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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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十二月九號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不讓市民存夠一個月的米和煤了。再之后,各銀行就限制提存,尤其對“敵性國”當時對敵對國家的一種稱呼。的資產(chǎn),更是極度嚴苛。而這無疑成了對工商企業(yè)的致命打擊。金蘭石家的產(chǎn)業(yè)幾乎都在公共租界,竟然連金蟾大舞臺都不保,被日本軍方判定為敵產(chǎn)。 原來,當初為了謀求租界庇護,雖然金家的大舞臺名字中國味十足,但金蘭石藏了個心眼,給大舞臺注冊的是美國的牌子。沒想到弄巧成拙,現(xiàn)在美國成了日本的敵性國,所以大舞臺自然而然就被日本軍方判為敵產(chǎn)。日本人派興亞院的人迅速接管了金蟾大舞臺庫存的現(xiàn)金。此時,金家想要提哪怕一塊錢,都要日本會計監(jiān)督官的蓋章批準。 金家的實業(yè)早已經(jīng)不行了,全指望著金蟬大舞臺過活。被日本這么一限制,就徹底被勒住了脖子。 與金家不同的是秦家。秦家的秦家菜、茶樓等,雖然也離外灘很近,但幸而都位于愛多亞路以南的法租界。因此暫時還沒有受到日本人明顯的影響。 所以當金蘭石打電話向秦世雄求救時,秦世雄二話未說,便讓秦定邦給金家在法租界的家里送了十萬元的支票救急。這支票能在法租界銀行支取,不受公共租界限額的影響。 雖然金家后來又通過人疏通了關節(jié),收回了金蟾大舞臺,但是秦家在第一時間的雪中送炭,的確是解了燃眉之急的。金家又記下了秦家的一份恩情。 以前公共租界以北才是日占區(qū),法租界與虹口那片日占區(qū)中間,起碼隔著一條狹長的公共租界。但現(xiàn)如今,公共租界也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就這么來到了眼皮子底下,法租界的人只覺得烏云壓境,保不齊什么時候,這團黑云就會彌漫過那條纖細脆弱的邊界,籠罩到自己的頭頂。 但眼下法租界好像并未被明顯波及,所以看起來還是歌照唱舞照跳。公共租界跑馬場東邊那片最繁華的地方,日本人的確是一下子多了起來。日本軍官,浪人,穿著木屐嘎噠嘎噠的日本女人,就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仿佛虹口攢了多年的膿瘡,抗到現(xiàn)在終于破潰了,一直流到了黃浦江邊。 這天,秦定邦正站在辦公室朝窗外望去。 天空一片陰沉,黯淡的灰色抹勻了整片天,看不到一點太陽。行道樹上的葉子早已蕭索零落了,即便這樣,寒風依然不停地搖晃著枝椏,仿佛下定決心要徹底把它們扒得赤裸精光。 有敲門聲響起,是張直,“三少爺,詹少爺來找您?!?/br> 隨后,從張直身后慢慢閃出了個瑟縮的身影。 詹四知來了。 秦定邦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個人了。尤其是詹貞臣遇刺之后,詹四知更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秦定邦派人去找過他,他家里總是沒人,也不知他這段時間怎么過來的。 本來這人長得就瘦小,二十幾歲像十幾歲。剛剛經(jīng)歷喪父之痛,更是滿臉蠟黃,精神萎靡。秦定邦心里生出了些不忍,朝他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人仿佛好久都沒感受到外界溫暖一樣,立刻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如果放到以往,他這副不爭氣的樣子,秦定邦肯定不愿搭理。但現(xiàn)在情況特殊,兩個月以前一直相依為命的老父親,一朝死于非命,詹四知從此便孑然一身。于家國大義上,漢jian死不足惜,但對詹四知來說,也就意味著至親都死光了。 秦定邦由著詹四知默默哭著,轉(zhuǎn)身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的手里。 這詹四知又像好久沒被人照顧了一樣,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秦定邦坐回了辦公桌后,耐心看著他,一直等他恢復平靜。中間沒一句責怪,也沒催問今天他過來干什么。 詹四知狠狠吸了下鼻子,“三哥,我今天過來……找你有事?!?/br> “我知道,說吧。” “三哥,我要訂婚了?!?/br> 屋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你說什么?”少有的,秦定邦又跟詹四知確認了一遍。 “三哥,我要訂婚了,我過來給你送請柬。”詹四知聲如蚊蚋。 “我沒什么親人了,我大姑現(xiàn)在也不理我了。能想起來的,只有你能算作我的兄長了?!闭f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有點皺的紅色請柬,放到了秦定邦的辦公桌上,又退回到他縮坐著的椅子上。 