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原本是游俠兒，識得幾個字，談吐很有條理：“回將軍，我們駐扎的地方原本是廉將軍的舊營寨。將軍讓我們放棄這一側(cè)營地的時候沒有拿走土豆。今日有人吃了毒草身體不適，我曾跟朱襄公種過土豆，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土豆的葉子。挖掘之后，下面居然已經(jīng)結(jié)出土豆了！”

    河谷有充足的水，還有充足的尸體肥地。廉頗堆了幾月的土豆，居然自己長出來了。

    游俠兒因作戰(zhàn)勇猛，立了戰(zhàn)功，又家世比普通士卒更好，一入軍隊就是伍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能統(tǒng)帥一百人隊伍的低級將領(lǐng)，他的營地在將領(lǐng)營地的外圍。

    土豆所在的地方是普通士卒的營地。他們不是邯鄲人，只聽到過朱襄公和土豆的名聲，沒有見到過。所以他們只以為土豆是“毒草”。

    直到今日游俠兒才意外發(fā)現(xiàn)，兵卒們口中不能吃的毒草是土豆。

    土豆量不大，供應(yīng)這死了一兩萬人還有十幾萬人的趙軍當(dāng)然遠(yuǎn)遠(yuǎn)不足。但趙軍普通兵卒已經(jīng)多日斷糧，靠吃草根樹皮和同袍的骨rou過活，心理壓力極大。

    本應(yīng)該吃糧食的人被迫吃草根樹皮和同類的rou，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正常的糧食，在趙兵心中，就好像一個自己還是人的符號，讓他們找到了精神寄托似的。

    所以，今日趙軍難得出現(xiàn)了歡笑聲。

    游俠兒捧著土豆道：“將軍，土豆烤熟煮熟都能吃，這是烤熟的土豆，請將軍嘗……”

    游俠兒話沒說完，趙括就一鞭子把游俠兒手中的烤土豆打落。

    游俠兒趕緊跪在地上，把打落的土豆抱進(jìn)懷里：“將軍，你這是何意？！”

    “此等有毒的東西，不準(zhǔn)入口，全部燒掉！”趙括憤怒道，“不準(zhǔn)吃這個東西！朱襄妖言惑眾，荼毒民眾。等本將軍回去，定要取他項上人頭！”

    趙括對朱襄本應(yīng)該沒有仇恨。

    但他在離開邯鄲前，朱襄對他說的話，就像是刺一樣扎在他的心中，與父母輕視他的話一樣，成為他的夢魘。

    連自己的父親都認(rèn)可自己論兵的本事，朱襄居然連他論兵的本事都否定了，用詭辯來侮辱他！

    趙括一心想著上戰(zhàn)場后讓這些輕視他的人啞口無言?？伤×?。

    被包圍之后，趙括偶爾夢見父母、藺相如、朱襄等人在他耳邊重復(fù)那些輕視的話。

    他十分憤怒。父母和藺上卿就罷了，那個賤民出身的朱襄憑什么輕視自己？！

    在白起第一次送趙人進(jìn)軍營，告訴他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時候，趙括失眠了。

    之后他每日雖然能睡著了，卻每日都夢見那些輕視的話，夢見朱襄當(dāng)日對他嘲諷的嘴臉。趙括心中對朱襄的憤怒越來越深。

    今日他的斥候確認(rèn)了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消息，趙括心里本就十分動搖。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又聽到了朱襄的消息。朱襄為何就是陰魂不散？！

    難道朱襄會詛咒，自己的遭此厄運是因為朱襄的詛咒？！

    趙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憤怒。

    多日來累積的陰暗情緒，此刻就像是找到了一條裂縫噴涌而出。趙括用他能想象到的所有污言穢語辱罵朱襄，好像朱襄就是讓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禍?zhǔn)住Ｋ闹械目謶趾蛻嵟谌枇R和貶低朱襄，在說要殺了朱襄中得到釋放。甚至連趙王沒有派救援的事，他也推到了朱襄的頭上。

