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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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忌進殿,就見皇帝正坐在窗下,面前攤著一份碑文拓本。 “過來陪朕一起看看吧?!?/br> 長孫無忌走過去,一眼認出褚遂良的字跡,也就知道皇帝在看什么了——這是貞觀十五年,岑文本擬作,褚遂良所書的《伊闕佛龕碑》。 此碑文記述的正是長孫皇后的圣名功德。 二鳳皇帝的聲音很輕柔:“道高軒曜,德配坤儀……”碑文的字一向刻的大而清晰,他邊念邊伸手在拓本上一字字撫過去:“朕昨夜又夢到她了?!?/br> 長孫無忌聲音也低落下來:“臣也時常想起meimei?!?/br> 皇帝抬眼,君臣兩人對視,皆是有些傷感。 不過,如果說皇帝的傷感是全然的傷感,長孫無忌此時的傷感中,還帶著不少警惕—— 要知道,這份碑文可是…… 他還未想完,就聽皇帝又道:“唉,你說青雀現(xiàn)在過的好不好。” 果然!長孫無忌內(nèi)心很崩潰:還有完沒完!讓不讓人活了! 這份《伊闕佛龕碑》正是十五年時,還是魏王的李泰請旨為母親長孫皇后所立。當時他氣焰已盛,跟太子都旗鼓相當,特意請旨刻這塊碑文,除了懷念母親,更多該是討皇帝的歡心以及為了自己揚名。 這還真不是長孫無忌不喜這個外甥,所以惡意揣測他的行為,而是有明證的—— 長孫無忌一肚子火氣,直接上前,把皇帝手下的碑文扯了扯,露出下面半段,指著道:“魏王體明德以居宗……”這篇記述長孫皇后功德的碑文,后面還有一大段是李泰讓岑文本做了夸自己的文字。 當時太子可還是儲君,李泰給先皇后立碑就完全不帶太子,只夸自己。 “承乾是嫡長子,東萊郡王心中尚無長兄!”長孫無忌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一下,準備調(diào)整下語氣,到底是跟皇帝說話,他的語氣也不好太生硬了。 然而他這一停頓,就聽皇帝見縫插針道:“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朕聽說他在萊州長日悔恨,已經(jīng)知道錯了?!?/br> 聽了這話,長孫無忌確實調(diào)整了語氣,但調(diào)整的更生硬了:“陛下一言九鼎,當日與臣和房相道‘若將來再心軟欲召東萊郡王回京,你們便上諫阻’。之后還與臣寫了親筆御書為證……” 說著去摸袖子,萬般悔恨沒有把皇帝的‘保證書’隨身攜帶。 很想轉(zhuǎn)身就走:你等著,等我回去拿來。 皇帝顯然也想起了此事,因而目光回避道:“朕從前國事繁忙,總無暇管教孩子們,她又不在了,孩子們才鬧成這樣。如今政務皆由稚奴料理,朕就想著……” 聲音都漸漸低了。 長孫無忌見到皇帝這副形容倒是放心了:太好了,陛下露出了被魏征‘諫住’后的‘底氣不足’臉。 于是長孫無忌第一次找到了做魏征的感覺:“陛下!太子年輕,監(jiān)國不過料理庶政,軍國大事還是一應由陛下做主——不日陛下還要起駕去靈州,召見北漠諸部首領。再者,高句麗又派了使臣前來求和,陛下不允。直接下了《絕高句麗朝貢詔》,可見高句麗自是還要打的,再有西突厥……” 長孫無忌把朝上大事挨個數(shù)過去,然后看著皇帝,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皇帝沒有得到支持,徹底變得蔫巴巴起來。 在長孫無忌的注目禮下,只好把碑文拓片疊了起來:“朕知道了,先不提了。” 長孫無忌從立政殿出來便往東宮去了。 李治也知他為何而來,起身相迎,聽長孫無忌說暫時打消了皇帝的念頭,就情真意切道:“多謝舅舅?!?/br> 長孫無忌在來的路上就想著一事,此時就道:“玄奘法師自西域歸來,帶回許多珍貴的貝葉經(jīng)文,至今還住在弘福寺。你不如上書圣人,也在京中修一寺,既是懷緬追念先皇后,又可請玄奘法師入內(nèi)主持寺務,傳講佛法?!?/br> “也好讓天下人看到太子的孝心?!?/br>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抬頭苦笑道:“舅舅,母后都成為我們爭太子位的……” 長孫無忌蹙眉打斷道:“稚奴,你總在沒要緊的事情上計較心亂!”他像從前教律法一樣,直接將李治帶到桌前,遞上一支筆:“寫吧?!?/br> 李治抬頭看了看他道:“不如等父皇從靈州回來再上書。今日父皇才與舅舅說了此事,我接著就上書也要修建寺廟……” 長孫無忌想了想:“也好?!?/br> ** 十月底,太子上書請監(jiān)‘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 皇帝允準并極贊太子孝心,將此事全權交于太子。 要建大慈恩寺,如當年凌煙閣之事一般,姜沃接了測算地點以及修繕吉時的公務。 為此,太子還先給她批了三日的假期:“畢竟是在整個長安城內(nèi)選一處佳址。不比當年在皇城中起凌煙閣——太史令若是覺得三日不夠,再多也是可以的?!?/br> 姜沃愉快奉命出門去了。 宮門外,早停好了太子為她準備的馬車。 