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發(fā)現(xiàn)，在真正的對手面前，他竟然如此脆弱不堪，無所遁形。

    不過，只要能對自己有利，他的想法轉(zhuǎn)變的比誰都快。

    本來這件事就是他手下的蠢才無能。那個吳胖子腦子一直不靈光，是被外室的弟弟從老家?guī)н^來的，一心想著如何在上海發(fā)財。眼瞎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干活手腳不利索，偏偏就牽連到了秦家。

    還有那些去秦家工廠動手的，讓他們給人添堵，誰讓他們鬧出人命的？說起來也是找死，命就該絕。

    識時務(wù)者，就得咽得下這口氣。想到此處，冼之成迅速調(diào)整心態(tài)，沒必要為了些該死鬼，搭上自己的安危。

    就這樣息事寧人吧。

    他停止了所有針對秦家的行動。可是過了兩天，還覺得心里不踏實。當(dāng)初他混跡江湖時，秦家父子的那些傳聞，讓他夜不能寐，食不安寢。于是再次給秦定邦去了一封信。

    秦定邦在辦公室展開信，上面只有一個松松散散的毛筆字——

    武。

    止戈，為武。

    第48章 “好看?！?/br>
    對這個冼之成，秦定邦是查過底細(xì)的。此人讀過一些書，不能算純粹的混混。喜歡附庸風(fēng)雅，裝腔賣弄，又貪財好色，手段陰狠。

    早年混江湖時，他因為善于見風(fēng)使舵，一點點立住了腳跟。后來帶著自己的一幫蝦兵蟹將投了七十六號，徹底成了汪偽的走狗。

    當(dāng)年他們二人還曾有過一面之緣，冼之成那時對秦定邦點頭哈腰。秦定邦記得這人下巴長了個痦子，痦子上還有撮毛，真是一副讓人嫌惡的長相。

    到這里，這場明爭暗斗才算暫時平息。

    這些血雨腥風(fēng)，秦世雄和秦定邦很默契地跟秦定坤淡化了。

    秦定坤隱約能猜到背后還有事情，但那些細(xì)節(jié)卻是他這樣的書生，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兩天后，彭用九的葬禮。

    秦定邦代表秦家去致哀?？吹脚碛镁诺募胰死?，彭太太哀毀骨立，幾個孩子半大不大。其中唯一的女兒，應(yīng)該就是安郡的那個同學(xué)，已是一臉茫然。老父親歲數(shù)很大，看起來也一身的病，扶著他的，是彭用九剛上大學(xué)的幼弟。這么大的一家子，愣是沒見著一個能頂起門戶的。

    彭用九有名的剛直不阿，為人公正。即便法院的薪資還算可以，但這么一大家子全靠著他一人去養(yǎng)，肯定也剩不了多少。他一殞命，一家老老小小，以后的日子，恐怕有的艱難了。

    秦定邦回來后便跟秦世雄說了彭家的情況，秦世雄當(dāng)即讓秦定邦第二天帶了些錢送過去。

    彭家對當(dāng)初牽連了無辜的秦安郡，害得小女孩終身殘疾，一直心懷愧疚，所以對秦家的好意百般推拒。秦定邦沒多說什么，把錢放下就走了。

    回來時正好路過鴻翔。他停車進(jìn)店問了一下，老裁縫說衣服都已經(jīng)做好了。本來他以為可以順路取了送給梁琇，但老裁縫的話也很有道理——最好顧客本人能到店試一下，一旦有不合身的地方，改起來也方便。

    秦定邦驅(qū)車去了修齊坊，梁琇并不在家。他下了樓便往停在巷子外的車走去，結(jié)果沒走多遠(yuǎn)，正好就碰上梁琇迎面回來，風(fēng)塵仆仆的，雖然戴著頂帽子，但鼻頭和臉頰都凍得通紅。

    看到他，梁琇加快了腳步，小跑著來到他面前。

    秦定邦扯下手套，伸手摸了下她的臉，梁琇趕緊躲閃，“這是外面！”

    臉冰涼冰涼的，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她紅紅的鼻尖，笑著看她羞惱的樣子。一低頭又見她光著兩手，“為什么不戴手套？天這么冷，會起凍瘡?！?/br>
    梁琇今天走得急，以前就沒有手套，雖然秦定邦前不久給她買了，她也總是記不起來戴。

    秦定邦一說凍瘡的事，梁琇倒是害怕起來。當(dāng)年在北平，冬天路上很多乞丐手腳凍爛，瘡面潰破滲水，非?？植溃幌肫饋硭蜏喩黼y受，于是點頭道，“好，我以后記著?！?/br>
    秦定邦攬過梁琇的肩陪她一起走，不忘握著她的手，把掌心的溫度傳給她，“剛?cè)ツ睦锪耍俊?/br>
    梁琇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然后低頭看向地面，繼續(xù)走著，沉默不語。