聽著他的話,秦定邦一時心酸多過驚訝,詹四知又接著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我爹……我爹被害也才兩個月,尸骨未寒的,我怎么能這么快就籌辦起喜事來?!彼D了頓,又挪了挪屁股,突然抬高聲音道,“我爹就盼著我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 他抬眼看著秦定邦,眼睛又紅了,慢慢低下頭看著杯里的茶水,聲音小了下來,“小薰……這么多年來,小薰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姑娘。而且她也喜歡我,難得她也喜歡我。我知道我長得不好,之前家里也只有我爹是我的依靠。但小薰說她只喜歡我這個人,不在乎我有沒有家世……而且小薰那么美,我要是不趕緊和她把事情定下來,我怕她被別人搶跑了!所以我想早點訂婚,這應該也是我爹的在天之靈,想要看到的?!?/br> 秦定邦聽著詹四知夢囈一般的話,隱約聽出了一些疑點,但卻不知從何問起,只能聽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小薰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最單純最善良,雖然現(xiàn)在她偶爾會訓斥我,甚至還會……可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深愛著我。我一定不能辜負她,我要快點娶她!”詹四知的手緊緊抓著茶杯,像要把這個杯子給捏碎。 秦定邦有些不知如何接他的話,思忖了一番說道,“郎有情,妾有意,你們倆互相喜歡,就是一對良緣。” “是吧?三哥也這么認為吧!”詹四知突然又提高了聲音,抬起頭望著秦定邦,“我那大姑姑說小薰……說小薰不好,極力反對我和小薰,最后拗不過我,竟然不認我了。但我心里只有小薰,睜著眼睛,閉著眼睛,腦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離了她簡直沒法活!” 秦定邦這才回過味兒來,詹四知這副枯槁的樣子,并不是因為喪父,而是為情所困,為伊消得人憔悴呢。 秦定邦突然就不那么可憐詹四知了。如果確實如像他想的那樣,那么面前坐著的這根豆芽菜,可真就是只有了媳婦忘了老子的白眼狼了。 秦定邦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對了,三哥,也許你也認識小薰?!闭菜闹袷峭蝗幌肫鹆耸裁矗八卸配艮??!?/br> 秦定邦剛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詹四知就接著道—— “她的爸爸叫杜征鴻,以前也是個大商人呢。但現(xiàn)在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杜伯父也希望看到,看到我和小薰早日成親。” 杜征鴻?杜征鴻快死了? 秦定邦對杜征鴻最近的印象,還是那次在泰豐和飯店。當時此人對他和詹貞臣都不搭不理,詹貞臣對其評價頗低。 真是天意弄人,一對互相看不上的人,一個剛死一個將死,獨子和獨女竟要結成連理。真不知這二人黃泉路遇,會做何感想。 秦定邦一時無言,繼續(xù)看著椅子上的詹四知。 “三哥,訂婚我想快點辦,就在上海辦?!?/br> “什么叫‘就在上海辦’,”秦定邦敏銳地捕捉到話里的一點不對勁,“你還有其他地方辦?” 詹四知連忙解釋,“那倒不是。有一事我不知該不該跟三哥說……我想訂完婚,就把小薰帶到南京?!?/br> “南京?”秦定邦覺得詹四知的話越來越詭異,“你去南京做什么?” 詹四知來了點精神,“我爹臨死前不久,給我謀了一份差事,我不用再當報社編輯了?!?/br> “讓你去南京?” “其實……本來是我爹要帶我去南京的,但現(xiàn)在,也只能我自己去了?!?/br> 秦定邦突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勘破什么,但手指懸在那層窗戶紙的外面,卻遲遲無法扎下去。 “去南京做什么?” “是江蘇省糧食局的一個職位?!?/br> “江蘇省糧食局?哪個江蘇省糧食局?” 秦定邦的態(tài)度一下子驚醒了詹四知,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就是……”看著秦定邦的表情,他緊握著茶杯的手,開始僵了起來,杯里的茶水微微晃動。他真后悔剛才一時忘形,什么都跟三哥說了出來。好一陣后,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就是……汪先生的那個……” 第50章 “三哥你別這樣,我害怕!” 詹四知并沒把話說完,臉憋得通紅,卻不敢再抬頭看秦定邦。 但他心里又有一點隱隱的僥幸。從小就護著他的秦三哥,一定會理解他的苦衷。他現(xiàn)在并不比那街上的孤兒好多少。他這么個生性軟弱,又無依無靠的人,只有進衙門當差,才能被別人高看一眼。 當初,他爹架不住那些留日同學的軟磨硬泡,同時也眼紅日本人許的高官厚祿,沒過多久,就決定投靠南京。他爹是走到哪里都不會忘了他這個寶貝兒子的,所以只跟那邊的人稍稍暗示了一下,他就得到了這個職位,一聽就是個肥差。 想想,還是他爹看得高遠。如果不是當初下手快,這好差事早就不知被誰搶去了。而且看在他爹都已經(jīng)遇刺了的份兒上,那邊依然給他這個家屬留著位置,等著他過去。 