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 第8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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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寶寺立在山頂,群山連綿,鐘聲杳杳。 皇家寺廟,向來只有皇室王族才可踏臨,皇帝雖然寵愛余貴人,卻也沒昏庸到將人帶來此處。 大雄寶殿香煙繚繞,殿宇巍峨,頂上覆黃琉璃瓦,殿前設(shè)青銅獅子。 一眾宮人屏氣凝神,亦步亦趨跟在帝后二人身后。 不多時(shí),皇帝乘輦而去,長而寬的輦道上隱約聽得車轱轆轉(zhuǎn)動(dòng)的聲音。 皇后攥緊手中的絲帕,憤憤咬牙。依照慣例,皇帝今夜該宿在皇后寢殿,晚膳也該同皇后一處。 然如今天還未黑,皇帝便火急火燎下山尋余貴人,無異于當(dāng)眾給皇后難堪。 皇后怒目遠(yuǎn)望,滿腹心思落在手心緊拽的那方帕子上。視線收回,余光瞥見身后站著的沈昭,皇后唇角笑意剎那深了些許。 “昭兒,怎么是在這站著?如今雖說是夏日,到底也該注意著點(diǎn),你身子本就弱,剛剛還逞強(qiáng)上山?!?/br> 沈昭面容孱弱蒼白:“母后多慮了,我無事的?!?/br> 皇后睨他一眼:“還無事?太子妃呢,怎么也不看著你點(diǎn)?!?/br> 太子妃福身上前,言笑晏晏:“母后快別說了,先前我也勸殿下來著,可殿下說母后上山祈福,他定是要陪在身邊的,豈有不來的理??!?/br> 皇后聞言,臉上的責(zé)怪盡失,只拿絲帕拭淚:“本宮如何不知,本宮這昭兒,最是向著本宮的?!?/br> 話音甫落,又忙忙催促宮人送沈昭回去,省得讓他在此處吹風(fēng)染上風(fēng)寒。 宮人簇簇,擁著沈昭下山。 沈硯往后退開半步,拱手告退。 皇后眼角的淚珠拭去:“硯兒等等?!彼孕渲刑统鲆幻镀桨卜H自塞到沈硯手中,“這是母后方才為你求的平安符,這平安符可是母后求大師開過光的,靈驗(yàn)得很。你戴在身上,切莫取下?!?/br> 沈硯遲疑一瞬。 皇后眼中的笑意稍滯,而后又笑著將平安符塞在沈硯手心。 “母后知道你還在生氣,只如今那宋姑娘快進(jìn)門了,難不成你還要同母后置氣?怎么說,你都是母后的孩兒,縱使母后再不喜歡她,看在你面子上,也不會(huì)對她多以為難?!?/br> 沈硯唇角輕勾,斂眸掩去眼中的嘲諷:“謝母后?!?/br> 皇后挽著沈硯的手,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能體諒母后一片苦心,再好不過。硯兒,母后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好。若你為了外人同母后疏遠(yuǎn),那才是真讓母后寒心?!?/br> 一番說辭,潸然淚下,感人肺腑。 侍女嬤嬤站在皇后身后,無不溫聲寬慰皇后:“娘娘莫要多心,三殿下心中自然是有你的?!?/br> 皇后輕嘆一聲:“本宮何嘗不知,罷罷,天色也不早,硯兒你快些回去,省得天黑路不好走?!?/br> 沈硯拱手:“是?!?/br> 馬車緩緩駛出山門,回到寢殿之時(shí),天色已然全暗。院落悄無聲息,柳垂金線,湖面蕩漾。 廊檐下一眾戳燈佇立,遙遙的,亦能望見寢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宋令枝坐在窗下,滿頭烏發(fā)輕垂在腰間,輕盈月光灑落,宋令枝半張臉落在光影中,似凝脂潤玉。 沈硯只身站在夜色中,少頃,目光方從宋令枝臉上移開:“去書房。” 暖香陣陣,書案上供著爐瓶三事。 燭光搖曳,在沈硯眉宇間躍動(dòng)。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硯指骨落在案沿上,敲敲停停。 那枚皇后千叮嚀萬囑咐交到自己手上的平安符,早被他丟給岳栩。 平安符剪開,露出七散八落的香灰,岳栩凝眉細(xì)視,須臾,又拿指尖輕沾上一點(diǎn),湊近細(xì)聞。 月色朦朧,悄無聲息透過紗屜子,落在沈硯手邊。 竹青色蓮花紋錦衣慵懶隨意,沈硯雙眸輕闔,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動(dòng)指間的青玉扳指。 少頃,下首傳來岳栩畢恭畢敬的一聲:“主子,這平安符中的香灰,混著龍尖草。” 沈硯慢悠悠抬起眸子,眼角掠過幾分嘲諷譏誚:“又是毒.藥?” 岳栩皺眉,搖頭:“龍尖草并非毒.藥,此物稀有,只生長于西域,若是尋常人接觸此物,倒還無礙,可若是女子有了身孕……” 岳栩低垂著眼眸,欲言又止。 沈硯眸光冷冽:“——說。” 岳栩垂首,不敢隱瞞一分一毫:“若是女子有了身孕,碰上此物,輕者小產(chǎn),日后也不易有孕,重者,一尸兩命?!?/br> 皇后此舉極為謹(jǐn)慎小心,龍尖草無色無味,若非岳栩見多識廣,尋常醫(yī)者根本辨別不出。 