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夢見什么?
殷晴睡得很沉,身旁暖如熾陽,有如二月春風(fēng)來,曦光落滿身,她舒坦極了,好似做了一場長久美好的夢。 夢里她與燕歸去了武林大會,得見兄長與藥老,經(jīng)其指點(diǎn),醫(yī)術(shù)大有長進(jìn),末了,她還與燕歸一道回了昆侖,燕歸在夢里說,他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雪。 那天她與燕歸在漫天風(fēng)雪里,聽飛花落雪,煮酒品茗。 她也難得飲了幾口酒,辛辣下肚,醉意徐來,走起路更是搖搖欲墜,一不小心,左腳絆過右腳,落進(jìn)少年熾烈懷抱,四目相對間,誰也不敢眨眼,雙雙屏住呼吸。 她俏臉兒紅透,好似那叁月桃花六月李,兩人離得極近,鼻尖相觸,呼吸糾纏,只聽他開口,叫她小字:“猗猗?” 少年飲過酒,原本清澈明朗的嗓音染著幾許醉意,格外低沉,像風(fēng)雪里輕聲吹奏的簫,詠夜吟月。 殷晴一下驚醒,見自己正在燕歸懷中。 怎么會——她揉揉眼,以為看花。 殷晴再睜開眼,山洞之外暮雨初收,斷鴻聲里,立盡斜陽,而燕歸的臉近在咫尺,近到她足以數(shù)清,他如鴉羽搭垂的眼睫。 落日如溶金,撒下細(xì)碎的微光,落在他的臉上,原本鋒芒畢露的眉目披上一層惝恍迷離的薄霧,也柔和下來,只是緊鎖的眉宇,顯得有一兩分孤寂。 如隔云端看美人。 殷晴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才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她的腦袋正枕在少年的臂彎當(dāng)中,雙手如藤蔓摟上他勁瘦的腰身,而燕歸的手,亦是將她團(tuán)團(tuán)環(huán)住,鎖在懷里。 殷晴立時(shí)面若芙渠,紅霞驟布。 那件寬大的紅裳外袍,被他仔細(xì)地披在她身上,殷晴攥指,捏住衣擺一角,盡管她依然覺得冷,但心底卻如熱流靜悄悄淌過。 她悄無聲無息地紅了臉,彎了唇。 燕歸雖是睡著,依舊扣住她手腕不放,手掌guntang,陣陣氣息源源不斷傳入她體內(nèi)。 她記得…她失去意識前,燕歸正將內(nèi)力傳給她。 雖說比不上師父與兄長至烈至陽的心法,但以強(qiáng)勢蠻橫的森寒內(nèi)力壓制寒毒,也并非沒用。 殷晴經(jīng)此一夜,已然好了許多。 只是她知道,這不過就是緩兵之計(jì)。 可她不知為何…此次發(fā)作如此之快?她往年也不過兩回而已,豈料下山不過月余,又再次來襲,真是打她個措手不及。 難道說,殷晴靈光一現(xiàn)。 莫不是師父與兄長百般不許她下山,除卻“不會武功”一說,更與這寒氣有關(guān)? 說起來,她雖知自小寒氣入體,每每發(fā)作之際,便如墜萬仞寒冰之中,遍體生寒,凍得直哆嗦。 殷晴越想越覺得有理。 可是要說這寒氣到底從何而來?說來也奇怪,當(dāng)年兄長在風(fēng)雪夜上昆侖,險(xiǎn)些凍死也竭盡全力護(hù)住她,那為何偏偏又是她深受寒氣之苦?兄長卻是相安無事。 她想起燕歸所言“寒毒”,這絕非只是簡單的寒氣。 殷晴如行霧中,下意識覺得一切沒有那么簡單。 難道這些年兄長…隱瞞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嗎? 