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想，以世家跟當(dāng)?shù)匮檬鸬年P(guān)系，這些‘合法’手續(xù)應(yīng)當(dāng)挺齊全的。

    哪怕她是巡按使，若無罪證，也不能直接就上門去抄人家。

    說來，姜沃忽然想起，她前世所在的‘大美麗國’也有類似的條例：舉報偷稅漏稅的群眾，在提供了有效的證據(jù)后，可得到百分之三十追回款的獎勵金額。

    而種花家也出臺過《檢舉納稅違法行為的獎勵》。

    古人早已總結(jié)過這樸素的道理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是前兩步?！苯诌呑哌叺溃骸暗故沁@第三步……”

    得知罪證后，如何處置才是最要緊的，也就是姜沃準(zhǔn)備的第三步。但這一步，還真不是她自己就能做到的：“我得先跟天后飛表奏事，將此事最后敲定一下?！?/br>
    崔朝安靜聽她講完，見陽光穿過春日的林木枝葉，映在她面容上。

    心中有點無奈：這些年來，她似乎每一天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原以為這回出門，起碼是在孫神醫(yī)這里，她能先歇一歇養(yǎng)一養(yǎng)多年耗費的心血。

    結(jié)果竟然是還未見到孫神醫(yī)，她就已經(jīng)在謀劃這種復(fù)雜的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打壓世家的計劃。

    崔朝等姜沃說完，并沒有如往日一般，接著她的話與她討論政事。

    而是抬手，將她方才還在挨個數(shù)政令的手握于掌心：“就今日，只閑游廬山如何？”

    姜沃微微一怔。

    隨后也笑了：“好?！?/br>
    浮生半日閑，這一日，可以不做宰相，不做巡按使，只做閑游廬山的觀光人。

    *

    黃昏后，他們也并未下山。

    而是就住在大約海拔一千米左右，廬山之上的一處小小的鎮(zhèn)子里。

    因廬山是名山，故而此處小鎮(zhèn)并不閉塞，里頭的居民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外人，看到這種尋常四口之家的旅客配置一點也不意外。

    便是有人多打量一番，也是因為這一家子容貌實在出眾。

    安置完兩個孩子后，姜沃與崔朝在院中并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姜沃如之前很多年一樣，給崔朝指天上的星辰，教他辨認(rèn)。

    在山間望星，銀河愈發(fā)清澈。

    崔朝便問她：“今日看了瀑布，明日你想看什么？”

    姜沃望著天空。

    其實她在來廬山之前，最想看的風(fēng)景是廬山仙人洞——

    如果說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她最熟悉的廬山詩詞，那么她最喜歡的廬山詩詞，還是偉人的那首《七絕》，題的正是廬山仙人洞。

    “暮色蒼?？磩潘桑瑏y云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盵1]

    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

    這首詩成于1961年，彼時正是種花家內(nèi)憂外患之際，自然災(zāi)害與外在封鎖并存。

    而廬山會議后，有了這首詩。

    何等從容與氣魄。

    姜沃前世初次讀到這首詩就被震撼到了，格外想來廬山，可惜身體難以支撐她走遍名山大川。此番既然到了廬山，在她計劃中自然要看仙人洞。

    親眼看一看險峰之上的無限風(fēng)光。

    不過今日來到廬山之上的小鎮(zhèn)，姜沃已經(jīng)問了不少當(dāng)?shù)厝?，他們卻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廬山上關(guān)于仙人的傳說也有，但還真沒有一個明確的仙人洞。

    姜沃問之不得后，忽然有點明悟——難道是，此時還沒有命名。

    她去系統(tǒng)里問一下小愛同學(xué)，她記得之前小愛就跟她講過什么關(guān)于玻璃的有趣小科普。

    果然，小愛同學(xué)回答她：仙人洞，是傳說中呂洞賓修煉成仙之所，故有此名。

    而此時，呂洞賓還沒有出生。

    *

    次日晨起，姜沃很早就起來了。

    廬山上霧色蒙蒙，像是一處秘境。

    姜沃獨自走在這霧氣里，就像她自己，是穿過了茫茫的時間與史冊來到了這里。

    連她曾經(jīng)耳熟能詳?shù)南扇藗髡f，在這里，都還是要過幾百年才能出現(xiàn)的后人。

    直到太陽升起，霧氣散去，照亮了她眼前的層巒疊嶂，山河無邊。

    此時她的心情，與以往都不同。

    姜沃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在這樣的心緒中，想著她要寫給媚娘的信——

    也就是她送給江南西道世家的最后一道大菜。

    也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送給這大唐十道中，無數(shù)違律侵占田地的士族名門，一場持久的盛宴。