便是太醫(yī)院的院判,也不一定認(rèn)得此物。 落在案幾上的指骨漸漸不再落下,沈硯垂眸,好整以暇端詳著岳栩遞上來的東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輕輕撥動(dòng)那香灰中的龍尖草。 沈硯喉嚨溢出一聲冷笑:“母后還真是深謀遠(yuǎn)慮?!?/br> 他還什么都沒做,宋令枝還未進(jìn)門,皇后竟連龍尖草都備好了。 沈硯輕哂:“我若是什么都不做,未免對不住母后這份心意?!?/br> 事關(guān)一國之母,岳栩不敢多言,只垂手侍立在一旁。 清冷的月光如影隨形,須臾,書案后終傳來沈硯低低的一聲:“下去罷?!?/br> 槅扇木門開啟又合上,月光如薄紗,無聲灑落滿地。 案幾上的青花瓷纏枝香爐燃著松柏宮香,沈硯一手扶額,院中蟬鳴滿耳,寂寥空闊。 良久,書房傳來“嘩啦”一聲響,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悉數(shù)被掃落在地。 燭火晃動(dòng),照亮一室的狼藉。 …… 寢殿寂靜,秋雁伺候宋令枝換上寢衣,移燈放簾。 殿中落針可聞,只余院中樹影潤潤。 秋雁扶著宋令枝上榻,轉(zhuǎn)而朝外望去:“殿下今日怕是在書房歇息,奴婢今夜留在這為姑娘守夜罷?也不見姑娘晚膳吃幾口,若是夜里餓了想吃什么,也可同奴婢說?!?/br> 宋令枝一手挽著烏發(fā),聞言輕聲笑:“哪來這般嬌貴,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近來都吃不下,怎么可能夜里想起吃食來?!?/br> 雖說是夏日,然睡在腳凳上一整夜,到底也是辛苦的。 宋令枝拍拍秋雁:“你且回去睡罷,外面有婆子坐更守夜,若我真有事,喚他們便是,何必委屈你在這守上一整夜?!?/br> 秋雁不樂意:“那些婆子哪有奴婢盡心?” 宋令枝笑笑:“如今白芷不在,我身邊只剩你一人,若你夜里睡不好,白日哪來的精神照顧我?快回去罷,我自己一人便可?!?/br> 曉之以理動(dòng)之以情,秋雁一步三回頭,不舍掩門而去。 寢殿冷清,剎那只剩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魏子淵那香囊就藏在妝匣內(nèi),宋令枝悄聲握拳,目光落在妝匣上。 漆木琺瑯纏枝紋八寶盒小巧精致,閨中女子,大多是用它放些小玩意。 目光聚焦,心口直跳。 沈硯的暗衛(wèi)隨時(shí)隨地都有可能聽見自己同秋雁的話,宋令枝至今也找不到合適的時(shí)機(jī)將閉息丸一事告知。 若是她服下閉息丸,也不知道秋雁那傻姑娘聞得自己的死訊,會(huì)哭得怎樣的撕心裂肺,還有遠(yuǎn)在蘭香坊的白芷…… 魏子淵說過有法子護(hù)她們二位的周全,可是沈硯心思縝密,若是他知曉閉息丸的存在…… 甫一抬眸,對上鏡中幽幽的一雙眸子,宋令枝差點(diǎn)失聲尖叫。 沈硯不知何時(shí)站在自己身后,竹青色袍衫寬松,燭光迤邐在沈硯衣袂。 沈硯似是吃了酒,空中隱約有酒香飄浮。 他一步步,踩著燭光朝宋令枝走去。 一雙深邃眸子深不見底,沈硯面上淡淡,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情緒。 似是隨口一問:“……在想什么?” 心口重重一跳,宋令枝起身行禮。 屈膝福身,“殿下“二字尚未出聲。 沈硯忽而俯身,攬腰將宋令枝抱上妝臺(tái),頃刻,宋令枝目光和沈硯對上。 她嚇得雙眼瞪圓,手足無處安放:“殿、殿下……” 妝臺(tái)冰冷,透過輕薄的寢衣,冷意遍及四肢。宋令枝纖長濃密的睫毛輕顫,似雨中孤獨(dú)無助的彩蝶,尋不到半分避身之所。 妝匣離指尖不過一寸之距,宋令枝強(qiáng)忍住心中的不安緊張,雙目顫顫望向沈硯。 逆著光,沈硯臉上的表情瞧得并不真切。鼻尖淡淡的酒香彌漫,同沈硯書房的松柏香混在一處。 氣息凝滯,宋令枝下意識往后仰去,她抬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手邊的妝匣。 她嗓音訥訥:“殿下、殿下是吃酒了嗎?” 沈硯神色自若,那雙黑眸極深,半點(diǎn)醉意也無。 他輕輕應(yīng)了一聲,雙手撐在妝臺(tái)上,低眸望著蜷縮在自己臂彎的宋令枝。 四目相對,宋令枝一雙淺色眸子映著沈硯頎長的身影,眼眸惶恐不安,強(qiáng)裝鎮(zhèn)定。 沈硯低聲一笑。 過了這般久,宋令枝仍是半點(diǎn)長進(jìn)也無,還是那樣懼怕自己,一眼就能看穿。 “剛剛在想什么?” 修長白凈的手指順著宋令枝脊背往上,霎時(shí)驚起陣陣顫動(dòng)。 隔著薄薄一層春衫,掌心之下,亦能覺出宋令枝身子的顫栗。 沈硯眼中笑意漸深,手指輕而易舉捏起宋令枝纖細(xì)的脖頸。 輕輕一用力。 顫栗蔓延至全身,沈硯手中力道不重,宋令枝眼中仍是蘊(yùn)滿恐懼。 氣息急促,宋令枝只覺全身血液往上涌:“在想、在想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