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里江山 第1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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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是史書上第一次記載伐山破廟之事,后來許多君王紛紛效仿。 這一點也成為朱襄記載中難得的混沌之處。有人稱贊他,也有人罵他太過殘忍,傷害了許多無辜。 朱襄聽不到后世人對他的評價,但他能猜到后世對他的評價。 因為他親自參加了這次伐山破廟,親眼看到了多少被蒙蔽的平民視他為仇敵,不斷咒罵他。 其中有老人,有小孩,有已經(jīng)被綁起來要做為神靈新娘的受害女子。 他們都在罵朱襄,都在維護自己的神靈,維護自己祭祀神靈的傳統(tǒng)。 這些人都倒在了秦軍的兵鋒下。 第95章 神靈杯中血 “血祭”自古有之,如今七國和周王室的祭祀也在延續(xù)廣義的“血祭”。 《周禮·春官·大宗伯》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br> 古時認為,“氣”通魂魄。祭祀就是用各種“氣”來制造氛圍,溝通神靈。血氣、酒氣、煙火氣皆是如此。 自周起,國家祭祀的血祭從人祭改為牲畜。戰(zhàn)國時雖有人祭復蘇的苗頭,但世間大多將其作為殘暴象征,以非奴隸、戰(zhàn)俘殉葬的大規(guī)模人祭更是被人所唾棄。秦國就曾因為“三良殉葬”而衰落。 但只要重血祭,總會有人想到用更高級的“血祭”,人祭。 當人類對神靈有過多的要求,或者神靈遲遲不肯回復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獻上更優(yōu)秀的祭品——人類自己。 封建時代來臨,平民成為百姓,是國家稅收和兵役的主要來源,“民可覆舟”成為現(xiàn)實,有識之士將人的生命看得更加珍貴,祭祀禮法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 祭祀之“氣”,由犧牲之豐盛逐漸轉向執(zhí)禮者之敬與德,從“血氣”通靈變成了“德氣”。 這個變化,從春秋時就開始了。儒家思想是由執(zhí)掌祭祀的禮官所轉化而來,他們對祭祀研究得最為透徹,也是最先提出祭祀用德的人。 《左傳》記載,隨侯認為祭祀應要具備“牲牷肥腯,粢盛豐備”,季梁則認為“民,神之主也”,祭品豐盛的含義不在于祭品本身,而是表現(xiàn)出黎民過得很好。 《尚書》也言,“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祭祀是透過準備祭品的過程,向上天稟報黎民過得很好,用祭祀來積聚民心。 如果祭祀害民,那就是本末倒置。 朱襄在戰(zhàn)書中便寫明了這一點,將這個時代關于祭祀變化的林林總總思想統(tǒng)合在了一起,告訴眾人,民心乃天心,鬼神依托于民心向背。 換句話說,不利民的鬼神不準存在。 正因為戰(zhàn)國時已經(jīng)有了如上思想,朱襄才敢提出伐山破廟,才確信自己只要有充足的理由,秦王就會同意他的上書,天下士人也會站在他的這一方,與他一同想方設法阻止民間祭祀陋俗。 但朱襄的戰(zhàn)書能讓秦兵聽懂他的內心,能讓天下士人聽懂他的內心,能讓七國國君聽懂他的內心,他現(xiàn)在要拯救的那些村民卻聽不懂。 這些引經(jīng)據(jù)典的道理,這些慷慨激昂的言辭,在村民眼中還不如巫師嗷嗷跳起的不知何意的祭祀舞蹈。 秦兵“剿匪”是不會在乎村民的死活。如果村民反抗,那村民就是匪,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砍下村民的腦袋賺取軍功。 這一點,即便是朱襄也無法更改。 朱襄只能用裝神弄鬼,比巫師更像巫師的方式,去破除巫師的權威,讓村民放下手中抵抗的武器。 