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看向那個孩童。

    他意識到了一件事。云夢澤周圍雖然屬于楚地，但因為是楚國放逐被他滅國的遺族，所建立的諸多部落式小國的地方，所以這里的平民不一定會說楚國官話。

    朱襄會說楚國官話，在這里和平民打交道，仍舊靠肢體語言比畫。

    這個小孩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楚國官話，那么他很可能不是這里的土著。

    朱襄問道：“他是為躲避戰(zhàn)亂，從楚國腹地而來的外地人嗎？”

    張若眉頭微微聳動。朱襄難道已經(jīng)猜到了？他感慨朱襄的才智果然名不虛傳。

    此事不算什么需要瞞著朱襄的機(jī)密，既然朱襄已經(jīng)猜到，張若就不再賣關(guān)子。

    “他們確實是外來者。楚國曾經(jīng)想鞏固這里的統(tǒng)治，所以從國都和鄂邑等地遷徙了許多平民來這里墾荒。當(dāng)武安君將楚國從這里趕走之后，楚國的腹地從江水轉(zhuǎn)移到了淮水，官吏和兵卒也紛紛撤離?！?/br>
    簡單來說，楚國都城遷徙之后，這些墾荒的人就相當(dāng)于被拋棄了。所以當(dāng)這里的土著居民要祭祀神靈的時候，這些外來者的村莊就被選成了祭品。

    再加上楚國將滅亡的遺族本來就對楚國有仇恨，他們彼此之間自然攻伐不休。

    而遺族有后援，墾荒者在楚國勢力轉(zhuǎn)移之后，就變得孤立無援。他們的人幾乎淪為了奴隸，每年在當(dāng)?shù)貞c典的時候都要送活人充當(dāng)祭品。

    民眾對苦難的忍受程度很高。只是每年選幾個人，基本整個村莊都會壓迫村里最孤立無援的人充當(dāng)祭品，換得整個村莊的平安。

    但這次對方卻要整個村莊作為祭品，一個活人都不留，所以這個小孩才帶著全村的希望逃走，希望能去找朱襄求救。

    他們遭遇了這么多苦難，也沒打算找秦兵，因為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所血祭的是會呼風(fēng)喚雨的神靈。

    朱襄的名聲傳到他們耳中后，他們以為朱襄是地上的活神仙，所以才來向朱襄求救。

    這些求救的村民不僅愿意獻(xiàn)出村中大半財產(chǎn)，甚至愿意每年給朱襄供奉年輕男女作為祭品，只祈求朱襄能斬滅惡神，庇佑他們。

    張若本來不想告訴朱襄。他知道，朱襄聽到對方的要求，一定會心情特別復(fù)雜。但朱襄既然已經(jīng)猜到，那他也不好隱瞞了。

    朱襄的臉皮不斷抽搐，整張臉都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

    送給我童男童女當(dāng)儲備糧，真是謝謝你們啊。這個世道真是越來越荒唐，荒唐得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他扶著額頭，想露出苦笑，但眼角卻忍不住發(fā)紅發(fā)燙，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在這里，血祭難道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嗎？”朱襄問道，“他們經(jīng)常這樣取悅所謂的仙神嗎？”

    張若沒有回答。

    朱襄走到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孩身旁，蹲在他面前，用楚語一字一頓地問道：“血祭難道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嗎？你們經(jīng)常用活人取悅仙神嗎？”

    小孩惶恐不安但又理所當(dāng)然道：“是的，我們對仙神很崇敬，所以不要?dú)⑽覀?，我們會主動奉上祭品?！?/br>
    朱襄問道：“如果他們把你當(dāng)作祭品，你也心甘情愿嗎？”

    小孩更加不安，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

    他咬了咬牙，磕頭道：“我愿意當(dāng)祭品，求神仙公救救我們村子！”

    朱襄沉默。

    張若走到朱襄身旁：“他還算有求生的欲望。我遇到的更多的崇拜那些所謂仙神的人，他們對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被作為祭品的事，甚至?xí)浅８吲d。他們認(rèn)為祭品會變成仙神的使者，跟隨仙神永享富貴?！?/br>
    朱襄喉頭聳動，牙關(guān)緊閉。

