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將軍瞇起眼道，“這就是你國的氣量？”

    “將軍胡說什么，我可什么都沒做?！?/br>
    梁將軍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去，目光掃著他身上的衣物，然而一無所獲。

    看臺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異常，嘉月開口問道，“梁將軍，可是出了什么差錯？”

    梁將軍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那雙充血的眼，緩聲道，“圣淑，臣的眼受傷了，恕臣比不了?！?/br>
    在場的人無不驚訝得合不攏嘴。

    嘉月立馬反應(yīng)過來，定是盉丘國的使臣動了手腳，于是讓他下去休息，又宣太醫(yī)替他診斷，這才將目光望向了埃里特。

    埃里特聳了聳肩道：“梁將軍突發(fā)眼疾，那……魁首就是我盉丘國的了?！?/br>
    嘉月翹起嘴角道，“使臣搞錯了，比試尚未定出勝負，現(xiàn)在說贏，還為時過早?！?/br>
    埃里特環(huán)視了一周，傲慢道，“這些人，都已經(jīng)出局了，莫非太后娘娘還有其他人選？”

    “聽說盉丘國無論男女老少都能騎善射，使臣你更是個中翹楚，是也不是？”

    埃里特得意一笑，“不瞞太后娘娘，在我們國家，還沒有人能贏得過臣的。”

    嘉月接口道，“既然如此，朕替梁將軍與你比試一番，何如？”

    “臣無有不從。”

    燕莫止斜乜了她一眼，招手喚了內(nèi)侍過來。嘉月朝他淺淺一笑，接著走下丹陛，徑自走到了箭亭中，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一把長弓，掂了掂重量，搖了搖頭道，“這把弓太輕了些，拿把重的來。”

    換好弓箭，嘉月謙讓道，“使臣請?！?/br>
    埃里特頷首，嘴角帶著勝券在握的喜悅道，“承讓了?！?/br>
    接著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壓在箭弦上，瞇起眼瞄準(zhǔn)靶心，不過須臾，箭就飛了出去，兩支中了紅心，一支則稍稍偏離了一寸來遠。

    嘉月拊掌大笑道，“使臣果真箭無虛發(fā)?！?/br>
    埃里特金色瞳孔微微瞇著，嘴角帶著輕蔑地弧度道：“娘娘過獎了?！?/br>
    嘉月斂起笑容，不再說話，緊接著從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在了箭弦之上，頓了頓，又再度把手摸向箭筒，加了一支，屏氣躊躇半晌，又慢慢地抽了一支搭了上去。

    左手持弓，右手以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指扣弦，抿緊了唇，眸光像一把鋒銳的劍，牢牢盯著對岸的箭靶，而后，三指迅速張開，只見三支箭化做一道流光彈射了出去，啪的一聲，一齊落入了靶心里。

    全場幾乎沸騰了起來，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把弓交給了內(nèi)侍，“承讓了。”

    埃里特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半晌后到底心悅臣服地跪了下來，“圣淑箭術(shù)登峰造極，臣自愧弗如?！?/br>
    嘉月寒著一張臉，不作反應(yīng)，負著手，緩緩踱回了看臺。

    所有人都在歡呼著，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大袖之下，那一只右手竟幾不可查地顫抖了起來。

    許久沒開弓，到底生疏不少，又是三箭齊發(fā)，這一發(fā)過去，已著了不少勁兒，她臉上雖是鎮(zhèn)定，可里衣卻微微泛了一層潮意，風(fēng)吹在身上，寒浸浸地鉆進了骨縫里。