有時候朱襄能成功,但大部分時候,村民將祭祀的鬼神視作祖先,甚至他們祭祀的血腥神靈本身就融入了祭祖的理念,秦兵破廟就是滅他們的祖先祭祀香火。 他們與秦兵不死不休。 秦兵的兵鋒一旦啟動,就像是一駕疾馳的戰(zhàn)車,不可能停下來。李牧降服云夢澤殺的人,都沒有朱襄所發(fā)動的這次“宗教”戰(zhàn)爭殺的人多。 李牧得知此事時,匆匆鄂邑趕回來,對著朱襄破口大罵:“那些人確實該死,你不能寫信讓我回來開戰(zhàn)?你上什么戰(zhàn)場!” 朱襄道:“我沒事……” 李牧怒道:“你沒事個屁!” 張若試圖勸說:“李將軍,伐山破廟也是剿匪,這是軍功……” “他不需要軍功!”李牧完全沒給這位秦國老將面子,指著朱襄的頭發(fā)道,“你不了解他,在趙國的時候,廉公為了給他軍功,讓他上戰(zhàn)場,什么都不干,別人幫他砍頭換軍功他都不樂意,被廉公追著揍?!?/br> “在朱襄看來,人的性命高于一切,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他都不忍心害其性命,所以他不愿意上戰(zhàn)場。趙人自愿拼命救他,他愁白了頭發(fā)?!?/br> “現(xiàn)在他居然上了戰(zhàn)場……居然上了戰(zhàn)場!”李牧握緊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朱襄,你不信任我嗎?我說不會讓你上戰(zhàn)場,我就一定能做到!不過是伐山破廟,你和我說一聲,難道我還攻不下幾座破廟?!” 張若看著李牧痛苦的模樣,又看向朱襄的一頭白發(fā),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發(fā)現(xiàn),他以為了解了朱襄,但他或許對朱襄遠遠不夠了解。 他只知道朱襄由趙入秦一夜白頭,卻不知道朱襄的白發(fā)漸生和離開故土關系不大,而是和趙民有關。 朱襄愛民,不是一句空泛的評價。難道朱襄的愛的民,也包括那些手持利器的愚昧庶民嗎? 李牧的手砸在木桌上的時候將木桌砸裂了一個角,他的手掌被木刺刺破,鮮血淋漓。 朱襄趕緊讓人拿來濾清的酒和配置好的草藥,給李牧包扎手。 “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要求伐山破廟,那么我就該站在這個戰(zhàn)場上。”朱襄解釋,“我對山野眾神下了戰(zhàn)書,難道你讓我站在你們身后去享用破除人祭的名聲,名聲背后的代價全部交給你和張公?李牧,我雖懦弱,但還不至于如此令人不齒。” 李牧對朱襄怒目而視:“你與我親如兄弟,我是將領,殺戮無數(shù),此番伐山破廟本就該由我出手。什么代價什么名聲,你何必想這么多?” 朱襄道:“世人確實不會在意,但我在意。子曰,君子內省不疚。對世人,對友人,我要求一個無愧于心?!?/br> 李牧就像是憤怒的公牛一樣喘著氣,但最終,他又用包扎好的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膝蓋,咬緊牙關,沒有繼續(xù)辯駁朱襄。 朱襄說他要“無愧于心”,李牧就無法與他辯論了。 “就算手染鮮血,你也無愧于心?”最終,李牧只這樣問道。 朱襄神思恍惚了一瞬,然后神色堅定道:“yin祠邪祀斷不可留,我無愧于心?!?/br> “那就好,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說的話。”李牧道,“你做的事很正確,你無愧于心。” 朱襄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我會記住?!?/br> 李牧道:“不知道藺禮等友人得知此事,該有多痛苦?荀公和廉公也一定會非常難過。他們會責怪我沒有看好你。” 朱襄:“……你們對我保護過度了?!?/br> 李牧沒說話。 不是他們想對朱襄保護過度,實在是君子如玉,玉卻高潔易碎。 “接下來交給我,你去休息?!崩钅恋?。 朱襄拒絕:“鄂邑十分重要,你該去守著鄂邑。我有張公,不需要你?!?