讓他繼續(xù)呆在那家半死不活的報社當個小編輯?他打死都不愿干。人吶,拜高踩低是一貫的。他爹在,社里還能高看他一眼,他爹一不在,社里那些勢利眼,立馬換了副面孔。好活兒再也沒有找過他,但凡甩給他的,全是那些誰都不想干的。社里是個人就對他呼來喝去的,話里也夾槍帶棒。他受了一肚子氣,早就忍夠了。 他就等著這次揚眉吐氣呢。等他去了南京進了政府,看誰還敢這么欺負他。 但投偽畢竟算不上光彩的事。他剛在這里跟秦三哥交了實情,三哥不高興歸不高興,但是總歸會念在…… 他正想著,竟沒察覺到屋里已經(jīng)靜到落針可聞。 直到秦定邦低沉的聲音從辦公桌邊傳來—— “你投了偽?” 他才仿佛被一件鈍器擊中了腦袋,猛然回過神,“三哥我……” “你投了偽?!闭Z氣冰冷如鐵。 “三哥你聽我說……” 只見秦定邦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腳將椅子踢翻在地。 詹四知被眼前情景驚得渾身一激靈,趕緊往椅背的方向縮靠。 秦定邦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卻分明是虎兕出柙前的平靜。詹四知眼見著秦定邦一步步地朝自己走來,他卻連動都不敢動,身體徹底僵成一塊石頭。他就那么看著陌生的秦三哥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從椅子上拎了起來。 “詹四知,你投了偽?!?/br> 詹四知覺得自己周身的寒意越來越濃,他從來也沒遇到秦定邦這么對他。他瑟瑟地看著秦定邦的臉,那雙眼睛里仿佛正裂開一道極寒的深淵,散發(fā)出的冷氣足以把他凍斃。 “三哥你別這樣,我害怕!”詹四知顫著聲音祈求,卻聽到秦定邦說出了足以碾碎他的一番話—— “你知道偽政府是什么嗎?偽政府是日本人的獠牙,是日本人的鷹犬,是成天跪著的軟骨頭,是賣力殘殺同胞、卻連眼都不眨的倀鬼。” “日本人一心想著讓我們亡國滅種……亡國滅種,你懂不懂?就是中國再也不是中國了,中國人再也不是中國人了。他們要把我們變成他們的奴隸,要讓我們永遠匍匐在他們的腳下、身下、刀下,隨意欺壓,任意屠戮,連畜生都不如?!?/br> “你去汪精衛(wèi)的什么糧食局任職?你是要幫著日本人搜刮中國人的糧食嗎?你是要幫日本人餓死更多中國人、讓日本人吃飽了好殺更多中國人,是嗎?你是為虎作倀還是認賊作父?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去當漢jian?” “你知不知道漢jian是什么東西?嗯?那幫通敵賣國搖尾乞憐的走狗,是從來也沒有好下場的罪人,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 “你父親給你起名‘四知’,是希望你‘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能成‘萬夫之望’。你看你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你都‘知’了什么了?” 秦定邦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詹四知的腳尖都快離了地—— “而且你去的還是南京,滿城冤魂夜夜嚎哭,你跑去南京當漢jian!” 秦定邦一字一句地說完這些話,每個字都清楚地灌進了詹四知的耳朵里,仿佛是一柄柄帶著鋸齒的鋼刀,剮著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他聽得渾身觳觫,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怕秦定邦,怕秦定邦說的話,還是怕那些話里……他的下場。 秦定邦看著眼前這一臉驚恐的窩囊廢,突然生出極度的厭惡。以前只覺得這人可憐,沒想到竟會如此薄情寡義、數(shù)典忘祖。他的可憐,純屬活該。 秦定邦一把將他摜到了椅子上,走回辦公桌旁,瞥了眼桌上那張請柬。 “你如果留在上海不去南京,這張請柬,就放在這,你的訂婚宴由我安排?!?/br> 說著轉(zhuǎn)身背對詹四知,繼續(xù)望向窗外,“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南京,那你現(xiàn)在就把這張請柬帶走。以后,也不要再找我。” 身后是長久的靜默,直到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秦定邦聽到桌面上的那張紅紙,被慢慢地抽走。 “三哥……” “別再叫我三哥。” 身后響起了細微的啜泣和壓抑的咳嗽。門被打開,又被關上,隔絕了詹四知的所有聲音。 秦定邦轉(zhuǎn)身,看了門口片刻,低頭一眼就看見詹四知剛剛放回桌面的茶杯。他猛地抓起杯子一把摔在地上,瓷片飛濺,散落到各處。 張直其實在秦定邦踢倒椅子時就聽到動靜,立即趕到了門外。但聽到三少爺在屋里的說話聲,知道沒事,就默默守在外面。過了一陣,他看到詹四知垂頭喪氣地出來,又一言不發(fā)地下了樓,緊接著便又聽到了瓷器碎裂的聲音。他推開門,無聲地看著滿地狼藉,然后默默走過去扶起了椅子。 “叫人過來收拾吧?!鼻囟ò钜衙嫔绯#呋剞k公桌,繼續(xù)處理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