    那廂，燕莫止派出的內(nèi)侍，正巧也在埃里特隨從的身上搜出一面銅鏡。事情水落石出，全場嘩然，盉丘國使臣臉色慘敗，灰溜溜地離開了。

    斜陽西下，天穹像浸泡了一團團沉甸甸的棉絮，宮里各處開始掌燈，嘉月用過暮食、泡完香湯，便回到翹頭案前翻越著禮部呈上來的冊子。

    每年立春，皇帝需到先農(nóng)神壇祭拜先農(nóng)，而后換上具服，親耕耤田。

    可以說，這項國典便是開春以來，最重要的項目之一，從正月伊始，禮部以及京兆尹等衙門就已經(jīng)籌備起來。

    禮部呈上來的冊子里，列的正是參與親耕的三公九卿名單，嘉月剛翻了兩頁，便聽忍冬來稟：“娘娘，攝政王求見?！?/br>
    她摁了摁發(fā)緊的眉心道，“宣?！?/br>
    忍冬回到廊廡傳話，燕莫止則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進去，而后自己打了簾子拔腿入內(nèi)。

    冷冽的迦南香裹著料峭的寒意，登時融進了溫暖如春的暖閣里。

    嘉月抬起頭望向他，燈下的他總比白日里少了些凜然，多了幾分猜不透的柔軟，好比此時，他一襲滄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風(fēng)，暖暖地撲到了她的臉上。

    她從座位上起來，走到他身前問，“攝政王深夜造訪，有事？”

    他眸光跟隨著她走，輕揚起嘴角道：“臣來，不是為別的，是想起今日，臣還欠了娘娘一句話?！?/br>
    “什么？”

    他眸底氤氳著淺淺的春光，薄唇輕啟道，“娘娘今日這一箭，可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大綏的女子，都應(yīng)與您為傲?！?/br>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攝政王何時也學(xué)會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宮聽到了，”她說著轉(zhuǎn)過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話沒說完，右手便被他寬厚的手掌包輕輕覆住了。

    她心頭沒來由得浮起一陣悸動，剩下的話卻是噎在了喉嚨，再也說不出來了。

    “手還疼嗎？”燕莫止的手勁放得很輕，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詳了起來。

    果然見手背上有了細微地一點紅腫，因她膚色白皙，淡淡的痕跡也十分明顯。

    她的聲音有些沉，“你怎么知道的？”

    “三箭齊發(fā)，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氣，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會有損傷，”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著，牽著她往暖炕邊上走去，“娘娘先坐著，讓臣替你看看吧?！?/br>
    嘉月腦袋里還沒拐過彎來，竟乖順地被他牽著走，邁上腳踏，挨著炕邊坐了下來。

    而他亦是貼著在她身側(cè)坐下，伸手從袖籠里掏出一個青玉瓶子道，“這傷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調(diào)理，否則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br>
    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么嚴(yán)重，都不痛了。”

    他擰開瓶塞，倒了一點藥油用手心搓熱，這才抬起她的手背，輕緩地給她揉按著，“娘娘是金枝玉葉，身上每一寸比金子還貴，哪能把自己不當(dāng)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宮雖出身皇室，可自幼習(xí)武，跌倒擦傷是常態(tài)，才不是嬌滴滴的女子?！?/br>
    他垂著頭，娓娓道：“臣從沒覺得您是嬌女子，你很了不起，在這世上，再也尋不出一個比您更優(yōu)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邊登時一熱，沒有接話。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見到一個紅字獵獵的小姑娘……”

    她瞥著他的臉，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個嫁為人婦的女子？”

    她的語氣，仿佛對他的過去有些好奇，可絕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嚨一噎，故意道是，說完又抬眸觀察她的反應(yīng)，慢吞吞地補充了一句，“不過……那都過去了，臣只是見娘娘射箭，無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無聲地彎了彎狡黠的眼，雖未開口，他卻什么都懂了。

    思緒游蕩，手上不自覺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覺到手背上的藥油一點點滲透到肌膚深處，微微渡上一層灼意。

    她感到不適地擰起眉，別扭地抽回了手，“好了?！?/br>
    燕莫止手上頓了須臾，默默地擰緊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里塞，“明天早上讓人再幫你涂抹一次?！?/br>
    她神緒溜了號，嘴上敷衍道：“好?！?/br>
    他復(fù)看了一眼她那張白玉臉龐，只見她雙目失焦地望著地磚，便知她又沒往心里去，不過倒也無所謂，明日檢查了若沒有，他便再幫她抹一遍，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br>
    她這才回過神道，“那……攝政王慢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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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抱樸子?外篇?廣譬》