/br> 張若:“……”突然有點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李牧和朱襄僵持不下。幾日后,這個問題被解決了。 蒙武把輜重拋到身后,先飛舟前來,傳達秦王的命令。 他從漢水到達鄂邑碼頭,得知朱襄所做的事后,把飛舟丟下,快馬加鞭,兩日后來到朱襄駐地,見面就破口大罵:“你是嫌棄秦國將領不夠多,不能領兵嗎?你上什么戰(zhàn)場!” 正準備和蒙武見禮的張若:“……”這句話有點耳熟。 朱襄無力道:“別罵了別罵了,李牧已經(jīng)罵過一次了?!?/br> 李牧在一旁抱著手臂道:“等你回咸陽,還會再聽人罵幾次?!?/br> 朱襄道:“我真的沒那么脆弱?!?/br> 李牧道:“你照過鏡子嗎?眼下青黑,雙頰凹陷,恐怕很多日沒有睡好?!?/br> 蒙武把坐著的朱襄拎起來,仔細端詳:“政兒和雪姬看到你這樣,不知道會有多擔心?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么。既然不想上戰(zhàn)場,就永遠不要上戰(zhàn)場,別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逼迫自己?!?/br> 朱襄拍了拍蒙武拎著他的手,搖搖頭道:“不是什么莫名其妙,更不奇怪?!?/br> 蒙武松開手。 朱襄一邊整理衣服的褶皺,一邊平淡道:“我見到祭壇之上,白嫩可愛的孩童被肢解成神靈的佳肴,嬌俏的女子身穿盛裝被勒死成神靈的侍女,青壯男子被割破脖子放血盛滿酒杯為神靈祝酒?!?/br> “我伐的不止這一處的山破的不止這一地的廟?!敝煜逯钢约旱男乜?,“我要伐掉破掉人心中的那些yin祠邪祀?!?/br> “只寫戰(zhàn)書遠遠不夠,我需要站在戰(zhàn)場上,親歷這場戰(zhàn)事,然后告訴所有人……” “告訴所有人,我殺了神靈,神靈奈我何?” 朱襄深吸一口氣,擠出笑容。 “敕封神靈,將民間祭祀納入朝廷管理一事很難一蹴即成,但我有個辦法一蹴即成,那就是由世人傳言離神靈最近的我,來做這個伐山破廟的人。” “只有我能做,你們都不行?!敝煜蹇粗约旱膬晌挥讶?,重復道,“只有我能做?!?/br> 朱襄看到祭壇上的慘景,看到秦兵劍下的那些他本來想救的人,即便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也必須站在這個戰(zhàn)場上。 世間有諸多不平凄慘事,他看不到就能心安理得地不管,甚至連趙人現(xiàn)在在戰(zhàn)亂中受的苦他都能閉目假裝看不見。 但這件事到了他的眼前,他已經(jīng)看見了,又有能力做到一些事,他就必須去做。 “李牧,你回鄂邑,我留在這里領兵繼續(xù)清掃?!泵晌錄]有再與朱襄爭辯,“朱襄,你已經(jīng)上了戰(zhàn)場,后續(xù)清掃不需要再出面。張公,兵權給我?!?/br> 張若長嘆一口氣:“好?!?/br> 蒙武亮出律令:“朱襄接詔,秦王有令,若朱襄涉足危險之地,命我將其拘禁?!?/br> 朱襄跪下接詔,看著詔書上藺贄和夏同的字跡,蒙武的簽字畫押,太子柱和秦王的印章,默然無語。 這個詔令,似乎有點奇怪? 第96章 桌上茶水痕 朱襄被關起來了。 蒙武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我真出息!居然真的做到了! 李牧拿著秦王的詔令翻來覆去地看,疑惑道:“這措辭是不是有點不正式?” 蒙武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這個啊,有很復雜的原因?!?/br> 他將自己喝醉了酒亂許諾,被藺贄和公子子楚起哄簽字畫押,太子柱和秦王摻一腳的事告訴了李牧。 “我真沒想到這詔令居然真能用上。”蒙武道,“朱襄真是太不安分了。連君上都忍不住cao心他?!?/br> 李牧嘴角微抽:“確實?!?/br> 朱襄能讓秦王都為他cao心,真的是太不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