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jiejie
庾伊在臨放寒假的前一周自己回家放了點(diǎn)東西,敏銳地嗅到了一絲異常。 比如說,家里有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同于她mama庾琇慣用的中性香,而是一抹清甜的果香,有幾分熟悉。 她在客廳慢吞吞地喝著一杯溫水,年輕的助理輕悄悄地開了庾琇的書房門退了出來,一轉(zhuǎn)頭瞧見客廳多出來的一個人。 庾伊本不愿多想,可助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虧心事,到底是有些年輕,見到庾伊后自己也嚇了一跳,面色躲閃地抬手撥了撥耳邊頭發(fā),又撩出幾分香水味。 庾伊不多想也不行了,倏地睜大了眼,嘴唇掩在玻璃杯下,難擋震驚,嘴里的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伊伊,這事……” 這事?庾伊面無聲色地把一口水咽肚,親媽找女朋友被親閨女看到? 這位助理jiejie名叫崔鏡,是她媽今年剛招的小助理,工作經(jīng)驗(yàn)不多,勝在能力強(qiáng)做事認(rèn)真,出差都常帶著。 但關(guān)鍵,她媽是直女吧,年齡要比崔鏡姐大快二十歲了…… 庾伊僵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前兩天去給頭發(fā)做的羊毛卷隨著她點(diǎn)頭的動作,一顫一顫毛茸茸的,蓬松得要命。 她動作乖巧,又沒有一驚一乍的動作,毛茸茸的頭頂下是一張明艷有朝氣的年輕臉龐,一雙清潤的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崔鏡輕步走過來,不由分說拉著庾伊遠(yuǎn)離書房,到了玄關(guān),后撤一條腿出了房門,想著趕緊遠(yuǎn)離是非之地,小心翼翼地說:“伊伊,這事你得等庾總說?!?/br> 在庾伊驚奇的表情下,崔鏡又接一句,“你家估計(jì)要多住一個人了?!?/br> ?。?! 崔鏡神秘莫測地說完,長出一口氣,輕松了不少,又撤出另一條腿,順手摸了一把庾伊的腦袋。 輕飄飄地留下一句“你這頭發(fā)燙得真不錯”就溜之大吉。 雖神秘莫測卻又坦坦蕩蕩,庾伊一聲“崔鏡姐”含在嘴里沒說出來,那邊書房門突然開了。 庾琇扶著門框探出半個身子,身上穿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長發(fā)挽在后面被發(fā)夾夾著,休閑有氣質(zhì)。臉部也保養(yǎng)得當(dāng),又一直健身,一點(diǎn)都不像庾伊以前觀念中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庾伊雙眼一黑,顫著聲音喊了一聲,“媽。”喊完還反思了一下,是不是應(yīng)該喊“姐”。 庾琇看著庾伊蓬松的頭發(fā),雙指點(diǎn)了點(diǎn)門框,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怎么燙頭發(fā)了?” “頭發(fā)太少了,最近一直掉……” 沙發(fā)下陷,庾伊將自己甩到了沙發(fā)上,捏著抱枕,眼角眉梢垂了下去。 “掉發(fā)就看醫(yī)生?!扁赚L轉(zhuǎn)身回書房,聲音悶悶地從書房里傳出來,“你這又要放寒假了,別熬夜。” 庾伊扔了抱枕,仰面坐在沙發(fā)上,面色難忍地閉了閉眼,“哦,知道了?!?/br> 十二月末,津北工商學(xué)院忙著放寒假,催著考完試的學(xué)生不要逗留,盡快回家。 晚七點(diǎn),被天氣預(yù)報忽略的小雪零零星星地往下飄了十幾分鐘。庾伊從宿舍樓下來,往學(xué)校東門走,一手推著行李箱,一手捏著手機(jī)回信息。 