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不在附近，城中村附近甚至沒有地方建醫(yī)院，周野抱著她走了七條街才在晚上十一點半打到出租車。

    上車的時候，兩個人都顯得六神無主。司機問去哪兒。慕悅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掙扎著從周野懷里探出頭來，張口回答，叔叔，送我去醫(yī)院吧。司機問，什么醫(yī)院。她沒話，她不知道這附近有幾家醫(yī)院，只得回頭去看周野。周野吐了口氣，快速接上，急診，師傅，我們?nèi)ゼ痹\。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臉色發(fā)白，空氣中還有那樣刺鼻的血腥味兒，準不是什么好事。司機沖著后視鏡瞥了眼周野，有模有樣地叮囑，沒做壞事吧兄弟，最近上面正掃黑除惡呢，有什么想法稍微收斂收斂，別把自己搞進局子里。

    周野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懼怕警察局三個字，心虛，大抵已經(jīng)在心里把自己劃為罪人，所以臉色不由得變得更難看，分不清是擔心慕悅更多，還是擔心自己更多。

    “……什么掃黑除惡，我怎么從來沒聽過?！?/br>
    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怪了，越來越復(fù)雜，像兩叢未經(jīng)修剪的雜草。說嚴肅點，現(xiàn)在他倆得是犯罪嫌疑人和受害者的關(guān)系，可一個二個都舍不得坐遠點，得互相摟著，沆瀣一氣。

    “掃黑除惡你都沒聽過啊，兄弟你平時不關(guān)注時事吧，我一開車的沒事兒天天聽新聞，說是最近上頭專門抓黑社會和保護傘的，一個省一個省排查過來，就快到咱們這兒了。我看你模樣不像壞人，可大半夜帶個……關(guān)系這么親密的姑娘上醫(yī)院……也不是咱局外人亂說話，社會嘛，就是這樣的，關(guān)上家門不往外說，你做什么都行，反正妨礙不到別人?？扇f一不小心捅出簍子來了，得拿到外面說，或者一個不小心給那群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的記者捅上新聞頭條了，再有理也是沒理?！?/br>
    “我看你樣子也不像能包養(yǎng)大學生的有錢人?？梢话阌泻⒆拥募议L不像你這樣拿人……就是我一個整天開出租車的都能看出來你倆什么關(guān)系，你覺得醫(yī)生看不出來么？他們可比咱們厲害多了?！?/br>
    周野自以為是的偽裝在旁人面前無所遁形。他動了動喉結(jié)，圈緊了摟著她的手臂，頭一回覺得語言是這樣蒼白，好像沒有開口的余地。

    倒是慕悅勇敢些，她虛弱地靠在周野懷里，問司機，“叔叔，你把話說明白些吧，我們平時也不做壞事，就是今天不太謹慎，出了點差錯?！?/br>
    “這姑娘明白人?！贝蟀胍孤飞弦矝]幾輛車，司機松了口氣，心想還好事情沒往自己擔心的那個方向發(fā)展，便繼續(xù)說，“前面拐了這個彎就是急診了，進去的時候能把問題說的有多嚴重就多嚴重，一般沒什么太嚴重的病人，醫(yī)生肯定優(yōu)先看你，也別太擔心。萬一他們問起來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們咬死情侶就行，千萬別在外人面前裝關(guān)系不好或者其他不良關(guān)系?！?/br>
    “特別是你，兄弟，做錯了事情咱們就要認，別推給不相干的其他人。這社會啊法律，什么都能管，唯獨管不了談感情的。”

    “說我們是情侶……誰會信。”這是自嘲。他原本在心里都想好了，見到醫(yī)生就說，自家女兒是半夜突然鬧著說肚子不舒服，然后再編一個莫須有的男友出來，這樣肯定能蒙混過關(guān)。

    可這師傅不是要他自投羅網(wǎng)么。

    司機只笑他實誠，笑他老實人，“你沒當過父親吧。不是年齡大上一輪就能無恥地要別人管你喊爸爸的，你總得拿得出來當父親的行動來，而不是像一個嫖娼嫖出問題來的心虛沒底兒的中年男人，一心只想著掩蓋事實?！?/br>
    “要是別人我也懶得說這么多了。我覺得你不是那種壞人，又猜想，老實人做壞事，膽子可太小了，也許遇到別人盤問就垮了，才想著跟兄弟你說兩句?！彼緳C邊說邊打右轉(zhuǎn)向燈，準備靠邊停車，“我說實話，沒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好也罷壞也罷，別人只看你手上做了什么。咱們不是不允許特例存在，只是別太傻，一頭往槍上撞。對于與你素不相識的醫(yī)生來說，他要的答案并不一定是，這事兒到底是誰做的，做的人和她什么關(guān)系。而往往在，你都愿意領(lǐng)她上醫(yī)院了，就別在關(guān)鍵時候當縮頭烏龜，把人小姑娘一人扔槍口。”