按兄長寡言少語,什么都喜歡一人扛下的性子來講,若真是她所想的那樣,那必定是萬分沉重,不能為她知曉之事…再者,昆侖山那萬境無蹤之地,與現(xiàn)今青山綠水到底有何不同? 為什么在昆侖山她一年只發(fā)作兩回,甫一下山這寒氣就來勢洶洶? 殷晴琢磨許久,也沒想出所以然來,她嘆息一聲,真是迷霧重重,想的人腦子疼。 不過她轉(zhuǎn)念又想,如若她未下山,那么自己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不會往這個方向思索,也算是受益匪淺,有所進(jìn)步。 這邊少年好看的眉眼緊皺,面容不安,像是被夢魘纏身,遲遲未醒。 他確是夢見些陳年舊事。 夢見那晚…他獨(dú)在吊腳樓上,又聽見輕輕渺渺的哼唱聲從地牢傳來。 “悠悠復(fù)悠悠,日夜瀟灑流。江南無春秋,花草紅復(fù)綠。燕燕撇波飛,雁雁依云宿。游子去不歸,凄涼采菱曲…” 那哀怨婉轉(zhuǎn)的聲調(diào),像是在唱何人過往,又像是說一段未盡的故事。 燕歸悄悄摸下樓,銀飾在風(fēng)里響,他以新學(xué)的迷魂蠱放倒看守,借著幾許月光,摸進(jìn)地牢深處。 下了一層又一層,終于在那么多夜里,他頭一回見著被綁在高架上女子,瘦骨嶙峋,衣衫襤褸,耀如春華的臉早失去往日神采,神情恍惚,只用干裂的唇一遍又一遍清唱。 “夢中不記江南路,玉釵翠鬢驚春去…午醉晚來醒,暝煙花上輕。紅綃空浥淚,錦字憑誰寄?衫薄暖香銷,相思云水遙。夢中不記江南路…” “你是…誰?”燕歸問她。 “夢中不記……我是誰?”女子恍然回神,看清來人,似是笑開,眼尾嗆出淚,眼底暈著恨,目露怨毒:“你在問我?何不去問你阿吉,我這個被挑斷手腳筋的廢人是誰——” 女子扯動鐵鏈,想向他撲去,卻被重重枷鎖桎梏,動彈不了分毫:“你去問燕崎!問那個把我關(guān)在這的無恥之徒,我到底是誰!” 她聲嘶力竭,他被驚得后退一步,耳墜被風(fēng)蕩起,叮叮一響。 她認(rèn)得他,燕歸如此想。 他不害怕,鎮(zhèn)定地開口:“我可以救你出來,我是…” “我知道你。”女子幽幽抬眸:“你是那個家伙的兒子?!?/br> “我…”燕歸動唇,還想開口。 “不恕!”一道蒼蒼男聲截?cái)嗨?,燕歸回頭。 老翁幾步上前,用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往回拖去:“和我回去!” “我不,她是我——”燕歸已然覺察她身份不同。 她認(rèn)識他,知道他阿吉,她只可能是他從未謀面,名義上早已死去的里阿。 為什么阿吉要騙他?里阿明明還活著。 老翁拐杖杵地,重重一呵:“你阿吉到處尋你,但凡你多留一刻,她下場只會更慘一分,還不快走?” 燕歸回眸,目色堅(jiān)定,翕動唇對她說:“我一定會救你。” 燕歸被老翁拖走,他步步退去,只留被重重鐵鎖困住的瘦弱身軀在夜風(fēng)里笑開,聲聲凄涼,字字如泣:“不恕…哈哈哈,燕崎,你害我至此,卻給你兒子起了個好名…” 不恕,不恕。 不可饒恕,不得寬恕。 是在說她,還是在說自己? 注:哼唱詞節(jié)選:[宋]姚寬《菩薩蠻·夢中不記江南路》《江南新體》 唱的調(diào)調(diào)參考甄嬛傳《小山重迭金明滅》,都是菩薩蠻,我超喜歡這種唱古詞的調(diào)。 “斷鴻聲里,立盡斜陽?!背鲎浴队窈ね幱晔赵茢唷匪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