馬車旁還站著一人,見她從宮門走出,面上帶笑道:“太子殿下安排我來為太史令引路?!?/br> 姜沃只覺賞心悅目:“那就勞煩崔郎了。” * 姜沃前世旅游很少,也聽說過西安市的名勝之一:大慈恩寺內(nèi)大雁塔。 不過,大慈恩寺建成后數(shù)年,才有了大雁塔,這回是根本沒有塔的事兒,先要建寺廟。 崔朝手里拿了一張長安城的坊市圖,上面已經(jīng)勾好了有司普查過的京城中原本各處寺廟舊址,以及能夠建造一座大寺廟的空地。 姜沃頷首:“崔郎有心了,那咱們就對著一個個看過去吧。” 崔朝伸手叩了叩馬車的車壁,馬車就緩緩行駛起來。而他則開口道:“我與太史令相熟已久,依舊以‘崔郎’為稱,似乎也太生疏了些?!?/br> 姜沃抬頭,以目光相詢:不叫崔郎,那叫什么?總不能叫‘小朝’吧,不過,崔朝這種性情,倒是真讓她想起那個‘小昭’。 因預備著姜沃要寫算定址。馬車里早支好了桌子備好了筆墨。 崔朝就取過來,邊寫邊道:“太史令可稱我的‘字’?!?/br> 男子年過二十或是入仕便取字,只是‘字’多半是家族長輩所起,崔朝這…… 崔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接著就道:“不是崔氏給我定的字。是父母生前就想好了,留了書信,讓我到二十歲那天再拆。” 他寫好了遞給姜沃。 “我是清晨出生,彼時父親手邊正放著一本《離sao》。便以其中‘朝發(fā)軔于蒼梧兮’為我取了名字,取朝陽之意。” “字也出自這一句?!?/br>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名朝,字子梧。 ** 姜沃出門的第一天就選好了大慈恩寺的建址。 不光崔朝提前做了準備,她也早在心里圈定了七八個備選地,并且規(guī)劃好了馬車路線圖。 于是這一日下晌,姜沃就選定了‘凈覺故伽藍寺’的舊址。 不過,領導既然給了三天假期,姜沃就準備再出來轉(zhuǎn)悠兩日,說來,她這些年過的一直太充實,現(xiàn)在既然有公務之名,又有美人在側(cè),她就想放開心里的各種事,徹底放縱兩天,好好去看一看這個她待了十年的長安城。 她總覺得崔朝看出了她的想法——因為第二日兩人宮門口再見,崔朝沒帶昨日的‘寺廟舊址圖’,而是帶了另一份長安圖,上面標注了城內(nèi)城外各種游玩勝地,還有一份專門的東西市的細圖,將各種食坊酒肆都寫的分明。 “太史令想先去哪兒呢?” 姜沃心中感嘆:美人難得,善解人意的美人更難得啊。 * 她先去看了楊家的宅子,那是媚娘在京中住過幾年的地方。 姜沃也沒有遞上名刺拜見的意思,只是站在墻外,仰頭看著一株高大的黃皮柳,雖是冬日看不到柳枝如綠絳,但也能想象到,春日時,女孩子們折下垂柳嬉戲玩鬧,編成小柳枝籃的樣子。 媚娘提到過這是入宮前常跟姊妹們玩的游戲。 姜沃只看著這株媚娘提過的老柳樹,就面露笑意。 這些年,每年春日,媚娘也都會給她編一個柳枝籃。 她看了片刻,就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崔朝與楊家許多人是認識的,因此方才就沒下車,只在車上守著小火爐。見她回來,遞上換過炭的手爐問道:“快到用午膳的時辰了,太史令有什么想吃的嗎?” 姜沃把手放在小火爐上烤火:“有點冷,不如去能飲一杯熱酒的酒肆,去去寒氣?!?/br> 崔朝點頭:“好。有一家酒肆是圣人都夸過的,其中翠濤酒最好,只是翠濤是烈酒……不知太史令的酒量如何?!?/br> 姜沃點頭:“挺好。”! 第69章 以身相許 馬車駛過寬闊朱雀大街,來到西市。 長安城一多半的胡人都集中在西市,能看到各種深目異容的各族人穿行。讓姜沃想起李白那句“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br> 只是今日他們?nèi)サ牟⒉皇呛Ь扑粒且惶庨L安城老酒家。 姜沃進門,就見墻面上散落不少各色墨跡的詩句——唐宋許多詩詞家都喜歡在酒肆逆旅揮毫潑墨,將大作留在墻上,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就這樣傳開。 她駐足,先注意到有兩句詩專門用金粉鐫刻在了墻上掛著的木匾上。 “醽醁勝蘭生,翠濤過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盵1] 蘭生、玉薤都是名酒。 姜沃將這首詩念了兩遍,覺得頗為直白,正在想為什么這兩句詩單獨掛在這里時,就聽崔朝在旁輕聲道:“這是圣人寫的?!?/br> 姜沃聞言立刻用力點頭:“果然是筆力雄厚,毫無浮夸之氣?!?/br> 崔朝莞爾。 姜沃則把目光從二鳳皇帝的詩上面挪開,繼續(xù)頗有興致地看其余的詩句。 直到看到頗為熟悉的字跡和名字。 “這是……” “是我寫的?!鄙砗蟮穆曇繇懫稹?/br> 姜沃回頭笑道:“盧司馬,別來無恙?” 盧照鄰依舊是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與幾年前沒什么分別。 他顯然也很意外:“我昨日剛到京中,正想明日去太史局拜會。不想竟然在西市遇到太史令。” 姜沃點頭:“奉太子命,在長安城內(nèi)尋一處起建大慈恩寺的佳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