    半晌，他深呼吸了一下，起身道：“民間不可能完全不祭拜仙神。只要他們心中有自己無法解決的事，他們一定會寄希望于神靈。”

    張若道：“是的。所以我只有在遇到這種會屠殺過多平民的時候才會出手。如果在他們供奉祭品的時候就出手，恐怕會造成很多民亂。”

    張若苦笑。

    他雖然不算什么憐惜平民的人，但他并非愚昧，無法接受把人當(dāng)作祭品供奉給仙神一事。

    但即便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阻止這些人將自己和親人“供奉”給所謂仙神的愚昧。

    “祭拜仙神不可避免，但可以規(guī)定祭拜怎樣的仙神?！敝煜逦站o雙拳，“這里已經(jīng)是秦國的領(lǐng)地，怎么能祭拜楚國的神靈？那是yin祠邪祀，應(yīng)該被取締。只有秦王認(rèn)可并敕封的神靈，才是可以掌管山川河流的正神?！?/br>
    張若傻眼：“啊？！”

    他很想掏掏耳朵，懷疑自己年老體弱，耳朵出問題了。

    周圍秦兵也震驚地看向口出狂言的朱襄。

    朱襄公在說什么，敕封神靈？！凡人敕封神靈？！他是在說笑嗎！！

    “庇佑一方的才叫神靈，為禍一方的只是妖魔。既然是否是神靈，由他們是否造福一方黎民為基準(zhǔn)，那么他們由人所封，難道不對嗎？”朱襄深呼吸，將自己心頭沉重的憤怒壓下，“若是各地一直供奉的如昊天上帝等正神，他們什么時候問黎民要過祭品？民間不是也說，只有那等神力不夠的小神才需要貢品？”

    張若捋胡須，不小心把胡須拽斷了幾根：“確實如此。只有山野小神會要祭品，據(jù)說有祭品，他們才有足夠的神力?！?/br>
    朱襄道：“他們所要的神力，也可以從其他方面獲取吧？比如香火，信仰；比如朝廷的認(rèn)可，將他們納入國運(yùn)之中?！?/br>
    “啊這……”張若突然有點(diǎn)心慌意亂，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朱襄……朱襄公，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rèn)真地說這件事？”

    朱襄沉默了許久，道：“我說的當(dāng)然是假的。但這世間需要神靈，那么就給他們造出一條適合這個世間的神靈體系，將其納入朝廷管轄?！?/br>
    張若口干舌燥，說不出話來。

    他雖然不信那些山野小神，但也從未想過，以后將所有山野小神都納入官府管理啊。

    這也太……太狂妄了！

    朱襄雙手握拳，挺直著背，揚(yáng)起了頭顱的模樣，其實并不好看，甚至因為他表情很扭曲，顯得有些丑陋。

    湖邊風(fēng)很大，朱襄白色的發(fā)絲凌亂。再加上他怪異丑陋的姿態(tài)神情，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發(fā)癲的瘋子。

    一個徹徹底底的瘋狂之人。

    張若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朱襄真的不是神靈。朱襄真的是人，是一個凡人。

    只有凡人才會說出如此褻瀆神靈的事。

    “什么是神靈？”

    “造福一方，各司其職的才是神靈?！?/br>
    “龍王就應(yīng)該管晴雨，江神河神就應(yīng)該管水患，土地神就該管豐收?！?/br>
    “所有神靈都應(yīng)該與人為善，如果他們做不到，就換一個神靈?！?/br>
    “這天底下想要當(dāng)神靈的非人生物數(shù)不勝數(shù)，就像是天底下想要當(dāng)官的人多如牛毛。他們做不到，總有神能做到。”

    朱襄松開了拳頭，手心被他的指甲掐出了鮮艷的紅印。

    “我會向君上請令，敕封神靈?！敝煜逡а狼旋X，“伐山、破廟！”