    是的，都是朱襄的錯！

    趙括這么一想，心情突然好起來了。

    當(dāng)人的壓力過大時，當(dāng)他不能責(zé)怪自己、不敢責(zé)怪趙王時，他只能找一個人來遷怒，來發(fā)泄自己的惡意。

    朱襄正好就撞了上來。

    為什么他確認(rèn)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消息時，正好聽到“朱襄”這個名字？

    這都是朱襄的錯啊！

    對了，朱襄是秦國質(zhì)子的舅父，所以他一定是秦國的jian細(xì)！長平戰(zhàn)敗肯定也是因為他！他是趙國的罪人，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哐！”

    趙括正在遷怒朱襄的時候，眼前亮光一晃。他條件反射抽出青銅長劍，擋住了游俠兒手中的鐵刀。

    他手一沉，手中精致的青銅長劍，居然被游俠兒手中樸實無華的鐵刀砍出了一個豁口！

    “你想造反？！”趙括怒道。

    他的護(hù)衛(wèi)立刻上前將他護(hù)住，抽出長劍指著游俠兒。

    “不準(zhǔn)侮辱朱襄公?！庇蝹b兒握著自己主動上前線時，朱襄贈送給他的鐵刀。

    在游俠兒出刀時，他身后的兵卒拔出了武器，簇?fù)碓诹擞蝹b兒身邊。

    “不準(zhǔn)侮辱朱襄公！若不是朱襄公，我們一家都餓死了！”

    “朱襄公不是秦人的jian細(xì)，你才是！朱襄公能讓我們活，你只會讓我們?nèi)ニ退溃　?/br>
    “政公子是被丟棄在朱襄公門口，我們村里人都看到了，朱襄公和秦人沒有關(guān)系，政公子也被秦人丟棄了。你胡言亂語！”

    “對，你才是秦人jian細(xì)！廉將軍帶著我們打仗的時候好好的，你一來就敗了！”

    “你讓我們丟掉土豆，去吃樹皮，還有、還有……嗚嗚……明明有馬rou，你讓我們吃人rou。我吃了我阿父的rou，我阿父為了讓我不餓死，主動找秦人送死！主動送死?。∫菦]丟掉土豆，我阿父就不會死，我就不會吃阿父的rou，我是畜生，我畜生不如……”

    “對啊，都怪你，丟掉了朱襄公送來的土豆！廉將軍每日都要吃土豆燉rou干，你卻說土豆有毒，讓我們把上好的糧食丟了，你才是秦人的jian細(xì)，你才是！”

    “你讓馬吃野菜，讓我們吃樹皮！”

    “伍長進(jìn)言讓馬不要和人搶草吃，你把伍長活活打死了！”

    “殺了他！都是他的錯！”

    “不是趙括，我們就不會被困在這里！殺了趙括！殺了他！”

    “他回去要殺朱襄公，殺了朱襄公我們家里人都會被餓死！”

    “殺了他！”

    “殺了他??！”

    紀(jì)律嚴(yán)明的趙軍，在沉寂了許久之后居然嘩變了！

    趙括怎么也沒想到，他只是辱罵了一個賤民，趙國兵卒居然嘩變了！

    為什么？為什么那個朱襄會在趙國兵卒中有這么大的聲望？！為什么那些寧愿吃自己親人的rou也不敢搶他吃過的骨頭的兵卒，居然會為了一個朱襄對他舉起兵器？！

    “你們敢！我是趙王的大將，我是馬服君的兒子！”趙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馬服君不會把戰(zhàn)敗的過錯推給不在戰(zhàn)場的人，不會不會自己吃馬rou，讓我們吃人rou！”游俠兒舉著刀，朝著趙括沖了過去。

    ……

    “什么？！”白起手中書簡砸在了腿上，驚訝抬頭，“趙軍嘩變，把趙括殺了？！”

    王龁抱拳道：“是。領(lǐng)頭的人名為伯夫，他提著趙括的頭，率領(lǐng)趙軍開營門投降?！?/br>
    白起呆愣了許久，才揉了揉自己被竹簡砸疼的腿，皺眉道：“糟糕了。”

