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走廊里就站滿了排隊洗漱的男人。這里是南方，盛夏，太陽四五點就會出來，可就算有低矮的樓道，它們也鉆不進裝滿灰塵的地方。他們這種不簽合同的工人，吃的就是干一天算一天的飯。今兒給工頭看上，今兒就有飯；今兒運氣不好給別人比下去，就是顆粒無收。

    周野就是那種把命賣在工地上的男人，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休。

    可這會兒樓道里的男人都要走空了，最頭上那間的男人還沒出來。像是真的改邪歸正開始顧家那樣，要陪新認的女兒多呆一會兒，就連平日里關(guān)系好的敲了柜門催促，周野也沒給回應(yīng)。

    不知道他在干嘛。

    慕悅雙手撐著床，微微往后半仰著身子，晃著一雙小腳坐在床邊，見他在蹲在一個不起眼的黑色麻皮帶前，伸手在那里面左翻右翻，最后掏出個被小掛鎖鎖上的鐵盒，笑他，“什么寶貝，門都關(guān)不上的地方還敢放家里。不知道你見沒見過那種東西，前面有口袋的內(nèi)褲。那口袋就縫在小肚子前面，你寶貝的東西都能隨身帶著，保證沒人能搶走?！?/br>
    “就你話多，你哪里見過男人穿那種東西的，我前面這么大一根幾把……”他說完汰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沒必要解釋這些，怪跌面子，“你一會兒拿上隨身物品跟我出去一趟。”

    “要去哪里？”她沒什么私人物品，衣服穿的是阿姨們剩下的，沒有任何文字類的書本。實際上她可能不認識兩個字，更別提寫下來。而且很大可能身上沒有錢。

    這幅身子和這身衣服，就是她的全部。

    “難不成你還想吃白食？我最多養(yǎng)你一個月，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彼f話張牙舞爪的，威脅她，要她往外面去，不準她在這個小房間里坐著，“我認識些人，想想看能不能把你送去當(dāng)個學(xué)徒?！?/br>
    還是第一次見到不想關(guān)她的人，女孩擺動的腳腕停了停，不知道要不要把實話都和他說。

    “怎么？不愿意去?！敝芤懊隽髓F盒子結(jié)果找不到鑰匙了，這會兒摸著腦袋滿屋轉(zhuǎn)，在想自己上次給丟哪兒去了，“都上這兒來了，還想有什么好選擇?！编托茁暋?/br>
    倒不是因為這個，慕悅昨天怕他把自己賣了，所以藏著沒說。

    “鑰匙就在你手上。周野，你真笨?！彼龘P了揚頭眼神看向他捏合的另一只手，笑他剛才忙著教訓(xùn)她，忘記手上的活兒了，“我是黑戶，連出生證明都沒有的那種，我覺得他們不一定會要我?！?/br>
    這話叫他傻眼了，長這么大還沒在這片土地上見過黑戶，不是從外面偷渡的那種，土生土長。所以鑰匙插到一半驚得回頭看她，想問她是不是說氣話，誰知道抬眼見她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急著問，“是沒開還是給人扣下了？你不知道沒身份證明萬一給人拐了，就是想找都找不回來么？你媽怎么想的！”

    “沒開。我媽是在窯子里把我生下來的，醫(yī)院不知道。而且他們管得很嚴，怕我跑，不準開。其實想開也開不了，我媽也是黑戶……被拐的時候丟了身份證?！迸⒄f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輕緩，畢竟心里清楚，就她這種沒有進入社會系統(tǒng)的人，落不到幾個好下場。

    除非運氣好能給老實人當(dāng)老婆。

    “……”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兩嘴自己怎么從大馬路上撿個這樣的回家，但是已經(jīng)撿回來了又沒轍，只好蹲在那里想辦法。

    “怎么不趕我走？我就是個拖油瓶?！蹦綈偮犚娡饷娴穆曇舳枷Я?，這本該是他外出打工的時間。她聽mama說，這些上工的男人賺不少的，一天兩三百。而他們明明賺這么多，找雞的時候還要討價還價，真不像個男人。

    “你懂個啥。就你，黑戶，就是去警察局也找不到你媽在哪兒。更別想那些所謂的福利機構(gòu)……你都十四了懂不懂，有手有腳四肢健全，能賺錢養(yǎng)活自己了?；饡锏哪屈c錢就是給小娃娃的，他們照顧好了給人領(lǐng)養(yǎng)走圖個好名聲，能讓你湊上熱鬧？我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拐子，沒人會要你這種養(yǎng)不熟的小姑娘。把你趕出去？你是準備著上街乞討，睡馬路還是睡大街上，你覺得你能撐幾天。”

    “你就是被關(guān)太久了，不知道外面什么模樣。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見過睡馬路的那種流浪的女的，十年前，偶然撞見的。”

    “我當(dāng)時還覺得稀奇，結(jié)果后來問了才知道，她們說得好聽點沿街乞討，說得難聽，就是白給其他流浪漢cao。誰會把這種女人往家里領(lǐng)啊，指不定一身病。當(dāng)然有那種心腸好的夫妻看不過去給人送衣服吃的，誰知道白天送過去，晚上就給人家扒光了，清晨大爺逛公園呢，就看她渾身赤裸著睡在綠化帶上。”他冷笑了兩聲，覺得這家伙異想天開。

    “你想過這樣的生活，肚子一天不帶歇的，在路邊上生一個又一個？”

    “呼……趕你出去不如把你送回窯子，到時候你有衣服穿有飯吃，老子還有錢賺?！笔窃撍f的話，聽起來無情無義的。但又不是他該說的話，太苦口婆心。如果是萍水相逢、分道揚鑣的關(guān)系，他們到這里就該斷。

    是直覺吧，慕悅覺得昨天都給他瞧過逼，算付了定金，他沒理由趕自己走。

    多少得要完第一次。

    “那你還要帶我去么？”她安安靜靜地問，“我爭取表現(xiàn)好點，不給你丟人。”

    去，怎么不去，一家不收就多問幾家，總不能要她廢了。周野皺著眉看了她兩眼，將鐵盒子里的寶貝都掏出來，才摸到放在最下面的一對金耳墜，“這個你拿著，不放心就去買個那種內(nèi)褲揣身上?！?/br>
    那是他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的母親留給他找媳婦的首飾，不值幾個錢，克數(shù)很輕，最多十幾，純度還低，但就是看起來金光燦燦的。

    男人說完望了眼她的耳朵，那里有耳洞了，空的，叮囑，“天也不知道我倆的緣分到哪一天。要是哪天我沒看住了，把你弄丟了找不回來，你就拿著這東西去換口飯吃……再找個別的男人。”

    “討老婆用的？”她又不笨，心里清楚單身男人身上會帶金首飾只能是這一種可能。

    “你管那么多，給你你就拿著。”他不耐煩，推了下她的手，要她裝起來。

    她也聽話，用衣服把金針擦干凈后，摸著耳洞將它們?nèi)诉M去，“周野，你有身份證吧。號碼背出來給我聽聽，萬一哪天走丟了，我能問警察局找回來。”

    男人哼了一聲，罵道，“被拐了還要回來賴上我，我上輩子又不是欠你的?！?/br>
    慕悅笑他說話不誠心，等著他順著臺階自己走下來。

    果不其然，他上句話把脾氣發(fā)完，下句就接不上了，站在空曠的房間里睨著她，沒好氣地答，“周野，周公的周，野外的野。身份證號是4451001831125XXXX。家庭住址自己看著路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