網(wǎng)絡(luò)對面的人手速快得驚人,一條條消息往屏幕界面上蹦,庾伊逐條看著,眉頭越皺越深,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緊接著有一條圖片消息發(fā)送過來后,庾伊整個人一愣,嘴角抖開,拉下口罩,呼出兩口熱氣,一粒小雪花飄上了她的下嘴唇,一絲涼意,又令她回過神。 這事說來話長。 有多長呢,得追溯到庾伊沒出生,庾琇還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高學(xué)歷有錢還天真的姑娘,爸媽的錢。 庾琇的第一段感情沒被家里人祝福,因?yàn)槲椿橄仍?。人渣男耍了幾個小花招騙過了蜜糖里泡出來的女友,沒騙過女友慧眼如炬的母父。好說歹說都不聽勸,沒領(lǐng)證跟著渣男回了老家,不僅過得不好受刁難,想回家卻還在和母父賭氣,懷孕八個月時又撞見了渣男出軌,這才大夢初醒。 受驚受氣孩子早產(chǎn),庾琇的傻氣也隨著生孩子時流的血,發(fā)出的慘叫散得一干二凈。 她要帶孩子走,那家人卻用孩子困她,她想起幾個月來受的氣,因懷孕遭的罪,就覺得這家人和這孩子都在吸她的血,蠶食她的生命,越看越覺得那孩子長得像渣男,便毫無留戀地走了。 那孩子自然不能是庾伊。 而是叫柳景儀。 年輕女孩站在醫(yī)院空寂的走廊里,墻邊的塑料排凳舊得泛黃,她的背脊頂著米白色的墻面,瘦削的肩塌下,雙手捂住了面容。她被照片定格在這一瞬,不知道照片外,她有沒有更脆弱的一面。 在醫(yī)院里看到這樣的場景,能聯(lián)想到的很少,疾病、痛苦、死亡和窮就能概括完整。 圖片下又冒出一條消息。 “伊伊,她在那邊過得不容易,現(xiàn)在沒親人了,庾總把她接來,你別怨她?!?/br> 有什么好怨的,庾伊想。她媽和這位沒見過面的jiejie都是受害者,要有怨也是她們互相怨。 噢,難不成以后分家產(chǎn)什么的自己要少一半? 庾伊把自己逗笑了,又站了一會,白凈凈的雪落在羽絨服上片刻就化,手指翩飛,打了一行字過去。 “崔鏡姐,我誰都不會怨的,我媽和我姐好慘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大哭】【大哭】。” 消息發(fā)出,手機(jī)鎖屏。雪停了,庾伊拉出行李箱的拉桿,繼續(xù)往校東門走去,路燈拉扯著她的影子,變長變短變寬變窄,孤獨(dú)冷清。 來接庾伊不是她們家的司機(jī)張姨,而是庾琇。 庾琇冷冷清清地扶著方向盤,著裝正式,像剛從公司出來,就來學(xué)校接女兒了。臉龐隱在暗處,汽車行進(jìn)中,常有一兩縷暗光擦過她的臉。 “小鏡都和你講了吧?” 當(dāng)然講了,崔鏡斷斷續(xù)續(xù)鋪墊了一星期,生怕嚇到庾總的好女兒,從那天在庾伊家知道庾總的私事到今天的全盤托出,可廢了崔鏡好大一圈功夫。 “媽,”庾伊表情靈動地皺了皺鼻子,語氣不解,“其實(shí)可以讓奶奶爺爺給我講這件事,不用托崔鏡姐的?!?/br> “他們嫌丟人。”庾琇漠然著臉。 庾伊一噎,“你親自說也可以呀,之前崔鏡姐在我們家,我還以為……” 庾琇的表情松動了一下,“親自說擔(dān)心你一時接受不了,便托你小鏡姐慢慢告訴你?!?/br> 紅燈,車流按下暫停鍵,霓燈的亮光打進(jìn)車窗,鋪在庾伊慢慢紅起來的眼眶上,她吸了吸鼻腔,低聲說:“不丟人的,媽,怎么能是丟人呢?你是受害者啊……” 語氣委屈,像是為二十年前的母親委屈,為二十年前的母親憤怒。 庾琇神情軟了,趁著紅燈的間隙摸了摸庾伊蓬松的頭頂以做安慰,“好了,沒事?!?/br> 庾琇扭過了臉看著車窗外,剛被摸過的發(fā)頂還帶著一只手掌的余溫,臉色逐漸淡了下去,被暗光照射得晦暗不明。 同理心和表演欲的接連出現(xiàn),造就了母女間一段少有的溫情。庾伊想,這種溫情還是少出現(xiàn)點(diǎn)吧。 車流再次行進(jìn),庾琇斂著眉,語氣正式,“伊伊,她叫柳景儀,今年十九,比你大一歲半,上高三,轉(zhuǎn)年高中畢業(yè),她就不在家里住了。你不要和她處出來什么姐妹情深,最好不要叫她jiejie?!?/br> 庾伊點(diǎn)了頭,沒多說什么。庾琇有時候說出來的話并非是商量,而是命令。