    這話說的周野無地自容。他抱著慕悅，在心里設(shè)想了一萬遍可能會出現(xiàn)的情景，提心吊膽著，生怕哪句話說漏嘴了，可沒想到自己的這種想法，在外人看來就是不負責任。

    “謝謝師傅，錢給你放副駕駛上了，看病急，有機會再見再陪您聊?！彼麖目诖锾统霭櫚桶偷囊话賶K，等車靠岸了便迫不及待地推門下車往亮燈的地方跑去。

    ——

    今日急診空閑，難得的平靜，他帶著女孩闖進急診室的時候，一屋子的護士醫(yī)生都紛紛往這兒看，有審視有好奇，為首的直接問，“什么毛病??？大半夜火急火燎就這么來了。孩子發(fā)燒還是？”

    他把人擱床上，抬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急切地答，“我們做的時候她下面突然出血，疼得厲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直不見好，心里著急，就想著來醫(yī)院看看?！?/br>
    “婦科啊……確實婦科白天才上班?！奔痹\科的醫(yī)生帶著聽診器湊上來，先是單獨拉上了簾子給她稍微擋擋，再伸手把他從簾子里面請出來，“她身份證帶了么？先去前臺掛個號吧，后面檢查報告都得跟著，我看看能先給她做什么檢查，等到天亮了再轉(zhuǎn)過去?！?/br>
    就是沒有身份證才來的急診，所有科室也就這里是無條件病人安危最為優(yōu)先的了。周野一手抓著給她披上的外套，一手捏著藍色的簾，局促地答，“沒帶呢，醫(yī)生，病情緊急，能先看了再掛號么？”

    “家住得遠不遠，不遠回家拿一趟，現(xiàn)在醫(yī)院系統(tǒng)都走流程，沒手續(xù)開不了檢查?！贬t(yī)生揭開他裹得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紙巾，終于看見被血紅色覆蓋的肌膚。看起來出血量不是太多，也就幾十毫升，應(yīng)該是他們小題大做了，于是抬起頭問，“姑娘，你上一次經(jīng)期是什么時候？我想也許是經(jīng)血。”

    慕悅疼得小臉煞白，邊搖頭邊回答，“我經(jīng)期肚子不疼的，上一次是四月二十三號，還差半周。醫(yī)生，我肚子隱隱約約疼了兩三天了，肯定是生了什么病?！?/br>
    醫(yī)生將衣服蓋回去，又問，“最近吃了什么藥或者比較特別的東西么？你仔細想想，也可能是什么東西影響到激素分泌了?；蛘?，你們有備孕的計劃么？就這兩個月，不排除是房事太激烈導(dǎo)致的先兆流產(chǎn)?！?/br>
    吃壞了東西？少女一下子記起蔣南要她吃的那藥，說是吃了就保險，肯定要不來孩子的。可周野就在簾子外面，她抿著嘴不敢說，怕他聽了要生氣，于是咽了咽口水，突然說，“周野，要不然你先回家拿一趟身份證吧，醫(yī)生急著要呢?！彼揪o了被子。

    哪里有身份證？他不肯走，心虛的同時又擔心她，問，“醫(yī)生，能先給個大概的結(jié)果讓我安安心么？家里就我倆沒別人，我怕我一離開她就沒人管了?！?/br>
    醫(yī)生掀開簾子走出來，抬頭看了周野一眼，“你把電話留一下就行，她看著也還精神，萬一出什么事兒我們會有人專門給你打電話。具體什么情況肯定要等檢查結(jié)果的，婦科的毛病癥狀都大差不差，你像黃體破裂，zigong肌瘤，流產(chǎn)，經(jīng)期等等等，都是小腹墜痛同時伴隨不正常的下體出血。但你們來的也算及時，你且安安心，把手續(xù)什么都準備好就行?！?/br>
    事情完全沒有想象中那樣要他下不來臺，沒人追問他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沒人真的好奇他們的事情。他覺得僥幸的同時又覺得自己真是壞，就為了這么個不一定會發(fā)生的來自局外人的指責，自私地把她藏在家里快兩年。

    “沒什么大事兒就好。”他沖著醫(yī)生彎了腰，又鉆進簾子里，附身抱了抱她，再在她臉上親了親，安心道，“沒什么大事兒就好。”

    “我回家去給你找身份證，你乖乖地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來?！敝芤鞍阉S身的物品都丟下，一件一件塞進她的枕頭底下，叮囑道，“有什么不舒服及時跟醫(yī)生說，我很快就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