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來是殺伐果斷的人，就算對待自己，也有著超乎常人的狠心，可在這一刻，她的心竟然開始動搖了起來。

    她的手掌覆在小腹上，不知從哪來的一滴水直直落下，啪嗒一聲砸到了她手背上，又無聲地蜿蜒出一道水漬來。

    仲夏又掀開領(lǐng)子替她揩拭脖后的薄汗，一時沒留心她的表情，忽聽耳邊傳來輕微地一聲嘆息，而后是她在喃喃自語：“孩子，我殺?孽深重，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你還是盡早離開吧……”

    仲夏是個心思靈敏的，又怎會看不出來她的難過，但也明白，倘若這個胎兒不落，一旦肚子大了起來，滿朝文武不會放過她。

    數(shù)年建立起來的豐功偉業(yè)，會被□□后宮的污名所取代，成為任人宰割的魚rou。

    所以，她落胎并不單是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命而已，保全自己，有錯嗎？

    沒有錯。

    她這才放下帕子，輕聲勸道，“娘娘還是不要太過自責(zé)，這些天來，您已經(jīng)抄了不少渡亡經(jīng)，奴婢都看在眼里，佛祖也定會原諒您的，況且母子連心，您腹中的胎兒又怎會不明白您的苦衷……”

    她眸光脧了過來，扯起嘴角道，“你不用寬慰我，我明白?！?/br>
    仲夏又侍奉她睡了下去，因怕她又魘了，坐在床沿給她輕輕地搖了會扇子，見她呼吸漸漸勻停，這才放下帳子自睡去了。

    第二天，嘉月便把總管叫了過來，尋問皇帝近來可有何異常，怎知他支支吾吾，竟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眸色登時一冷，語氣也含著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總管耷拉著眉，泫然欲泣道，“娘娘恕罪，奴才實在是不得皇上青眼，他不常讓奴才在跟前侍候，所以奴才也無從得知啊……”

    “那他近來和誰走得近，你總該知道了吧?！?/br>
    總管搜腸刮肚地想了想，這才靈光一現(xiàn)道：“是了，他近來時常召見南門的俞將軍！”

    她擰起眉，“哪個俞將軍？”

    “是守衛(wèi)南門的禁軍，俞少清將軍?！?/br>
    她揮手道，“好了，你退下吧?！?/br>
    總管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著頭沉思了片刻，正打算把柴唯叫進來，讓他去暗中打聽，余光卻瞥見他神色凝重地在廊廡底下疾行，不過一瞬便到了門邊，打簾入內(nèi)。

    他幾步走了過來，呈上手中的匣子道，“娘娘，這是內(nèi)閣遞上來的密函！”

    “喲，”春桃嗤了一聲道，“小柴子，不是跟你說娘娘這兩日鳳體抱恙，不看折子嘛，你怎么還是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

    嘉月揉了揉眉心，因為臉色有些蒼白，倒像是真的抱病在身一般，她伸出手道，“拿過來吧。”

    柴唯躬著身子呈了上去。

    她接過匣子，取鑰匙打開上面的鎖，從里面取出一卷密函來，于是展開一看，目光在短短的幾行字上一一掠過。

    不過二十幾字，卻像是一把搭在弓上的箭，一觸即發(fā)，令她不自覺坐直了身子，瞳孔更是縮成了一點。

    “馬上召內(nèi)閣輔臣入宮覲見！”

    第六十三章 （已修）

    因嘉月這兩日不看折子, 所以這份密函，內(nèi)閣實際是先呈給燕莫止，在他閱完之后, 斟酌了要害, 這才讓人送往順寧宮的。

    函中所言，盉丘自從鎩羽而歸后, 大汗暴病而亡，隨即更為兇殘的嫡長子即位, 一舉平定了內(nèi)亂, 如今更是集齊百萬大軍, 御駕親征, 直壓赤隨, 雷將軍以一敵百, 幾乎要抵擋不住, 于是請兵支援。

    關(guān)于盉丘王廷的內(nèi)部爭紛, 他也是早有耳聞, 大汗的三個兒子猶如虎豹相爭，而這其中, 當(dāng)屬長子卡爾罕最為出類拔萃。

    卡爾罕身為王子，極為勇猛，況且自幼學(xué)習(xí)漢家文化，熟讀兵書，并非那些只懂得掠奪的野蠻人, 況且又是新君即位, 士氣大振, 不能輕視。

    得知了此事的他立刻起身，準(zhǔn)備進順寧宮覲見, 卻沒想到，竟是被另一樁棘手的事絆住了腳。

    他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暗樁忽地來報，稱皇帝得了足以讓太后“身敗名裂”的消息，遣了一個禁衛(wèi)送了一封密信出宮。

