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meimei
善于觀察的人,其實很快就能看出庾伊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常笑,卻笑不到眼底。往往都是臉頰上的肌rou一動,嘴角上勾。她做事別人也挑不出毛病,說了讓柳景儀多喝水,她洗漱完后,給自己倒了杯溫水,也給柳景儀倒了一杯。又翻出了藥盒,扒拉出一瓶甘草片。 張姨給柳景儀放完東西走了,家里剩了兩位年紀相仿的女生。 鐘表走到十點十分,庾伊坐到廚房島臺旁,嘴里塞了一勺燕麥片,糊弄一下胃。聽見走廊里的腳步聲,轉(zhuǎn)身招呼柳景儀過來喝水吃藥。 柳景儀腳步輕,像張紙,輕飄飄地坐到庾伊旁邊,“你家好大,剛出臥室門,有些不知道往哪里走能過來這邊?!闭f完還含蓄地笑了一聲, 其實這句話挺噎人的。房子是庾琇買的,而對話的兩人都心知肚明她們是至親姐妹,一個媽生的,怎么就是“你家”? 庾伊咔嚓咔嚓把燕麥片咽下去,有點摸不清柳景儀的意思,“你家”顯得柳景儀寄人籬下,“我們家”又會顯得柳景儀有侵略性,是來搶家產(chǎn)的。最好的其實是“房子好大”這種說法。 是故意這樣說換取meimei的同理心嗎?還是單純的心直嘴快? “熟悉啦就好了,就是客廳多了點,有點繞?!扁滓列Σ[瞇的,又送了一勺燕麥片進嘴里。 柳景儀沉穩(wěn)回笑,在咀嚼燕麥片的脆響聲中,擰開甘草片的瓶子,傾倒出四顆,抬手要送進嘴中。 忽然一只溫?zé)岬氖终莆兆∷氖滞?,那只手的手指骨rou勻稱,皮膚細膩,潤似白瓷,微微用力時手背上浮出幾道青筋,又如瓷中青釉。 隨著動作送過來的是一陣清雅的淡香,茶味,柑橘味。不是香水,是貼在皮膚上的味道。 “怎么了嗎?”柳景儀歪了歪頭,眼神有些悵然,隨后又轉(zhuǎn)變得很快,內(nèi)心好笑地看著庾伊非常講禮貌地先把嘴里的食物咽完再說話。 庾伊:“不好意思,藥最好飯后吃嘛,忘了問你吃沒吃早餐?!?/br> “吃了?!?/br> “那就好,吃藥吧?!扁滓潦栈厥?。 好瘦啊,腕子上的骨突都硌手。 她們這個年紀的女生挺好找話題的,也許因為一部劇,一首歌就能滔滔不絕地聊上幾個小時,但庾伊和柳景儀二人間就是詭異的平靜,相同的遺傳基因本該加深她們對彼此吸引力,結(jié)果血脈相連在她們之間沒起到任何拉進二人關(guān)系的作用。她們像是兩個平行時空中的同一人,被強拉到一個時空,相望過,只覺得對方熟悉,卻不開口了解對方的一絲一毫。 僵局是崔鏡打破的。庾伊去給崔鏡開門,崔鏡往里面瞧了瞧,壓下了聲音,“庾總要出差,兩星期。我一會兒就得去接她去機場?!?/br> 對哦!庾伊都沒想起來,她媽早上去公司后一直沒回來,將近二十年沒見面的母女,沒親自去接也就算了,女兒到家了,親媽早不出差晚不出差,非要這時候出差。 庾伊慢悠悠地想,庾琇的折磨已然開始了。 “你到時候安慰安慰你姐?” 庾伊應(yīng)付著點點頭。 崔鏡和庾伊往里走去。柳景儀冷冷清清地在客廳站著,簡單的穿著不起眼,可單薄的身板站得堅韌,讓她看起來像棵從懸崖峭壁中掙扎著長出來的藤枝,不可忽視她的生命力,比山壁頑石硬。 崔鏡怪異地瞅了眼庾伊,又悄聲給她說:“好像庾總?!碧窳?,倒不是指長相,而且這種相似的氣質(zhì)。 庾伊不以為然地挑了下眉梢,心說:哪像? 崔鏡姐你還是對你們庾總了解太少。 一個孩子被母親拋下那么多年不聞不問,心里得有個多大缺口,又得用多少的血淚去粉飾,去造一個堅韌的軀體來保護自己。 庾琇則不然,庾琇身上比山壁頑石硬的是心。 崔鏡有事要和柳景儀講,庾伊走到一旁的沙發(fā)坐下。無所事事的目光環(huán)顧了一周又放在了柳景儀身上。看她時不時聽著崔鏡姐說話點點頭,又或者動彈一下嘴皮說出幾個字,薄厚適宜的嘴唇經(jīng)過剛才溫水的浸潤,艷麗有光澤。臉色粉粉的,熱氣騰出來的。進家也好一會了,暖氣開著,她只摘了圍巾沒脫羽絨服。 那二人明明聲音不小,卻一句都沒進庾伊的耳朵里。庾伊看得仔細,只見柳景儀垂下眼角,斂著眸光,忽又撩起眼皮,睫毛煽動,往庾伊所在的沙發(fā)看了過去。 ! 柳景儀若有若無地對她勾了勾唇角。 庾伊沒來得及閃躲,偷看被抓了個正著。胸腔里散出來的燥熱瞬間騰上了臉頰。 柳景儀你有點蔫壞了吧。 什么啊,這樣勾唇角! 庾伊忽然起了點脾氣,從客廳繞一圈回了臥室。 過了會兒手機里進了一條消息,崔鏡發(fā)來的,“我走了,雖然你姐的看著挺堅強的,但你要安慰安慰你姐哦!” 庾伊坐在臥室里的小陽臺上,窗外陰沉沉的,風(fēng)雪欲來,雙面采光的房間這會兒也是陰云密布。 安慰什么呀,人家缺媽缺了十九年了,差得是她這點安慰? 根本不差!