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與往日沒有任何分別，同樣的天，同樣的東宮。

    裴璟無聲地嗚咽起來，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護的狼群。

    他淹沒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遠不會再來。

    驚慌恐懼，痛不欲生。

    傅歸荑的死已經(jīng)過去十天。

    裴璟擁住瓷罐也無法再輕易入眠，只有在極累的情況下他才會打個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個時辰。

    趙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著裴璟瞇眼的時候悄悄點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這些時日，眼看著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數(shù)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間空蕩蕩的。

    裴璟再次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書桌上，腦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側(cè)頭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織金斗篷。

    他驚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邊的趙清嚇了一跳。

    “太子殿下，發(fā)生什么事了？”

    裴璟動鼻吸了口氣，皺眉問他：“你是不是點香了？”

    趙清點頭。

    裴璟臉色大變，驟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爐，聲色俱厲道：“給孤滅了！”

    嚇得趙清哆哆嗦嗦用腳踩滅。

    裴璟又叫人打開窗戶透氣，待確認書房內(nèi)沒有一絲檀木香后才頹喪跌倒在靠椅上。

    手撫上額角揉了揉，冷聲道：“從今以后，東宮上下不許點香，什么都不可以。”

    趙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連忙磕頭認錯，心里卻替殿下難受。

    人已經(jīng)不在了，做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夜晚，裴璟將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確認沒有一點味道才敢踏入西廂房。

    裴璟躺在榻上，側(cè)頭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聲道：“你不喜歡這個味道，我知道的?！?/br>
    半夜，裴璟從噩夢中驚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蕩蕩的床榻內(nèi)側(cè)，觸到滿手冰涼時才敢喘氣。

    他剛剛夢見瓷罐被打碎，里面的東西全都隨風(fēng)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璟小心將瓷罐摟在懷里，臉頰貼在上面，冷得透骨，卻讓他分外安心。

    然而長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務(wù)，裴璟的身子日漸垮了下來，終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們炸開了花。

    這些時日，他們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氣壓，周身的駭戾之氣幾乎化為實質(zhì)。

    每個人都鵪鶉似地不敢冒頭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務(wù)。

    他們是因為聽說東宮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場大伙燒死了太子殿下寵愛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懷胎六月。

    這種事?lián)Q做是誰都沒辦法無動于衷。

    有不長眼，想趁機靠女兒搏上位的佞臣趁機重提選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狀，當場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帶到侍衛(wèi)拖出宮門的時候眼看著要活不成了，果然沒過幾日便傳來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眾人心里門清，現(xiàn)在往東宮后院塞人無異于自取滅亡。

    裴璟醒來后，對上趙清等人擔(dān)憂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很不對，當天傳來太醫(yī)替他開了一劑安神湯，但是他依舊不肯點檀木香。

    “傅歸荑，你走了半個月，我怎么感覺好像我已經(jīng)快過完這一生了?！?/br>
    又是睜眼無眠的一整晚。

    趙清實在是看不下去，偷偷傳信給在蒼云九州偽裝成世子秦平歸，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簡明扼要地寫清楚，請他想想辦法。

    秦平歸，不，現(xiàn)在是傅歸宜。

    他不是第一次來蒼云九州，卻是第一次以“傅歸宜”的身份來蒼云九州。

    踏入鎮(zhèn)南王府前，傅歸宜的腳步踟躕，停滯不前。

    傅歸荑已經(jīng)跨過門檻往里走，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的人沒跟上來。

    “哥哥，走?！备禋w荑笑著轉(zhuǎn)頭，朝他用力一揮手，示意他進來。

    傅歸宜眼神飄忽，心里難得緊張：“要不我們?nèi)ソo他們兩位買點禮物，空手上門總歸不合禮數(shù)?！?/br>
    傅歸荑走回來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誰回自己家還講究這些，你平安回來是最珍貴的禮物?！?/br>
    傅歸宜還是還是不敢進去。