    第三十三章

    一轉(zhuǎn)眼立春就在眼前, 親耕前兩日，皇帝和隨行官員需進行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瀏覽祝文。

    各個部門都忙碌起來, 太常寺與京兆尹先把農(nóng)具運送到先農(nóng)壇, 工部官員則開始布置耕臺等等。

    地方各司則在教司坊選伶人扮起風(fēng)雨雷電諸神，又召村民擔(dān)任起重要角色, 好不熱鬧。到了正日子，皇帝儀仗從宮門而出, 浩浩蕩蕩地往先農(nóng)壇而去, 百姓得以在兩道瞻仰天顏, 一個個下跪叩首, 高呼萬歲。

    嘉月亦是端坐于鳳輦之中, 輦圍的簾子是半透的金絲鞘, 透過這方薄薄的簾子, 外面是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天地。

    這個地方, 她很熟悉, 過了這座橋，便有賣水飯、爊rou等吃食的, 楊家的玉尖面1，又松軟，甜度也適中，還有別處找不到的芋兒餡，再接著往下走, 有王珍藥鋪、果子行、金銀樓……過了河對岸, 就更加熱鬧了, 有胡商開的香料鋪，涼水鋪子, 各種食肆酒樓等等。

    她之所以對這個了若指掌，是因為她及笄時，公主府便開在此處，她封地在壽城，可皇爺爺不舍她遠離，于是耗費重資建了這座公主府。

    這是去先農(nóng)壇的必經(jīng)之路，皇爺爺曾說過，以后每年春耕之行，都要來她這里坐坐，可沒想到，他竟一次也沒實現(xiàn)。

    往事如浪潮涌過，在腦海里留下一個咸澀的痕跡。

    鳳輦終于從那座門庭衰落的公主府經(jīng)過，漸漸地拋到腦后去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御駕終于抵達了先農(nóng)壇，皇帝被大伴攙下了龍輦，祭拜完進殿換龍袍，卻不想年幼的皇帝在這當(dāng)口鬧起了別扭，無論如何是不肯登耕臺了。

    于磊急得火上澆油，只好稟報嘉月，嘉月二話不說就進了殿。

    “兒臣給母后請安?！被实垡娝揪o眉心進來，臉上霎時白了一片，慌里慌張地搶在她開口之前，跪了下來。

    “皇帝為何不想登耕臺？”

    他咬著下唇道，“就……就是不想?！?/br>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額頭，沒想到他竟警惕地縮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問，“可是身體不適？”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閃爍地避開了，弱弱地道了一聲，“沒有……”

    嘉月從他抿得緊緊的唇，看出他渾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溫順，又怎么會突然變卦？

    她滿腹疑慮，然而這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眼下離吉時不遠，這么重大的國典，無論他愿不愿意，都必須得上。

    于是她蹲下來，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釋，“母后知道你年紀(jì)尚幼，舟車勞頓身體不免乏累，不過你不必擔(dān)心，待會有兩位耆老幫你扶犁，你跟他們，沿著田埂慢慢地走兩圈，這就可以回看臺觀禮了?！?/br>
    皇帝看著她，眼底逐漸泛起一點紅血絲，雙拳握得咔咔作響道，“朕既然是一國之君，又如何連一句說話權(quán)都沒有了？”

    她臉色微變，很快又風(fēng)平浪靜，“你是一國之君不假，可你以為，皇帝就可以隨心所欲，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自古以來，哪個明君不是順應(yīng)民心，聽從諫言？你要的答案，本宮會慢慢教你，不過這回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你要是跟本宮犟，本宮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與不信？”

    他大大的眼里淬著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動，“你可以試試?！?/br>
    皇帝想起出宮前，乾禮宮花隔后那個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兩可的話，“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后是怎么仙逝的嗎？”

    “母后，她不是病逝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