    秦定邦沒有追問，但心底的隱憂又翻滾起來。他低頭看她，“有事要上樓嗎？”

    “嗯？”

    “要是沒什么事，跟我上車吧?！?/br>
    “去哪呀？”

    “鴻翔的衣服做好了，咱們?nèi)ピ囋?，沒問題就取回來?！?/br>
    “這么快就做好啦？”上次一共做了四件，看樣衣款式，都很美。梁琇心底竟有了期待，笑意不知不覺爬上了眼角。她想了想，“你等一下，我到樓上拿點東西。”

    “我陪你上去。”

    “不用，是收據(jù)。我跑上跑下很快的?！闭f著，就朝樓上跑去。

    秦定邦等在原地，看著梁琇露在帽檐外的頭發(fā)，隨著腳步一顫一顫，像是雀躍的小兔子。

    梁琇今天的接頭很順利，但華光的氣色卻一直沒見好轉(zhuǎn)。雖然梁琇每次過去找他都給他帶一瓶藥，他仍然經(jīng)常拿手抵著胃。梁琇往回走時正想著該怎么辦，一抬頭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秦定邦。

    小時候，每次mama給她做新衣服，她都會高興很久，甚至晚上睡覺時都穿著不讓脫。沒想到現(xiàn)在這么大了，要有新衣服了，還是會抑制不住地盼望和激動。

    她上樓后找到了取衣服的收據(jù)，剛要出門口，扭頭望了望天，已經(jīng)快到晌午，她又轉(zhuǎn)回身拿了兩塊上次秦定邦給買的豌豆黃，鎖好門之后，便飛快地跑了下來。

    秦定邦看這姑娘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站住，然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打開，“你先吃一塊墊墊，這樣就不餓了?！?/br>
    秦定邦笑著拿起一塊，豌豆黃不大，他兩口就吃完。

    “好不好吃？”

    “好吃。”

    梁琇聽了又有些開心，這是秦定邦對北平小吃的認(rèn)可。她跟著他上了車，等在車上坐好了，才慢慢吃起了剩下的一塊。

    不久，車就開到了。進(jìn)了鴻翔，盡管梁琇換了一身棉袍子，還戴了頂帽子，伙計和老裁縫仍然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這個舉止彬彬有禮，眼神明亮真摯的美麗姑娘，多舊的衣衫都遮不住她的氣質(zhì)風(fēng)范。何況，她身后還站著這么位出眾的先生。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任誰也不會忘。

    幾件衣服都取出來后，老裁縫提議道，“小姐，試一試吧?！?/br>
    梁琇摸著衣服抬頭看向秦定邦，他微笑點頭，“都試試吧?！?/br>
    于是梁琇抱起衣服，進(jìn)了試衣間。

    秦定邦其實比梁琇還期待看到她換裝之后的樣子。肯定美，比所有女子穿起來都美。片刻后，他便看到他的姑娘從試衣間款款地走出來。比起剛剛罩著一身笨重的棉袍，此刻已是完全換了個模樣。

    第一身旗袍是花青色的絲絨旗袍，梁琇不習(xí)慣太過合體的裁剪，當(dāng)時就讓老裁縫往大里做，所以衣服有點寬松。但即便這樣，也能看出腰身?？钍胶兔媪隙己芤r她，顯得端莊得體，又不卑不亢。

    梁琇在鏡前左右轉(zhuǎn)身，嗯……真好看，嘴角不禁翹起來。她從鏡子里看到，身后不遠(yuǎn)處，秦定邦也在微微偏了頭打量著她。

    梁琇揚起眉回頭看向他，“怎么樣？”

    “好。”秦定邦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梁琇低下頭，笑意盈盈，露出一對小梨渦。

    “小姐，這件您滿意嗎？”

    梁琇又回頭看了眼微笑的秦定邦，朝老裁縫點了下頭。

    第二身是湖藍(lán)色的樟絨提花旗袍，顏色比上一套更靈動明快。秦定邦當(dāng)時讓老裁縫選的頂好的面料，這也是梁琇的第一件樟絨衣服。梁琇穿這身，更顯清新嫻靜，卓爾不群。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小時候頂多穿點綢緞，長大后就沒穿過什么像樣的衣服，更別提這么貴重的旗袍。

    梁琇又回頭去看秦定邦，秦定邦笑容更盛，“好看?！?/br>
    “小姐，這身怎么樣？”

    梁琇確認(rèn)過秦定邦的笑，又朝老裁縫重重點了點頭。

    老裁縫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小姐，您就著這身，把這兩件也試試吧?！?/br>
    兩件大衣，款式倒是差不多，顏色上能顯出差別來，一件燕尾青，一件沉香褐。兩件大衣，都很配梁琇。

    秦定邦看著他的琇琇換掉舊棉袍，穿上像樣的衣服，整個人一下便輕盈了起來，他也跟著心底輕快。以后得多帶她過來做衣服，直到把她那些舊衣服都替換掉。云想衣裳花想容，這么好的年紀(jì)，就應(yīng)該穿得漂漂亮亮的。更何況，看起來她自己也很開心。