    “父親母親等你很多年了，”傅歸荑望著他的雙眼，笑得燦爛明媚：“我們都在等你回家?！?/br>
    傅歸宜跟著笑，抬頭摸了摸她的腦袋，一同走了進去。

    那一天，他終于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人。

    他的父親鎮(zhèn)南王是個九尺高的壯漢，一臉絡(luò)腮胡子看上去很不好惹，卻在看見他的瞬間紅了眼，渾身顫抖，差點跌倒。

    他的母親是典型的南陵人，嬌小貌美，傅歸荑的樣貌大部分繼承了她，母親哭著把他抱在懷里，一直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們甚至都沒有盤問過自己的身份，更沒有要求他摘下面具。

    仿佛只是視線相對，就能確認彼此的身份。

    傅歸宜想，血脈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奇妙。

    遙想當初，他看見傅歸荑的第一眼時，也是這種感覺。

    傅歸宜蓄在眼眶的淚水，悄然藏匿于母親的烏發(fā)間。

    他的回歸暫時不宜聲張。

    晚上，母親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方桌上。

    正好一人一邊，四角俱全。

    晚膳上的每一道菜，它們的味道，擺放的位置，傅歸宜記了一生。

    那是家的味道。

    那夜月亮很圓。

    當他收到南陵京城的傳信時，內(nèi)心冷笑。

    裴璟這個沒用的玩意，居然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傅歸荑是假死的。

    他淡定地回信。

    大抵意思是請?zhí)拥钕鹿?jié)哀，下一個更好。

    作者有話說：

    傅歸宜：倒油我是專業(yè)的。

    裴璟：我拿你當兄弟，你這么對我？

    第68章 真相 后悔，亦無期。

    裴璟堅持不肯點香。

    從前他頭疼失眠需要用到檀香安眠, 后來有了傅歸荑，她比任何安神香的效果都好。

    真是奇怪。

    只要她在自己身邊，裴璟每一天都睡得格外踏實心安。

    若不是她不喜參與南陵朝政, 裴璟恨不得走哪里都帶上她。

    又是一個無眠夜，陪伴裴璟的唯有床榻上冷徹如骨的瓷罐, 它比外面的冬雪還頑固。

    雪尚能有一日被融化成水, 而它始終冥頑不化, 日復(fù)一日提醒著裴璟世間已無傅歸荑。

    裴璟累極，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

    忽有一日回到西廂房, 他眼前一片虛幻模糊，在虛無的幻想里恍恍惚惚看見傅歸荑坐在書桌前寫字。

    她在寫什么？

    裴璟搖搖晃晃跑過去，還沒碰見她的人, 傅歸荑又閃現(xiàn)到窗邊望著遠方。

    他低頭看去，紙上字跡暈成一團。

    裴璟哪里顧得上去一一分辯, 他又快步跑到窗邊, 伸出雙手往前撲，拼命想要抓住她。

    然而在快要觸碰到她時, 傅歸荑的影像化成輕煙散去。

    裴璟撲了個空, 慣性力讓他整個人撞上冰冷的木窗格, 額頭上瞬間冒了個腫塊。

    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他的身體順著冷硬的墻慢慢滑下，蹲在墻角，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渾身發(fā)抖。

    裴璟認出來了。

    傅歸荑寫的是后會無期。

    后悔, 亦無期。

    裴璟的心像被挖了出來，胸膛血淋淋的, 痛不欲生。

    他終于體會到當年傅歸荑得知傅歸宜死時的心情, 也終于懂得她為什么會欺騙自己, 傅歸宜沒有死。

    裴璟憋紅了眼，抬頭望著空蕩蕩，黑魆魆的屋子，終是忍不住流下眼淚。

    沒有傅歸荑的日子，他究竟還要過多久，他還能撐多久？

    裴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下令讓所有人都不提傅歸荑，也可以像傅歸荑一樣假裝她還活著，甚至可以派人去尋找與她長得相似之人人，再命令她模仿傅歸荑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