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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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見到盧照鄰后,姜沃再次感受到了初唐四杰全圖鑒的圓滿感。 都不用等滕王閣了,可以先登廬山,廬山詩寫起來。 在這星子鎮(zhèn)上,看廬山更清晰了。 姜沃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遠見廬山:若說廬山詩中,她最熟悉的,還是李白那首‘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 姜沃便是在飛流直下的廬山瀑布前,與婉兒講起了一位帝王的政令。也是她接下來要端給江南西道世家的‘大菜’之一—— 漢武帝的‘告緡令’。 若要說明何為‘告緡令’,不得不先說一說它前一道政策‘算緡令’。 漢武帝時,因?qū)艺餍倥珖鴰煊刑?,為充實國庫,武帝看上了富商大賈,準備宰一波肥羊弄點錢。 說來,先禮后兵這一招,誰都會用,包括漢武帝劉徹。 漢武帝開始也是想‘禮’一波的:他帶頭捐出了自己的少府(小金庫),然后期待著這些掌握大量財富的商賈,能主動為國捐一波軍費。 然而,毫無動靜。 白捐了自己私房錢的漢武帝:好的,朕的敬酒不吃,那就吃罰酒吧。 很快,在桑弘羊和張湯的一并籌劃下,漢武帝出臺了‘算緡令’,商人每兩千文中要交一百二十文的稅(因漢代一百二十文是一算,故名‘算緡令’)。 不但銀錢要交百分之六的稅,而且商戶家的車、船也都要抽稅。 百分之六的稅率,其實并不高。但人性多半如此:如果一開始,只拿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錢,其實也就算了。 但如果錢已經(jīng)百分百到了自己手里,再交出去百分之六,尤其是按財富總數(shù)來說,百分之六又是一筆不小的款項,那很多人就不舍得了。 正如此時世家。 對他們來說,哪怕心知肚明是違背律法的。但這些土地已經(jīng)侵占到手了,再讓他們主動吐出來,就不舍得了。 * 說來利益真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什么禮法、道理、大義,甚至律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只有少數(shù)人把持得住,會遵守。 因此哪怕是漢武帝之皇威,在出臺了算緡令后,一開始也并未收到多少銀錢:畢竟?jié)h代也沒什么透明的收入記錄系統(tǒng),都靠商戶自己報收入交稅。因此,富商們多‘藏匿其財’,不肯按數(shù)交錢。 藏匿真實錢財數(shù)目,不肯主動交百分之六是吧? 于是在算緡令之后,漢武帝很快跟上了‘告緡令’——鼓勵揭發(fā),如果被揭發(fā)了‘隱藏財產(chǎn)’的富戶,就直接沒收全部家產(chǎn),還分給告發(fā)的人一半! 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何況還有巨額獎勵。 于是很快,隱匿錢財?shù)母簧叹拶Z之家,均被告發(fā),效果斐然:“得民財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田大縣數(shù)百頃,小縣百余頃……”[1] 針對世家量身定做一版告緡令。這就是姜沃給他們準備的第二道大菜——比起來,滕王只屬于標志性前菜。 只有滕王先站出來揭發(fā)幾家,才會有人敢于繼續(xù)揭發(fā):有了帶頭的,就不怕沒有后來者。 不過,姜沃今日要教給婉兒的,并非是她早就學過的漢武帝政令之一,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婉兒已經(jīng)讀過《史記·平準書》,覺得告緡令如何?” 婉兒認真想了想,先將告緡令使國庫充盈等看得見的好處說出來,之后又道其弊:“可亦如司馬公所言,自此后,民多以舉告得財易,‘不事畜藏之產(chǎn)業(yè)’?!盵1] 確實,告緡令也自有其弊端:檢舉旁人得錢多么容易,且若是自家辛苦積攢錢財,還怕被人舉告了呢,還不如直接躺平。 因而明明是為了更好的稅收而施行的政令,但長遠來看,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經(jīng)濟和稅收。 告緡令就如同藥。 是藥三分毒,且人也不能長久的拿藥當飯吃。 于是施行數(shù)年后,武帝也終究廢除了告緡令。 * 姜沃取出一枚常用來起卦的錢幣,放在婉兒手上,給她看,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 在如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前,姜沃很認真對她的弟子道:“婉兒,世上沒有一勞永逸之政令,告緡令在武帝當年合用,可解燃眉之急?!背溆藝鴰?,解決了當時‘官府大空’的窘迫,更為抗匈奴提供了銀錢保障。 “今日師父或許也要拿來用一用?!蓖ㄟ^旁人的檢舉告發(fā),令世家好生放放血,畢竟指望他們自覺自愿交出侵占的土地是不可能了。 “但有立竿見影之效,并不代表就是百世不易之法?!?