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恂之的辦公室干凈而整潔, 大體都是黑白兩色，線條冷硬。這幅畫筆觸稚嫩, 顏色鮮亮, 掛在那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打破了整體的和諧。

    溫恂之站在這幅畫前，親力親為地調(diào)整畫框。

    萬文東見他來來回回地折騰, 倚在門?口?, 笑道：“你也不嫌麻煩?！?/br>
    溫恂之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但?眼神?之中透露的信息卻?豐富，意思就是讓他有事快說，沒事趕緊閉嘴滾蛋，別在這礙事兒。

    萬文東看懂他的眼神?，笑著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好好好, 我閉嘴，我閉嘴，”他說, “不過，我今天來也不是閑著的, 我是來給你個東西?的。”

    溫恂之：“什么?？”

    萬文東遞給他一個袋子，溫恂之接過一看, 里面放著一個單反相機。

    “這是什么?？”他問。

    萬文東揚了揚下巴，說：“你打開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于是溫恂之便打開相機迅速地翻看了幾眼，他翻到其中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在虞家大宅門?前拍的，滿地彩帶，金粉與玫瑰花瓣，人群熙攘。

    照片的正中是他和幼真。他摟著幼真，表情溫和，眉梢眼角微微彎著，側(cè)頭低眼看著她，而她則是抬起頭對他微笑。

    她穿著傳統(tǒng)的龍鳳褂，五官精致而明艷，是最漂亮的新娘。

    他的視線在照片里的虞幼真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笑了笑，然?后他才瞥了一眼拍攝的時間，正是他和幼真結(jié)婚的那一天。

    他眉頭微挑，問道：“這是你拍的？”

    “當然?不是我拍的，是狗仔拍的?！比f文東說：“兄弟！你也不想想，如果這是我拍的，我前女友還會因為我拍照丑跟我分?手嗎？”

    溫恂之笑了，他舉了舉手中的相機說：“謝謝了?！?/br>
    萬文東說：“不用客氣，真謝我就給我加薪?！?/br>
    溫詢之裝作沒有聽到他的話，而是低著頭繼續(xù)一張又一張地翻看著相機里的照片。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這些照片的時候，嘴角一直是往上翹的。

    萬文東看到他這副表現(xiàn)，很是唏噓。

    他跟溫恂之相識十多?年，溫恂之在大學時，追求者?便多?如牛毛，什么?類型的女孩都有，但?他卻?從?來一副冷心冷情、六根清凈的樣子。

    面對女生的表白，他總是非常直截了當?shù)木芙^，從?不會給人留下一丁點兒想象的空間和轉(zhuǎn)圜的余地。剛開始他拒絕其他女孩子的理由是：“對不起，我想專注于學業(yè)?！焙髞砜赡芤姴蛔嘈?，他拒絕她們的理由便成了：“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們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私底下都說溫恂之其實根本?就沒有喜歡的人，只是找個借口?拒絕那些女孩罷了。

    哪知?道后來有次聚會喝酒，溫恂之喝醉了，大家借著酒勁兒聊天，又提起這件事兒，問他是不是杜撰了一個暗戀對象來搪塞追求者?？

    而聽到這個問題的溫恂之卻?忽然?笑了起來，說：“真的有?！?/br>
    萬文東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提到“她”時，他一改往日的矜貴淡漠，眼睛潤而亮的，像天山上的厚厚的積雪融化成了暖融融的、晃蕩著的春水。

    現(xiàn)在他臉上柔軟而寵溺的笑，與那一晚上一般無二。

    誰能想到他溫恂之也有今天？

    萬文東看著，不自覺也笑起來，他問道：“最近你和幼真怎么?樣？”

    提起妻子，溫恂之溫聲答道：“挺好的?！?/br>
    萬文東一聽這回答稀奇道：“那你前兩日應(yīng)酬得那么?晚，她怎么?不給你打電話也不來接你？”

    溫恂之手指微頓，他恰好翻到一張照片，是虞幼真坐上婚車的照片。她坐在車里，眼眶微微泛紅，手搭在車窗上，而虞老爺子面帶和藹的笑意，老人站在車外，身形佝僂，布滿老人斑和褶皺的手輕輕覆在虞幼真的手背上。

    他沉默良久，才沉聲說道：“最近老爺子身體情況越發(fā)不好了，幼真最近都在陪他?！?/br>
    萬文東唬了一跳，下意識看了看門?口?，空無一人，但?他還是過去將門?關(guān)上了，這才小聲說：“虞老爺子嗎？”