說不定還恨庾琇呢! “咚咚”兩聲,臥室門被敲響。 “庾伊,我能進來嗎?”清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 OMG,說什么來什么,互不干擾不行嗎?! “……進來吧。”庾伊扶額,又露出笑容。 柳景儀進來后,在別人的地盤上沒半點逾越的動作,還順手關(guān)了門,正經(jīng)站著,淡淡笑著。單薄的身子映襯著她在青春少年時,骨架長開了,血rou沒跟著長。 她說出來的話很日常,不是什么要緊事,就像姊妹倆個人說家常話,“崔助理給我說了轉(zhuǎn)學(xué)的事,今天周六,我周一會去七中上課?!?/br> 庾伊點點頭,“七中啊,很近的,我高中也是在七中上的。” 柳景儀的笑意又濃了一些。 庾伊好像看懂了柳景儀在笑什么。 她如坐針氈,立馬站了起來,把臥室里唯一的靠椅丟給柳景儀,自己坐到了床沿,屈起單條腿,腳掌踩在床與床墊的交接處,腳趾蜷起來,又放開,暴露了主人內(nèi)心的不平靜。 笑什么啊……笑她擁有最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卻…… “好厲害,”柳景儀欠身坐到靠椅上,笑中帶了些許向往,“考上大學(xué)很厲害?!?/br> 庾伊的思緒停頓了一下,怎么有人夸她上了大學(xué)厲害呢? 從被迫學(xué)理科,從高考出成績,從被按頭填志愿,從收到津北工商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庾伊沒被認可過,沒有人問過她最喜歡什么專業(yè)。最疼她的奶奶嘆了口氣,問她,“伊伊,這個學(xué)校,唉……你要不要出國或者復(fù)讀呀?” 好像,她沒有考到大家想讓她考到的那個成績,她就沒有任何選擇。好像,她高中三年沒有努力過,混吃等死直到畢業(yè)了似的。 這是時隔半年,第一次有人夸她上了大學(xué)厲害,這句話沒有任何多余的條件,只是大學(xué),可以是任何大學(xué),可以是任何學(xué)歷。 柳景儀夸她夸得實心實意,她被人認可了,心里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為什么這么說……” “我老家那里教育資源很差,經(jīng)濟能力普遍不高,能走出一個大學(xué)生挺不容易的,”柳景儀望著她,言語真摯,眼底有笑,“你在我眼里真的很厲害很厲害?!?/br> 你在我眼里…… 庾伊看著柳景儀眼底的笑,這個這么會夸人的人居然是她的親生jiejie? 是親jiejie,她和柳景儀長得很像。 兩人同有遺傳于母親的鵝蛋臉,相似的眉眼,當(dāng)然也有不同。 不是顯而易見的蓬松的羊毛卷與清秀的低馬尾。 是笑不一樣,柳景儀眉眼一彎笑得溫和堅韌,那些疏離、輕諷仿佛瞬間不值一提,瑩潤的眼眸帶著她個人獨有的情感表達,笑意便成了她對庾伊的肯定與鼓勵。 柳景儀大概是……慢熱型的。 庾伊沒安慰柳景儀,倒是柳景儀撫順了她心里的皺褶。 兩人由著學(xué)業(yè)這個話題聊了許久,聊各地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聊某985211,聊放假,聊調(diào)休,聊高三,有太多可聊的了。聊到正午過,庾伊上午糊弄自己的早餐沒了作用,餓了。 “出去吃,給你接風(fēng)?!?/br> 庾伊靈活地在床上挪到另一側(cè)下去走進衣帽間,“我換衣服哈?!?/br> 柳景儀穩(wěn)穩(wěn)地坐在靠椅上看著剛認識幾個小時的meimei消失于眼前。 收回目光時又打量了一圈這個房間。抹茶綠的配色,清新通透。衣帽間在臥室門口的一側(cè),而另一側(cè)是盥洗室。陽臺和臥室是一體,長書桌置在陽臺,若天氣晴朗,采光絕佳。桌下落地書架上放置了許多本讀物,大部分是歷史類書籍,還有些一些書法臨本,和幾個躲在角落里的玉石印章。 一路上張姨給她說了不少話,透露了她這位meimei的大學(xué)專業(yè)——金融學(xué)。 環(huán)顧四周,沒有一本金融經(jīng)濟類的書籍。 還有剛才的聊天中,庾伊不曾提過一句她所學(xué)的專業(yè),倒是說了一些歷史、書法、文博相關(guān)的話題。 明顯的喜好差異。 不快樂,沒那么想笑,不規(guī)律的作息,不健康的飲食習(xí)慣,敏感多思,缺乏認同感,討厭所報的專業(yè),掩起來的愛好,似乎還有一點脾氣炸,但很會偽裝,柳景儀在心里一錘定音,庾伊缺少……愛。 meimei呀,太容易被人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