    這道政令，同樣來自一位很出名的皇帝。

    也算是一個……不，半個明君。

    李隆基。

    姜沃?jǐn)M定的第三步，正是開元年間的政令——檢田括戶。

    唐玄宗之時，大唐已經(jīng)開國百年，土地兼并越發(fā)嚴(yán)重，也多有失去土地破產(chǎn)的百姓變成流民流戶。

    連當(dāng)朝宰相都毫不避諱說出‘多見世家、勛貴、朝臣廣占良田’等言辭?？梢娨呀?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大大影響到了國家的稅賦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唐玄宗李隆基頒《置勸農(nóng)使詔》，開始施行檢田括戶—

    —他在天下十道設(shè)置了‘勸農(nóng)使’和‘勸農(nóng)判官’，來厘清土地人口，凡是違背律法占據(jù)的土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失田畝的百姓。

    檢田括戶后，‘諸道括得客戶凡八十余萬，田亦稱是’，國庫大大豐盈。[2]

    開元盛世，亦少不得‘檢田括戶’之功。

    這一封信，姜沃是寫給媚娘，也是寫給自己。

    檢田括戶這件事，開始就并不容易，要長久堅持下去更難。

    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堅持了十多年，在這期間，時時小心調(diào)整方向‘留心時政，革去弊訛’。

    他曾締造一個盛世。

    然而后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覺得已經(jīng)盛世安穩(wěn)。終究是變成了‘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的帝王。

    那她們呢，又能堅持多久？

    如今天后剛剛攝政。

    她與媚娘才至不惑之年。

    曜初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太平和婉兒更小。

    在這廬山之上，在這亂云飛渡的險峰之上。

    姜沃坐在一塊山石上，看完了一場日出。

    她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明晰：大道遠(yuǎn)而難遵，無論前路何其折遠(yuǎn)，她會陪她的君王，堅持走到最后。

    第219章 裴行儉難熬的一天

    長安城。

    吏部。

    裴炎進(jìn)入屋中時,差點以為裴尚書并不在屋中。

    直到裴行儉從堆的足有半人高的各色竹牘、公文、奏疏后面坐直了，露出臉來，裴炎才忙上前行禮道：“裴尚書。”

    “是子隆啊,又有什么事嗎？”

    裴炎,字子隆。

    聽裴行儉這語調(diào)堪稱蒼涼的‘又有什么事’的發(fā)問,裴炎心底都不由升起一股同情：尚書的日子不好過啊。

    近來朝堂上唯有兩件大事：王中書令總?cè)蔚膫錇?zāi)賑災(zāi)事；劉左仆射總?cè)蔚恼D京城軍伍事。

    但甭管這兩件事誰是一把手，二把手都是吏部尚書裴行儉。

    裴行儉真是蠟燭兩頭燒。

    而且是冰火兩重天的兩頭燒——

    王神玉的行事向來只攬總，頂多任命到各部門負(fù)責(zé)人那一步。

    比如王神玉將這回賑災(zāi)事的【監(jiān)察諸官與胥吏】之任,交給狄仁杰后,他就不會再去抓下面的細(xì)節(jié)了：甭管狄仁杰想用什么方法,要用什么人,他統(tǒng)統(tǒng)都不管,他只查結(jié)果。

    王神玉是抓大放小了,但問題是，‘小’也是需要人抓的。

    這個人就是裴行儉：因狄仁杰甭管要用什么人,或者監(jiān)察到官員有瀆職貪墨等事，都是需要上報吏部的。

    以點看面,大理寺如此，各署衙都是如此，故而裴行儉每日都要接到雪花狀的公文。

    而他每每想將‘賑災(zāi)事’的人事任命這種重要工作,轉(zhuǎn)交給王神玉的時候,王神玉都會語重心長道：“守約啊,咱們從前多年在吏部共事，我難道信不過你嗎？你只管去做就是了?！?/br>
    裴行儉：求求了，你別信我。

    *

    而與王神玉相應(yīng)的——就是在京兆之地，負(fù)責(zé)整飭南衙北衙軍伍，雷厲風(fēng)行凡事親力親為的劉仁軌。

    劉仁軌領(lǐng)此重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訓(xùn)軍中諸將領(lǐng)，他很嚴(yán)格的按照他的標(biāo)準(zhǔn)把上千帶品級的武官全部篩了一遍。

    對于身負(fù)拱衛(wèi)京畿重任的領(lǐng)兵將領(lǐng)，劉仁軌第一要求的就是身體素質(zhì)，只選身高六尺以上軀體雄偉驍壯者。不但要求客觀外貌‘驍壯’，還要求體力。甚至具體到能翹關(guān)（舉重，考察力氣）能舉多重，負(fù)五斛米能行多少路（負(fù)重前行，考察耐力）才算合格。

    劉仁軌心知：京畿軍伍，尤其是北衙屬天子禁軍，是所有軍伍里待遇最好，而且離天子最近的，名聲好待遇佳，自然多有勛貴子弟入內(nèi)鍍金。

    想進(jìn)來鍍金沒問題，但你得先是塊銅或是鐵，那他還能好好教導(dǎo)（捶打）一番，但榆木是怎么樣也捶煉不成精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