    “投降不好嗎？為什么糟糕了？”他身旁一老者疑惑地詢問。

    那老者身穿沒有花紋的黑色細(xì)麻衣，端著一碗已經(jīng)吃了一半的豆飯，就像是尋常人家的老人。

    白起嘆氣：“君上，我們養(yǎng)不起近二十萬的趙軍。我本來準(zhǔn)備在他們餓得沒有力氣的時候，欺詐他們開營門投降，然后將他們?nèi)珰⒘恕，F(xiàn)在他們還有力氣，不好殺；他們又殺了大將來投，有戰(zhàn)功……”

    白起話沒說完，老者把手中的豆飯放下，捋了捋灰白的胡須，道：“若我們殺了自己大將主動來投的趙軍，恐怕以后遇到的所有敵人都要死戰(zhàn)不降了?！?/br>
    白起深深嘆了口氣。

    白起最重視人命。正因為重視，他才打殲滅戰(zhàn)。

    戰(zhàn)俘養(yǎng)不起，難道送回去讓他們下次繼續(xù)和秦軍打嗎？消滅人，比攻占土地更能削弱他國。

    但白起雖然每次出戰(zhàn)屠人無數(shù)，卻不是沒腦子胡亂殺人。如果弊大于利，他就不會動屠刀。

    白起對要不要阬殺趙國戰(zhàn)俘之事一直在猶豫，和眼前正在吃豆飯的老者，他的君上已經(jīng)討論了許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不欺騙趙軍，趙軍就算快要餓死了，秦軍想攻破趙軍營寨也需要付出傷亡。白起的重視人命，是讓敵人滅亡，讓己方存活。秦國和自己的名聲，與秦軍中的將士兵卒哪個重要？白起心里已經(jīng)有了決斷，只是還沒說服秦王。

    殲滅敵人和騙殺俘虜是兩回事。秦王本來名聲就不好，白起欺騙阬殺趙軍，會讓他的名聲雪上加霜。秦王擔(dān)心之后英才會不會因此事又不敢來秦國了。

    不過秦王是個務(wù)實的人。

    養(yǎng)不起又不能放回去，猶豫一下，最后肯定還是得殺。名聲什么的，秦王認(rèn)為自己統(tǒng)一六國后，應(yīng)該就會好起來。

    應(yīng)該。

    現(xiàn)在，君臣二人都面面相覷，坐蠟了。

    殲滅敵人和騙殺俘虜是兩回事，騙殺俘虜和殺有功的降將降兵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秦王愁得把胡須都拽下來幾根：“武安君，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白起非常果斷干脆：“末將不知道。”

    秦王又扯下來幾根胡須：“你都不知道，那寡人該問誰？”

    白起道：“寫信問相國？”為什么不問問無所不知的范相國呢？

    秦王瞪了白起一眼，道：“書信一來一回都多少日了？這之前先把趙軍養(yǎng)著？”

    白起扶額，頭更疼了。

    秦王也頭疼，所以他轉(zhuǎn)移話題：“為何趙軍會突然嘩變？就算因缺糧嘩變，居然敢斬殺主將，定有緣由?！?/br>
    王龁道：“君上，此事聽說和朱襄有關(guān)。趙括辱罵朱襄，說回去就殺了朱襄，趙軍兵卒就嘩變了。”

    秦王低頭看著自己又拽下來的胡子：“?。?！”

    白起剛撿起來的書簡又砸了腿：“什么？！”

    君臣二人再次面面相覷。

    這事和朱襄能有什么關(guān)系？朱襄不是會種田嗎？怎么都能讓趙國兵卒為他斬殺主將了？

    秦王拍了白起的背一巴掌：“快去打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白起默默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秦王端起碗，繼續(xù)吃豆飯。

    軍中缺糧，有豆飯吃就不錯了，總比麥飯可口。

    白起召見了此次趙國軍隊嘩變的“禍?zhǔn)住辈颉?/br>
    伯夫是很典型的平民名字，即“家中長子”的意思。

    白起沒有輕視沒有姓氏的伯夫，先夸贊了一句“身手不錯”，然后仔細(xì)詢問此次趙軍投降細(xì)節(jié)。

    伯夫就是那一位游俠兒。

    他口才很好，描述的事件細(xì)節(jié)詳盡，繪聲繪色。

    但白起沒聽懂。

    他反復(fù)詢問了好幾遍，還是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