    他萬萬沒想到，在這火燒眉毛的當(dāng)口，這個拎不清的皇帝還做出這等愚蠢的事情，簡直是無可救藥。

    足以讓嘉月身敗名裂的事，想來又只有他們曾經(jīng)的私情了，莫非他當(dāng)真有了證據(jù)？

    他腦里飛速轉(zhuǎn)了轉(zhuǎn)，起身走到書案前，提筆迅速寫了一封信，吹干墨跡折好塞入護臂里，接著從墻上取下那柄紫金刀徑自出了府門。

    小廝已經(jīng)牽來了馬，他幾步走過去，翻身上馬，夾緊馬腹，朝宮門飛奔而去。

    在離宮門不遠處，一個臉熟的禁衛(wèi)出了宮門后便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他立即想起自己在乾禮宮里見過他幾回，于是趕緊勒緊馬頭，翻身下馬，一下子攔在他跟前。

    禁衛(wèi)一見到他凜然如煞的臉，先是一怔，而后抱拳行禮道，“卑職參見攝政王。”

    燕莫止觀他強壯鎮(zhèn)定的臉色，心下已了然，“你要往哪里去？”

    他突然結(jié)巴，“卑職……要去巡防。”

    “是?。俊彼樕系菚r多了分肅殺之氣，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抽刀，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閃而過，電光火石間，刀身已經(jīng)貫穿了禁衛(wèi)的身體。

    那禁衛(wèi)還來不及反應(yīng)，見到他冷如冰霜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一絲血色，回過神來，才發(fā)覺是自己的血。

    他痛苦地蹙起眉心，“你……”

    他瞇著眼睥睨他，唇縫里擠出冰冷冷的八個字，“意圖謀反，格殺勿論。”

    禁衛(wèi)瞪著圓碌碌的眼睛，嘴邊張成一個圈，卻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能看著自己直直地倒了下去。

    燕莫止屈膝蹲了下來，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這才從胸口掏出一封沾滿了血跡的密信來，眼看守城門的禁軍已經(jīng)越走越近，他毫不遲疑地把事先寫好的另一封信塞入他衣襟里。

    “攝政王，”禁軍抱拳道，“這是怎么了？”

    他拂了拂手掌站起來，又掏出手帕揩拭臉上的濺到血珠，淡然道，“此人意圖謀害孤，已被孤當(dāng)場拿下?！?/br>
    禁軍的目光在他身上脧了一圈問，“攝政王可有受傷？”

    “無礙，孤有要事覲見皇上，這里就交給你了——”

    他說完，也不管那禁軍怎么回應(yīng)，便闊步朝宮門走去。

    與此同時，大臣們已經(jīng)入了順寧宮，嘉月和大臣們商量了一個上午，直到過了午時，才初步定出一個策略。

    卻不想，群臣還未散去，一道詔書的出現(xiàn)赫然打了在場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宣詔的是正是總管，一行人聽他宣完詔書，神色俱是一變，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覷寶座之上的太后，只見她眉心緊鎖，握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渾身更是氣得發(fā)抖。

    圣旨所言：朕在位三載有余，朝中大事，渾渾噩噩，不勝其任，今感國力漸衰，遭蠻子來犯，唯恐辜負百姓厚愛，皇叔身經(jīng)百戰(zhàn)，德才兼?zhèn)?，是賢能之人，故禪位于攝政王，諸愛卿需尊崇新皇，上下同心，共同抗敵。

    這份禪位詔書，來的如此突然，可盉丘大軍來犯，皇上又向來雌懦，一時被嚇得魂不附體，也是意料之中，可這戰(zhàn)火還剛剛打響呢，便禪位攝政王，未免有些不戰(zhàn)而降的意思。

    如今敵國士氣高漲，泱泱大國的國君卻不戰(zhàn)而先降，實在是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此詔書一公布天下，民心該如何渙散？

    不過禪位攝政王，倒也好過禪位庶弟陳王，畢竟攝政王行事老練，況且原本就出身赤隨，善于用兵打仗，又有雷霆萬鈞的氣勢，唯一不足的是他畢竟只是先皇義弟，這一禪位，也就是直接易了國姓。

    嘉月卻不這么想，雖說皇帝性子軟弱，可大事向來只有她與燕莫止坐鎮(zhèn)，他幾乎都用不著過腦子，怎會一聽百萬大軍來襲，便拱手讓位？

    可詔書已下，想要收回已經(jīng)不大可能了。

    她又不禁想起她之前的論斷來，倘若換藥真是皇帝所為，那他為何又替別人做了嫁衣？按照她此前所想，這件事的受益者，竟是成了燕莫止。

    大家都看得出太后怒火中燒，也對，只要攝政王成了皇帝，她便只能把到手的權(quán)力拱手讓人，至于她自己，那還得看攝政王容不容得了她，倘若攝政王大發(fā)慈悲留她一命，這龍樓鳳城，也怕是沒有名義再住下去了。

