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多年后,每當邵大人閑暇時,總會憶起那個場景。 生生世世,只一眼,跨越了千山萬水,捉扣于他叁魂七魄的最深處。 雪影一道一道滾過糊窗紙,將那渾身濕透的身影打上一層朦朧的花青。 他與她之間,也隔著一層濃郁的瑾瑜。 一時間,邵衍不禁懷疑可否是自己眼花,故而只呆愣愣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只怕戳破夢境中月白泡沫邊緣。 可她一步一步,從花青的光暈中脫離,逐漸投入黑暗之中,最后來到他的面前。 “好像瘦了一些。”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摸了摸丈夫凹陷的臉頰,干裂的嘴唇吐出二字。 如此淡然,好似二人從未分離。 邵衍一雙鳳目驟然睜大,顫抖著手心貼上那搭于右臉頰的柔荑,期盼自己可以捂熱青白的指節(jié)。 如果,這份溫度能夠傳遞給她就好了。 好歹也讓現(xiàn)下被強烈的竊喜與感激淹沒的自己好受一些。 可寶知就是寶知,此情此景,理性得可怕。 她沒有顫抖著雙唇,落淚吻上朝思暮想之人;也沒有揪著邵衍的衣襟,流著淚哭訴自己的不易;更沒有怒目而對,質(zhì)問他可否勾結(jié)匪寇殘害謝四爺。 寶知一面將落滿雪的笠帽與大氅放到一旁案幾上,將懷中的暖爐塞到邵衍的右手,一面將安安放回床榻。 她從懷中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個小瓷瓶,隨手撿起床榻沿的帕子,對折兩回,將小瓷瓶中的清液倒了些許至帕心。 一時間,內(nèi)間彌漫著濃郁的酵香。 寶知用帕子分別擦拭安安的耳后與后頸,帕子剛離身,在睡夢中皺眉的安安竟不自主平復眉心,連同呼吸都平緩。 “家里可有溫水?”她繼續(xù)擦拭安安的后背,頭也不回發(fā)問。 邵衍本是凝著妻的身影,聞其言,才如夢初醒,忙答道:“有的,有的?!彼岵坏梅砰_帶著暖香的手爐,將之放到衣襟,轉(zhuǎn)身擦亮油燈,倒了半碗入夜前燒的滾水。 寶知令安安背倚靠在自己懷中,又從小布袋中取出另一青瓷瓶,倒出一黑丸,放入碗中化開后給安安喂下。 一切處理妥當后,她才將孩子放回床榻,蓋好棉被。 如此,還不算完。 寶知將怔怔盯凝自己的邵衍按回長凳上,不著粉黛的遠山芙蓉面嚴肅不已,先是緊扣男人的右手脈門一言不發(fā),隨后松懈少許蹙眉,復從他左肩鎖骨處輕輕按壓,一路向下,摸捏過懸掛的左手。 最后,她長吁一口氣:“好在處理及時,待養(yǎng)個兩叁個月便好了?!?/br> “嗯?!?/br> 寶知又皺眉:“小心低溫燙傷?!闭f罷將他貼rou的暖爐取出。 他的心好像也被取出一塊,空落落得發(fā)慌。 下一息,女子柔軟的身體便填補了恐慌的缺口——寶知少有這般濃烈的情緒化。 就算是傾泄感情,她也只需自己在解決問題之后。 邵衍神情忽頓,緊盯寶知頭頂?shù)陌l(fā)窩,心中驀然生出委屈。 他恨自己是個窩囊廢;恨她來得太遲;恨天上的大雪。 “鐏鐏……鐏鐏……”千言萬語,只能不停喚她,逼著自己用聲息喚她。 即使眼前模糊一片,肩膀顫抖。 寶知很耐心地容納了邵衍的無助與失控,甚至很溫柔地按住缺口的長凳,抑住被男人身形顫抖所連帶的凳腿踢踏地面的聲音。 她就這樣半跪于邵衍腿邊,任由guntang的淚匯集著鬢發(fā)融化的雪水,將自己發(fā)涼的臉頰打得一點一點癢熱。 世人向來鄙夷男子的脆弱。 即便苛責他,邵衍也無法。勝邪將安安拋擲于懸崖時他是冷靜的;箭手比著萬丈深淵之上勉強抓扶崖柏的父子二人時他是冷靜的;被安安推醒后發(fā)覺左手被扭曲成詭異形狀時他是冷靜的;被鄭門關(guān)押至水牢時他是冷靜的;聽聞京中的梁縣主暴斃時他亦是……冷靜的。 可寶知來了。 她終于來了。 他快要冷靜不下去的時候。她來了。 “你做的非常好;若是我到如此境界也絕對沒能做到如此,”寶知將臉貼在男人瘦得嚇人的大腿上:“辛苦了,容啟?!?/br> 屋內(nèi)靜默片刻,驟然溢出壓抑的嗚聲。 像被南村群童欺辱的村口野狗,在惡意的石頭砸擊下夾著腦袋惶恐逃竄。 寶知聽過喬氏無法壓抑的痛哭,聽過喻臺無拘無束的大哭,也聽過令曼咬牙切齒的哭罵。 還有許許多多的哭聲。她懶得關(guān)注,也懶得回味。 若是上輩子的陸鐏君,聽聞男人會落淚,定是嗤之以鼻——哪里的孬種?只會哭。 可二十年加上二十年,那顆淡漠孤冷的心竟也改變。 她并不明確自己的善良單針對個人抑或輻射群體,只是現(xiàn)下,即使她翻山越嶺終于找到了歸宿,但心底猶如有千萬根細針戳扎。 為什么。 問題解決了不是嗎?為什么我也好難過。 她想笑著去鬧邵衍,可抬起臉彎一彎嘴角,眼下卻不住生疼。 