    溫恂之輕輕地“嗯”了一聲，神?情凝重。

    萬文東看著友人沉郁的神?情，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話來。以老爺子的地位和影響力，倘若有個三長兩短，對港城、對溫家、對虞家……還有他們夫妻二人，絕對是一次巨大的沖擊。

    過了許久，萬文東才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情況很糟糕？”

    溫恂之這次并沒有正面回答，他揉了揉發(fā)緊的眉心，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希望這個冬天快點過去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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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幼真最近確實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面是她已經(jīng)開學了，另外一方面是老爺子的身體不好，近些天接連昏迷了好幾次，她放心不下，整日奔波于學校和醫(yī)院，每天都過著家、學校、醫(yī)院三點一線的生活。

    今天她一如往常，從?學校收了課就去醫(yī)院。章叔還是一如既往的站在門?口?迎接她。到了醫(yī)院，虞幼真走路都放輕了腳步，說話的聲音也自動降低了。

    她一邊往里走，一邊輕聲問道：“爺爺今天狀況怎么?樣？”

    章叔勉強笑笑，說：“老爺子今天還是吃不下東西?，正在打點滴?！?/br>
    虞幼真一聽，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這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

    剛開始，虞老爺子還能吃些流食，后面人一天天的昏睡，狀況越來越差，靠著輸液度日。

    她顧不上說話，只快步往前走，可臨走到門?口?，手都壓在門?把手上了，她又莫名?膽怯了。

    她轉(zhuǎn)過眼，壓低聲音跟章叔確認情況：“爺爺他今天醒了嗎？”

    章叔低聲道：“今天只醒了一會兒，后面一直在昏睡?！?/br>
    虞幼真抿著唇，過了會，才說：“爺爺還是不愿意進icu嗎？”

    章叔面色暗淡地搖了搖頭。

    前段時間虞老爺子病重，緊急送進icu病房搶救，險險又過了一關(guān)。

    只是他清醒過來，身體稍微好轉(zhuǎn)了一點之后，便堅決要求從?icu病房出去，并且不管家人子女如何勸說都不愿再進去，他說那里面太冷了。

    醫(yī)生和家人只好聽從?他的意愿，將主要的儀器搬送到他住慣了的病房里，用以維持治療。

    虞幼真問：“醫(yī)生說我們能進去看爺爺嗎？我動作會很輕的?！?/br>
    章叔說：“可能要勞煩小姐穿防護服?！?/br>
    虞幼真換好防護服后，輕輕推門?進去。她走到老爺子的床邊，輕輕坐了下來，雙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凝視著躺在床上的老爺子。

    老爺子面如金紙，臉上的皮rou都微微凹陷進去了，瘦得厲害，他身上插了很多?插管，手背上還別著輸液的滯留針，手背都烏青了。

    虞幼真久久地盯著那一塊烏青，鼻尖漸漸發(fā)酸，眼淚也慢慢在眼眶里積蓄。

    爺爺這得多?疼啊。

    許是為了老爺子的修養(yǎng)，周遭越發(fā)安靜了，只有儀器運行時發(fā)出的很細微的聲響，還有點滴滴落的聲音。

    虞幼真坐在這寂靜的病房中，她忽然?看到了虞老爺子擺在桌邊的相框。

    那是一張很多?年前的合照了。

    在這張相片里，虞家人到得整整齊齊。大家都對著鏡頭微笑。剛剛周歲的她被虞老爺子抱在懷里坐在正中間，她也咧著嘴，露出剛冒出的幾粒小乳牙。已經(jīng)過世的奶奶坐在老爺子旁邊，后邊兒站著大伯他們家，還有她的爸爸mama。

    虞幼真抬了抬頭，用手指按壓了一下眼角，努力把眼眶里汪著的眼淚憋回去。

    也是這時，她忽地聽到病床上傳來一聲孱弱而低微的呼喚：

    “真真？”

    虞幼真渾身一顫，她低眼望去，竟是老爺子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珠子都渾濁了，很是病弱，但?還是第一時間，努力地對她笑了笑。

    虞幼真連忙“哎”了一聲，半跪到他的面前。老爺子的手上扎了滯留針，她不敢碰，只敢用手輕輕地籠在他的手背上，跟他的手背還留了一線的距離。

    她說：“爺爺……是我。我在這兒呢。”

    她這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帶了哭腔，剛才努力忍住的眼淚現(xiàn)在“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老爺子伸出顫巍巍的手，想幫她擦眼淚，卻?碰到了她的護目鏡，于是他轉(zhuǎn)而摸摸虞幼真被口?罩覆蓋住的臉頰，說：

    “多?大人了，還哭？”