    大家怕太后怒火遷移，于是紛紛退了出來。

    嘉月也顧不上用午飯，攬了攬身上的披帛便移駕乾禮宮。

    一入乾禮宮，便見皇帝鬼鬼祟祟地躲在書案后，一見到她竟是打起哆嗦來，“給母后請安?！?/br>
    嘉月臉上結(jié)著一層冰霜，烏眸里仿佛蘊藏著一把利刃，倒也不拐彎抹角便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詔書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眸光閃爍，咽了咽口水道，“詔書上已寫得明白了，兒臣自知能力不足，怕辜負百姓所托，所以禪位皇叔，也是為了大綏著想。”

    “是??？”她眼神牢牢釘在他那張因心虛而膽怯的臉上，來回踱著步子質(zhì)問道：“這到底是你心中所想，還是有人逼迫你下的詔書？”

    “有人”這兩個字，她咬得很重，像是胸有成竹一般，令皇帝不自覺語滯。

    “看來本宮猜得不錯?！?/br>
    皇帝瞳孔一震，驚惶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沒人逼迫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他這個反應(yīng)反倒是坐實了她的猜測。

    嘉月久久無言，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撐在書案上的手幾近痙攣，柔弱的身姿仿佛是一根繃得緊緊的弦，隨時都有可能崩斷。

    她不知道的是，僅僅隔著一道插屏，燕莫止便藏身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融進了黑暗。

    經(jīng)年累月練就起來的默契，讓他知道不可能瞞得住她。

    他握緊雙拳，指節(jié)毫無血色，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每喘息一次，五臟六腑便有如刀絞地抽痛了起來。

    她懷了他的孩子……她想要扼殺那條孱弱無辜的生命……

    看過禁衛(wèi)身上的密信，他幾乎是猛地一下從天堂墜入了地獄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著麻木的雙腿走到乾禮宮來的。

    皇帝并不是一個馴順服帖的孩子，相反，他看似溫順的外表下，承襲了燕無畏的陰險狡詐，可又愚蠢至極，他竟然想到換了落胎的藥粉，保住她的胎兒，接著讓人放出“太后守寡懷孕”的消息，從而令她身敗名裂。

    沒想到他還是從他人身上得知了這件事，可既然他知道了，那便不能坐視不管，皇帝是個隨時會爆的雷，捂得了一時，提防不了一世，他必須得死。

    好在他有一個更嚴(yán)重的把柄握在他手里，做為一國之君，因不服嫡母管教，策劃了一出“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火蔓延，更有無知者裹挾了進來，被朝廷強行鎮(zhèn)壓，更是喪失了好幾條人命。

    家國天下，成了他利欲熏心的爭奪游戲，倘若百姓得知了爭相，他這個一國之君，又該如何自處？再說如今敵軍來犯，他竟趁亂做出了這等事，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這是與敵國里應(yīng)外合。

    眼下情況危急，朝廷不能動亂，更不能再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皇帝再繼續(xù)坐著寶座，于是他脅迫他寫下了禪位詔書，以此替他保全名聲。

    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便預(yù)感嘉月不會輕易原諒他，可為了顧全大局，他只能先斬后奏，以穩(wěn)定朝堂。

    至于這個帝位，他從來沒覬覦過，不過，這已經(jīng)是眼下最穩(wěn)妥之策。

    見她如此震怒，他不禁動搖了起來，他做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那廂的嘉月胸前像是有一團火在焚燒，憤怒之后心頭又是一陣抽搐。

    為何偏偏是他？是她一再對他容了情，才叫他愈發(fā)得寸進尺嗎？又或者是他藏的太好，以至于連她也被他蒙蔽。

    胸口的氣息漸漸平定了下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插屏下方的底座露出了一角竹青色的袍角。

    她鋒利的眸光仿佛要將插屏上面的八駿圖剜出個洞來。

    他腳心躑躅了一下，這才緩緩繞過插屏，走到她跟前，垂著目光望向她平坦的小腹，再一寸寸移到她強壓怒火的臉上，薄唇微動，乞憐道：“娘娘?！?/br>
    他想讓她平心靜氣，以免動了胎氣，可這個地方實在不適宜，于是只能把話吞回腹中。

    嘉月眼里充斥著紅血絲，一字一頓道，“攝政王眼里還有我這個娘娘嗎？”

    “我……”

    “不對，是我失言了，如今應(yīng)該敬稱你一聲皇上才對，”她陰陽怪氣地朝他福身道，“求皇上別怪罪臣妾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