br>
    許俞華繼續(xù)發(fā)笑：“找，當(dāng)然要找，關(guān)你屁事?！?/br>
    于主編進(jìn)門，端著一杯茶出現(xiàn)在其中，坐在辦公位，“二位同時坐在這里不常見，是要我為許老板策劃什么文章？”

    許俞華一下坐進(jìn)沙發(fā)，翹著二郎腿，“找個人給我寫一篇關(guān)于法國電影的東西。”

    他把雅克的要求告訴給于主編，于主編卻覺得難做，這篇關(guān)于法國電影的文章，主要是為了介紹一個導(dǎo)演的作品，如果沒有親眼看過，很難下筆去寫。不幸的是，寫得最好的那個人告病假住院，一不能到戲院看電影，二暫時不能提筆寫字，那人正是寫許志臨生平的作者，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把握新聞，也可以做藝術(shù)評論。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寫出像樣的文章。

    “其他人呢？都是飯桶嗎。”

    “我可以找人寫了看看，但效果是未知的?！庇谥骶幋饝?yīng)道。

    許俞華冷哼一聲，把這事交代完畢草草離去，剩下陳雋一人坐在這里。陳雋不著急離開，問于主編：“李先生為何住院。”

    “在家里摔倒，下巴連縫三針，三十多歲的人也容易輕微腦震蕩，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

    陳雋明白，決定去看望他一眼。循著于主編給的信息到了醫(yī)院，他以禮探望，表示尊敬，畢竟這些年來李先生寫過不少文章，三年前他替華工發(fā)聲，兩年前他在警察掃查的麻將館幫無辜的人做口譯。裘子穎認(rèn)為他寫得好，并不是沒有道理，他確實是報社公認(rèn)最好的作者。李先生的下巴和頭顱都包裹著紗布，收下水果之禮，當(dāng)著陳雋的面喝一碗皮蛋瘦rou粥。簡單寒暄幾句，陳雋便離開了，這關(guān)心已是送到，他并不代表個人，而是代表順明堂。

    兩個小時以后，裘子穎在泰豐龍吃晚飯時見到剛從醫(yī)院回來的陳雋。他帶著在報社還沒讀完的報紙進(jìn)來，毫不避諱地坐在她的面前，而她抬起頭來，不小心燙到自己的舌頭。

    他攤開報紙，遮住了她的臉。報紙寫道，英美兩國官員近日在華盛頓國務(wù)院召開會議，討論涉及非洲和近東事務(wù)的廣泛范圍問題，英國要求美國軍隊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其他成員國軍隊一同協(xié)助維護(hù)塞浦路斯希臘族和土耳其族之間的和平，而美國還在仔細(xì)研究局勢。顯然，英美借著和平一詞維持著戰(zhàn)略伙伴關(guān)系，在商討是否承認(rèn)人家的新政府，其實是在挑多謀善斷精明強(qiáng)干的領(lǐng)導(dǎo)。這樣的新聞足夠多，普通人當(dāng)茶余飯后的佐料看看罷了。他把報紙放到一邊，反倒是一眼都沒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