正好庾伊也有此意,她不關(guān)心至親姐妹之間為什么不被允許關(guān)系好,她只是覺得有人要和她一起被折磨了。 庾伊家住津北市的中心地段,前幾年庾伊上高中,在這里買了房子后住著舒服就一直沒搬走。她上大學(xué)一兩周回來一次,除了她放假,平時就庾琇一個人住。 一梯一戶的大平層,住著安全也安靜,如今要多個人,也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 之前飄了十幾分鐘的雪沒有造成交通堵塞,一路順暢無阻地停到地下車庫,母女二人乘梯上到十一樓。 一進(jìn)家門,庾伊推著行李箱回臥室,迅速收拾行李。衣服入柜,該擺的擺放好。她又輕聲出臥室,要進(jìn)斜對面的一間臥室。 她估計(jì)著她媽得讓柳景儀住這間房。家里兩間大臥室距離較遠(yuǎn),已經(jīng)被她和mama住了,剩下兩間小臥室分別在兩間大臥室旁邊,她媽臥室旁的小臥室已經(jīng)改成了書房,柳景儀的房間肯定就是眼前這間。 于是她輕著聲音壓開房門,掃了一眼。枕頭被子都安置好了,玻璃窗也打開了在給房間通風(fēng)。 她媽在車上說柳景儀什么時候到來著? 明天? 庾伊像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大學(xué)生一樣,一放假就熬夜,通常夜里一兩點(diǎn)睡,會錯過早餐,午餐吃不吃要看想不想接著賴床。今晚也是照常睡的,結(jié)果一晚上驚醒好幾次。 無一例外,全都是夢到了那張照片。她從未見過面的jiejie站在醫(yī)院的長廊里,脆弱又痛苦。 庾伊翻了個身,將被子一角壓在臉頰下。 柳景儀在那邊沒親人了,她老家那里嗎?最后一個親人的離開是指誰?她那個人渣父親?還是家里別的長輩? 過得不容易是哪種不容易?生活條件? 挺慘的。 庾伊閉上了雙眼。 庾伊是被講話聲鬧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還以為是住在寢室沒放假,馬上要早八。 門外的動靜時有時無,等那股迷糊勁過去后,庾伊看了一眼表,九點(diǎn)五十,撈起絨毯披在肩上翻身下床。 門一開,庾伊和一個站在走廊里的年輕女生打了個照面。 女生戴著黑色的圍巾,圍住了簡單的低馬尾,也讓鼻尖以下都陷在圍巾里面。眼睛在略微凌亂的劉海下有些陰郁,但偏偏鼻子長得直挺,又顯得有英氣。 寬大的黑色羽絨服裹著柴火捆似的干瘦身材,就像近幾年的零食包裝,倒不出來幾克實(shí)物。 身高不比庾伊低,卻薄得像片紙。 沒見過,眉眼間卻很熟悉。 庾伊先疏離地勾唇笑了一下。 “哎喲,小伊在家呀!放假啦?” 張姨抱著一個紙箱從旁邊過來,語氣驚訝。 庾伊側(cè)頭看著張姨笑,語氣親切,“放假啦,昨天放的?!?/br> 余光瞄到柳景儀一直在盯著自己看。 張姨樂呵呵的,“你倆見過面啦,姨昨天去隔壁省接你jiejie了,小伊呀,這是你jiejie。景儀呀,這是你meimei?!?/br> 庾伊壓了壓亂糟糟的頭發(fā),也不是很在乎別人眼里第一面的形象,靠在門框上,溫和地對柳景儀笑,“我叫庾伊?!?/br> 女生撩起眼皮,瞳孔烏黑,逐漸有了精神,看著庾伊。抬了抬下巴,從圍巾中露出嘴唇,輕柔柔的,聲音像是裹了外邊的冬風(fēng),清冽。 “柳景儀。” 這便是自我介紹了,很疏離,想必很是符合庾琇的想法。 柳景儀主動伸手去接張姨手里的紙箱,張姨有些不情愿,“哎呀,你歇一會兒,本來身體就不好,咳了一路,去和你meimei說會兒話吧。” 張姨把紙箱給搬進(jìn)小臥室。柳景儀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對著庾伊說:“最近嗓子有些干?!?/br> 聽聲音倒是沒病,庾伊想。 “多喝水,家里有藥,我洗漱完給你拿?!扁滓翛]關(guān)門,進(jìn)了房間內(nèi)的盥洗室。 柳景儀站在門外,面無表情地看著,過了幾秒,轉(zhuǎn)身回小臥室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