    離開鴻翔時，秦定邦和老裁縫都沒讓梁琇再換回剛來時的舊棉袍。所以梁琇就繼續(xù)穿著這身湖藍(lán)樟絨提花旗袍，外邊套著燕尾青的大衣。結(jié)果一看，鞋又不合適了。

    梁琇腳上穿的是一雙大棉鞋，和這身高檔的衣服一對比，實在太突兀了。秦定邦又拉著她去了離鴻翔不遠(yuǎn)的華東皮鞋商店，給她買了兩雙最時髦的軟底皮鞋。

    這趟下來，梁琇真就成了個摩登女郎。

    買了衣服，買了鞋，秦定邦帶梁琇去吃了頓午飯。這次并沒去秦家菜打擾小水師傅，而是去了江邊另一家好吃的館子。自然又給她點了魚，這姑娘一有好吃的，心情就會好。秦定邦忍不住想，要是每頓飯都能看到這個小吃貨這么開心，該有多好。

    本來梁琇以為吃完飯秦定邦就會送她回家。沒想到這人又把她帶去了那家德國診所。進(jìn)門前梁琇拽住秦定邦的胳膊，“你哪里不舒服嗎？”

    秦定邦失笑，“是找施大夫給你看胃，看看現(xiàn)在恢復(fù)的怎么樣了?！?/br>
    哦，原來是這樣。

    施大夫和小助手對梁琇還有印象。經(jīng)過一番檢查問詢，施大夫說，梁琇的胃養(yǎng)得還不錯，但一定要注意繼續(xù)保養(yǎng)，哪一陣子疏忽大意了，就容易反復(fù)，甚至惡化。

    秦定邦聽到小助手的翻譯，覺得多少放心了些。臨走時依然開了兩瓶藥，都裝進(jìn)梁琇的兜里。

    施大夫說，西藥越來越難得了，趁還有藥，趕緊把病治好，治好了后就不要再讓復(fù)發(fā)了。

    梁琇聽到這話，心情卻沉重起來。因為她聽華光提過，北邊藥物奇缺。梁琇甚至懷疑，她給的藥，華光是不是都沒舍得吃，最后輾轉(zhuǎn)全給送到了那邊。

    第49章 “你去南京做什么？”

    民國三十年公歷1941年。，十二月十八日。

    拂曉，人們都還在睡夢中。但黃浦江方向傳來的密集炮火聲，驚醒了很多人的甜夢。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之后，上海就極少再聽到這樣的炮火聲了。

    等到天亮起來，大批大批的日本兵，便由蘇州河北岸進(jìn)駐公共租界。蘇州河上的那些橋，瞬間變成一根根粗壯的血管，由北向南，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日本兵。

    看著長驅(qū)直入的日本鬼子，公共租界的人們徹底懵了。

    有消息靈通的人得到信兒，日本已經(jīng)向英美兩國宣戰(zhàn)了。拂曉的炮聲就是日軍擊沉了英國的炮艦。而美國的炮艦一槍未發(fā)，直接舉白旗，投降了。

    日本人在街上發(fā)中文布告，說日軍進(jìn)入公共租界是為了確保租界治安，法租界不包含在內(nèi)。

    公共租界的老百姓立馬明白，這是要變天了。

    日本人在占領(lǐng)區(qū)能干出什么樣的事？誰都不知道。大量公共租界的老百姓都開始往法租界逃命。

    而法租界在得知日軍進(jìn)入公共租界之時，當(dāng)即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間的愛多亞路上，布置各種路障，關(guān)閉全部鐵門，把法租界死死圍住，不讓人進(jìn)來。

    但后來不知怎的，聚集在公共租界南部的人，又發(fā)現(xiàn)法租界撤掉了障礙物，開放了交通。這時，逃命的人便像開閘放水一般涌進(jìn)了法租界。

    真是無比混亂的一天。

    然而公共租界的混亂，這才剛剛開始。

    原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了。

    日本人先是偷襲了珍珠港，之后兵分幾路，在香港、馬來亞、新加坡、菲律賓等地摧枯拉朽，迅速取得戰(zhàn)果。相比這些大仗，日本人對公共租界的占領(lǐng)，簡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輕松。只有黃浦江上的那艘英艦還抵擋了一番。而這，也就算公共租界——以前的英美租界——所做出的所有抵抗了。

    接下來的幾天，消息、秩序全都亂了套。留在公共租界走不了的，人心惶惶。法租界的人也大有朝不保夕之感。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印的布告，法租界也看得到。比如，公共租界的茶樓、戲院、舞廳、酒樓等一律可以正常營業(yè)，但英國和美國的國旗不能再掛。于是愛多亞路以北，到處都懸掛起日本國旗。以前米字旗、星條旗招展的公共租界，一夜之間就如同貼滿了膏藥拔滿了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