    虞幼真眼淚掉得更兇了，可她不想讓爺爺擔心，便把臉頰貼到爺爺?shù)牟〈采希煤竽X勺對著他，聲音甕聲甕氣地說：

    “爺爺快點好起來，我就不哭了。”

    虞老爺子笑了，發(fā)出一點點氣音。她感覺老爺子顫抖的手指在她的額角和頭上碰了碰，動作很輕柔。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老爺子慢慢地說話：

    “……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些天啊，睡夢經(jīng)常夢到你奶奶和你爸爸，還有好多?以前的事情。”

    他的聲音低而啞，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大風中的一縷青煙好像隨時都會被吹散一樣。

    “我夢到你小時候的樣子，抱在手里還沒有我的手臂長，人雖然?是小小一團，但?哭的聲音卻?高?，哭得我頭都疼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點了一下你的鼻尖，嚇唬你，讓你別哭了?！?/br>
    “結(jié)果，你奶奶在旁邊看見了，立刻就很兇地伸手擰了我一把，還罵我呢，說哪有我這樣當爺爺?shù)?？大人不能碰新生兒的臉，會生病的……你爸他呀，就在旁邊看著笑，說‘這小孩子的，哪兒就這么?嬌氣了？’。你奶奶一聽，轉(zhuǎn)過頭去連你爸他也一起罵，說他白長這么?大了，光長個子不長心，一點也不疼自己家的寶貝女兒。”

    說完這句話，虞老爺子便沒再說話了，病房里十分?安靜，虞幼真抬起眼覷了一眼他的神?色，他臉上帶著笑容，笑容卻?是哀傷而懷念的。

    良久，他輕嘆道：“……現(xiàn)在算算，他倆也都走了好久了?！?/br>
    虞幼真咬緊嘴唇，說不出來一句話。

    “昨天晚上我又夢到他們倆了……他倆還是以前的模樣，一點也沒變，你奶奶還是很好看，倒是你爺爺我啊，變成了個滿臉褶子的老頭兒，怪不好看的。但?你奶奶沒嫌我丑，她想著我呢，她一看到我，就來揪著我的耳朵，很生氣地說，你這糟老頭子怎么?還不來陪我呢？我說我舍不得真真呀，然?后你奶奶可疼你了，她一聽我這么?說，立刻就放手了，還說那你再多?陪陪真真吧……你爸呢，他就站在你奶奶旁邊，攙扶著她，也特緊張地問我真真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虞幼真的喉頭動了動，卻?發(fā)覺喉嚨很干、很緊，眼淚在眼眶里積攢，一眨眼，那眼淚就慢慢從?眼角流了出來，流淌過山根和鼻梁，臉上一片濕潤。

    “我跟他說，真真現(xiàn)在很好，前陣子已經(jīng)結(jié)婚啦……是跟恂之一起結(jié)的婚，他倆一聽是恂之那孩子，也都放心了，紛紛說那是個好孩子。”虞老爺子輕聲說。

    “我也說那是個好孩子，他倆結(jié)婚我是很愿意的，就是不知?道幼真樂不樂意，喜不喜歡他?！?/br>
    虞幼真胡亂用手抹了一把臉，抬起頭說：“喜歡的。”

    虞老爺子便望著她笑，伸出手在她鼻尖輕輕點了一下，說：“真的喜歡？不要騙爺爺?！?/br>
    虞幼真沒有一絲猶豫就點頭，說：“喜歡?！彼捯粑㈩D，像是怕虞老爺子不相信，復又重重地說，“我真的很喜歡恂之哥哥?！?/br>
    她還特地在“真的”和“喜歡”兩字上加了重音。

    虞老爺子一聽，臉上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仿佛釋懷了似的，他說：“那就好，剩下的就要看恂之了……”

    虞幼真歪歪頭，沒明白他這句話。

    老爺子看她這反應(yīng)，好像也看出了些什么?，于是他又問：“真真，你有看過你們簽署的婚前協(xié)議書嗎？”

    虞幼真愣了愣，說：“大概翻過，但?沒有仔細看?！?/br>
    虞老爺子拍了拍她的手，沒再說什么?，只說了句：“回去要好好看看?！?/br>
    虞幼真點頭應(yīng)下了。

    虞老爺子又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他今天特別愛提起他奶奶，說起了他和她奶奶年輕時候的事兒，他滿眼都是溫柔的神?色。

    他說，他們倆是一見鐘情，結(jié)成貧賤夫妻，一起白手起家。她奶奶陪他顛沛流離，結(jié)婚數(shù)十載，感情一直很好，可后來做到家大業(yè)大了，早些年她辛苦虧空的底子也補不回來，沒享幾年好福，她人就沒了。

    他每每想到都覺得難受不已，總想著要是還能再見老妻一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