/br> 正如婉兒說的,告緡令亦留下了弊端。 姜沃鄭重道:“所以婉兒,不要害怕改變。尤其是不要害怕改變師父的決定?!?/br> 姜沃看著眼前的孩子:她相信,將來婉兒也會立在朝堂之上。 自己應該是她的引路人,而不該是阻礙。 師徒名分,有時候天然帶著一種禮法道義的壓制,就像皇帝剛登基時,被人各種以‘先帝’諫言,請其無改父之道。 或許將來,也會有人用她來針對婉兒。 姜沃希望,自己不是束縛住婉兒的人。 “婉兒,如果將來,你能改變今時今日師父的各種條例形策,我會很高興的。” 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間過去,連滄海都會變?yōu)樯L?,何況是人世之變。 許多當年推出時大有裨益的政令,或許會逐漸變成陳規(guī)陋習。 就像科舉制,從隋唐打破世家壟斷官職選拔人才,到后來的固化,學子們多閉門學經(jīng)史子集,世事不通。 永樂大帝甚至直接開罵過科舉官員大部分是蠢貨:“歲貢中愚不肖者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2] 姜沃終于對婉兒說出了那句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br> “婉兒,師父只能按如今世事,來定今時今日之計。將來的事,交給婉兒好不好?” 不要害怕改變,不要宥于先人之言。 這才是她想教給婉兒的,遠比‘告緡令’這項政令,甚至比她此番整飭世家更重要的一課。 第218章 第三道菜 水聲隆隆,但不掩師父聲音之清。 于婉兒來說,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瀑布,如銀練垂空,飛珠玉濺,震人心魄。 也是第一回 ,師父不但正面告訴她,將來的事兒要交給她,還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要如何做。 兩人站在瀑布旁的大石上,能感受到?jīng)鰶龅乃?,時不時被風吹散,拂在面上。 婉兒仰頭望著瀑布,也望著握著她手的師父。 師父臨瀑而立,風吹動她的衣擺,神色像是懷念起了許多人與事。 蒼碧山巒、雪練瀑布、天際云海與身邊的親人,這一幕,在婉兒眼中深深印下。 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閉上眼睛還能清晰想起這一日。 * 講完告緡令,姜沃牽著婉兒的手來到瀑布旁的亭中。 廬山上的瀑布有好幾處,姜沃也不太確定李白看過的究竟是哪一處,她就在遇到的第一處瀑布處停了下來。 瀑布旁的亭子很古樸,顯然有些年頭了。 不但外頭的匾額已經(jīng)看不清字跡,連里頭的石桌石凳都已經(jīng)磨的看不太清紋路了。 此時桌旁,崔朝正看著太平在寫《望廬山瀑布》。 聽到腳步聲,原本就不太專心的太平抬起頭來道:“姨母,怎么只有我寫,婉兒不寫?”怎么姨母就帶著婉兒玩去了,自己就被姨父看著寫命題詩? 姜沃笑瞇瞇道:“誰說婉兒不寫?” “這不先給令月一段時間——那你們正好差不多一起寫完?!?/br> * 這一日,姜沃并沒有與書令史們一起登廬山。 只有她與崔朝兩個人,帶了兩個孩子,如最尋常的四口之家一般游覽廬山。 不過,據(jù)說他們非常四加一(初唐四杰加杜審言),也一起結伴走另一條路游廬山去了。 想必會有不少廬山詩作出來。 因還帶了兩個孩子,姜沃與崔朝也沒有選什么新奇的道路,而是根據(jù)當?shù)鼐用竦耐扑],選了一條最多人游覽的,鋪著石階的平緩上山路。 也不為攀登的多高,看多少奇絕風景,就是信步走一走。 太平與婉兒走在前頭。他們兩人跟在后面,還能時時看著孩子們。 姜沃就見明明是一條平緩的石階路,愣是被太平走出了泰山挑山工的‘之’字行走法——人家是為了省力,太平純粹是精力旺盛。 “你要累了就歇一歇?!贝蕹€記得姜沃之前吐血后,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很艱難的樣子。 姜沃側首而笑,回道:“無事,昨日孫神醫(yī)都把過脈了,說我恢復如常,也沒有什么病根,你也該放心了?!?/br> 確實是親眼看到孫神醫(yī)扶脈,聽孫神醫(yī)親口說出‘無礙’兩字,崔朝才算放心。 他又想起已經(jīng)默寫完罪狀的滕王,問道:“你預備在廬山再住幾日?” 姜沃頷首:“是?!?/br> 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一個個數(shù)過去:“第一步,洪州刺史滕王告諸世家‘逼良為奴’‘私占永田’事?!?/br> 算是一個起點,讓當?shù)毓俑?、世家、百姓皆知朝廷有巡按使至此,并且是真的要查‘田畝’和‘戶籍’事。 “第二步,發(fā)‘告田令’?!背浞职l(fā)動人民群眾,甚至是世家內(nèi)部矛盾的作用,獲取罪證。 因滕王到底是外人。 正如現(xiàn)代許多‘抽屜合同’一般,做的表面很干凈合理,除非內(nèi)部人員愿意舉報,否則從外查,根本無從查起。 而大唐的‘逼良為奴’,雖是違背律法的,但此時也有情形,是可以合法買良為奴的:就像之前姜沃帶著曜初遇到的那家農(nóng)戶——天災人禍之時,許多百姓要給兒女找生路,是真的自愿賣兒賣女,在衙署的見證下,是可以合法買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