    張若在朱襄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一直緊繃的身體陡然一松。

    他仔細(xì)打量朱襄，好像頭一次見到朱襄。

    他想起了以前聽到的朱襄的傳聞。

    據(jù)說朱襄還是一介庶民，只是藺相如家中門客的時候，就為了救長平的趙國戰(zhàn)俘，甘愿赴死。

    據(jù)說朱襄身在咸陽之后，也為了外甥曾經(jīng)多次頂撞秦王。

    據(jù)說朱襄來到了蜀郡后，也為了庶民曾經(jīng)深入瘟疫之地。

    據(jù)說朱襄經(jīng)常將“怕死”掛在嘴邊，卻常常做出狂妄之事，一點(diǎn)都不像一個怕死之人。

    他見到的朱襄只是一個很有才華、很尊重長輩的年輕人，一點(diǎn)都看不出哪里“狂士之風(fēng)”。他還以為是誤傳，是老友司馬錯開的玩笑。

    現(xiàn)在看來，朱襄確實是狂士，一個頗具魅力，會帶著他身邊的人都跟著離經(jīng)叛道的狂士。

    他終于明白，朱襄身邊的友人的名聲為何都那么奇異。

    朱襄真是害人不淺。

    “朱襄，伐山破廟，不需要稟報君上，我可以決定?！睆埲裟樕蠐P(yáng)起笑容，一個和他如今的年齡很不相配的笑容。

    他跟隨司馬錯入蜀，跟隨白起伐楚時，也是一個什么都不怕的年輕人。

    只是幾十年的郡守和守將生涯，蜀郡幾次的叛亂，讓他漸漸變成了如今沉穩(wěn)的模樣。

    但看著朱襄挑戰(zhàn)神靈的狂妄，張若突然覺得自己還不老。

    朱襄看向張若。

    張若年老的臉上，一雙眸子如繁星般明亮，一點(diǎn)都不像老人渾濁的雙眼。

    “張公，請?！敝煜骞笆?，“這次我當(dāng)隨行?！?/br>
    張若道：“若遇上了使用邪術(shù)的人，確實需要你出手?！?/br>
    張若低頭看向跪在他們腳邊，甘愿成為祭品的小孩。

    “秦國沒有需要用人命祭祀的神靈。這樣的神靈，不是秦國人的神靈?！睆埲舻溃艾F(xiàn)在這里是秦國，你是秦國人。從今以后，本地再不需血祭?！?/br>
    小孩聽懂了張若用楚語說出的話。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張若。

    朱襄溫言道：“你既然認(rèn)為我也是神靈，是比當(dāng)?shù)丶腊莸纳揭靶∩窀鼌柡Φ纳耢`，那么這一片地方需要怎樣的祭祀，就該由我說了算，對嗎？”

    小孩懵懵懂懂地點(diǎn)頭。

    當(dāng)然，他們都認(rèn)為朱襄公肯定是很厲害的神靈下凡，所以他們才會來找朱襄公求救。

    所以，所以朱襄公是不是真的可以規(guī)定以后這片地方需要怎樣的祭祀？

    如果朱襄公說這里的神靈以后不準(zhǔn)血祭，他們是不是真的就不會再成為祭品？

    真的嗎？

    小孩不知道朱襄所說的話是真是假，朱襄和張若也不會說服他。

    兩人調(diào)集軍隊，由朱襄起草戰(zhàn)書，動員將士兵卒，出兵伐山破廟。

    秦兵聽到“伐山破廟”四個字的時候都很驚訝，但長久以來的習(xí)慣讓他們聽從命令。

    而且他們聽說這是朱襄公的命令，他們就更不怕了。

    這不就是和當(dāng)初朱襄公與方士對戰(zhàn)時差不多，去揍幾個不聽話的小神而已。朱襄公都會與他們隨行，他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難道還有哪個山野小神，能在朱襄公面前造次？

    朱襄公說這片地方的祭祀以后由他來管，那么就該朱襄公來管。他們只負(fù)責(zé)沖鋒陷陣。

    無論他們的兵鋒指向其他六國，還是指向神靈，秦兵都無所畏懼。

    于是朱襄來到云夢澤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大規(guī)模滅釘螺，也不是去向其他人科普種田知識，而是充滿了血腥的伐山破廟。

    史書記載，當(dāng)?shù)厝朔纯故旨ち?，秦軍的火焰燒黑了好幾座山，山火連續(xù)一月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