guntang的液體將凍青的肌膚浸泡,忽冷忽熱,哪有不疼的道理? 他無需說出口,那份感情就已然傳遞。 縱使是再厚的雪,經(jīng)由如此刻骨銘心一陣,明日定是融融一片,映照碧空萬里。 新年的第一日,安安仍是往日爹爹去學堂的光景醒來。 哦!今日是大年初一!爹爹可以在家中陪他! 邵則安心底有些竊喜,卻不想擾了爹爹。 可是下一息,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叫。 “阿娘!阿娘!” 爹爹果然沒有哄他!他多吃了一碗飯便長大了!阿娘果然也來了!自己竟躺在阿娘的懷里! 在安安扭動小腦袋時寶知便醒了。 這幾個月她風聲鶴唳,日日夜夜警惕外界,便是一陣風吹過都能叫沉睡的她驟然睜眼。 “噓噓,”寶知揉了揉安安的眼尾:“爹爹還沒醒呢,我們輕一些。” 安安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案幾旁的火爐只留些許暖意,寶知輕輕扯開邵衍右手,一面抱著安安,一面下床。 幾下,安安便被裹成畫卷里的福娃娃一般,胖乎乎的手腳從厚厚的毛邊衣裳里伸出,一低頭,臉上的軟rou便被衣領(lǐng)拱出一劃弧度。 寶知隨意穿上邵衍的衣裳,輕聲對安安道:“阿娘去燒些熱水,你到正堂等一等?!?/br> 安安便登登登鉆出內(nèi)間隔擋的幔簾,笨拙地爬上左首的椅子。 寶知湊近門縫,細細聽了一會,輕手輕腳地揭開閥子。 雪已停止,整個院子猶如尚未著墨的宣紙,一眼望去,徒有純潔無暇的白無垢。 院里的一棵梨樹如新蕊初綻,在東君的撫照下熠熠生輝。 只可惜,女主人是實干派,現(xiàn)下毫無風花雪月的情誼,只見她隨手抄起門后的鐵鍬,哐哐哐幾下便將及腰的雪籠統(tǒng)挖出兩叁丈。 新雪的清新籠罩在寶知周身,她想著也不必都鏟到院外,昨夜摸到院子發(fā)覺廚房的大缸沒水了,剛好儲存著。 再取些小缽放地窖里,夏初烹茶再好不過。 叁下五除二,本是寸步難行的院子便被處理干凈。 寶知剛將冷水放入灶上,便聽外頭的喧鬧。 “……爹爹……” 她目光驟變,伸手抓起灶沿上的刀柄,不待其轉(zhuǎn)身,便聽身后傳來一陣踉蹌聲。 “鐏鐏!”邵衍竟身著一件薄薄的寢服赤足立于門口,額角不住冒冷汗。 寶知倒吸一口冷氣,忙丟開刀,將身上的大氅扯下,幾步上前披到邵衍身上。 “這是做什么,我還能飛了不成?” 邵衍扶住妻的薄肩,紅腫的鳳目一時看不出漂亮的形狀,只勉強一彎:“哪里能讓你做這樣的粗活,快些放著我來?!痹挳叡阋舆^她手中的水瓢。 寶知輕笑一聲,有些強硬地將他推回正堂。 待到鍋中熱水沸騰,她自行隨意洗漱后又舀了些許同盆中冷水摻和,端回正堂。 邵衍一面撫平翻起的衣領(lǐng),一面走出內(nèi)寢,便見妻在一旁教授兒子如何洗漱。 見他出來,寶知先端了杯清茶給他漱漱口:“雖然我知曉我素來太過嚴厲??扇缃?,你再不能一味寵著孩子?!?/br> 邵衍只好避開兒子求助的目光,溫吞吞地洗漱一陣,望著水盆上漂浮的一縷一縷氤氳,有些苦澀道:“若非是我,哪叫你們娘倆落到如此境遇?!?/br> 如安安般的龍子皇孫,哪個不是錦衣玉食,仆役成群,不說儀賓出游,小到房內(nèi)洗漱皆是丫鬟婆子精細伺候著。 縱使是在江越小縣,安安也是高院里的知縣公子、縣主之子,身份何等尊貴。 更不必談自小錦衣玉食的梁姑娘。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傻子,”寶知輕斥道:“又胡思亂想?!?/br> 邵衍將寶知的手心攤開。 本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羊脂玉,現(xiàn)下卻布滿傷口與薄繭。 他喃喃道:“你不該承受這……” “非也?!睂氈焖俅驍嗨脑挘炱鹱约旱囊滦?,露出漂亮的線條,尚且振振有詞為自己背書:“看到了嗎?這是戰(zhàn)士的手臂?!?/br> 她將手從男人溫熱的大腿上抬起,雙手握拳舉至邵衍眼前:“你不要小瞧社會主義內(nèi)核教育下成長的女性。即便是二十多年迥異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影響,也改變不了我的內(nèi)在。不錯,安樂與享受確實迎合了我好逸惡勞的人類本性,但不代表我喪失了勞動的能力?!?/br> 邵衍聽得一愣,雖對內(nèi)涵解讀頗為吃力,卻從這新奇的言語用詞中得到了全新的支持。 ———— 這一章大家其實可以看出我強烈的個人偏好,我塑造的女主是有缺點的,她不避諱自己對利益的需求,同時她是強大的,她可以在名利中悠然享受,同時她絕不畏懼艱險,越是困境,對于她來說她越是讓自己適應,為了達到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