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抱胸靠在炕周圍的墻上,盯著我的背,我一轉(zhuǎn)頭他就錯開眼。過了會兒他說,我這次不睡了,你講吧。 我現(xiàn)在要背英語單詞。 那背給我聽。 朱丘生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地陪著我,他神游在外,但身子坐得住,在我一聲聲灌耳魔音里堅強地呆著。所以我對高中最深刻的記憶不是用空的簽字筆芯,不是困倦的早自習,不是堆得慢慢的書桌,而是朱丘生,是朱丘生眼皮子打架的側(cè)臉,每次想到的時候,心臟就會變得又軟又疼。 讀書這件事對我而言一直是得心應手的,直到高二下半學期。高中突然分了尖子班,把我劃了進去,從雞頭變成了鳳尾,我還挺不適應的。 沖刺階段,各色的的輔導班也興起了。什么特級教師,什么高考專家,名頭是一個比一個響,收費是一個比一個貴,各色的專項練習能讓人挑花眼,同學們一把把地報,我瞞得很好,學校不強制,就不讓朱丘生知道。 倒不是我矯情,主要是我認為高考最關鍵的內(nèi)容老師已經(jīng)在課上講了,其他的需要靠自己悟。高中生們就好比一顆顆圓圓胖胖的花生,等著被考試的大機器榨油,過早被榨干了,等到上陣的時候就沒有了,但沒來得及榨,出油量少也是不足的,我講究可持續(xù)發(fā)展,我不僅要在合適的時間榨合適的油,還要研究出花生油再生的方法,永續(xù)利用。 羅明聽了我這段慷慨激揚的發(fā)言,瞪大了眼睛,很有見解嘛傻帽兒,他說,那你要怎樣實現(xiàn)永續(xù)利用。 我說,沒想好呢,我要真能想好辦法了,還能當后進生? 高二尖子班分班月考,我在班里排中下,屬于鳳凰大腿rou的程度。 整整高二下學期,我都在摸索。摸索效果很明顯,高二升高三期末考,我考了鳳凰尾巴尖——全班倒數(shù)第一名。 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哆哆嗦嗦地給朱丘生看我成績單。 他什么都沒說,一言不發(fā)地簽了字,去院子里點上一根煙,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朱丘生剛剛十八歲。 但他給我寫家長簽字已經(jīng)很多年。 我已經(jīng)很習慣他給我開家長會,很習慣卷子的落款是他的名字,我習慣他的手,習慣他身上淡淡的煙味和皂角味兒。我們有種與眾不同、不可言明的關系,超越兄弟和曖昧。 當天晚上,我和他撐著胳膊聊天,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考試的話題。我沒找借口,直接了當?shù)卣f,考成這樣,我不好受。 挺好的,他說,最起碼比我好得多。 我們都對好成績習以為常,但他對我是沒有要求的。朱丘生說,因為他不懂,所以他沒資格有要求。他會督促我,但不會要求我達到個什么結(jié)果。 結(jié)果,是最不可預料的。你能決定自己種下了一顆什么樹,決定自己澆水施肥幾次,你可以學習專業(yè)的知識,給這棵樹提供科學的生長條件,但你別想預測它結(jié)幾顆果。 朱丘生不會說什么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不會給我分析得失利弊,他只會聽我說話,然后說,傻帽兒,你是高中生。 咱們村就五個高中生,你是其中的一個。咱們村以前沒有尖子班的學生,你是唯一的一個。朱丘生看著我的眼睛,人是要往前看的,是要追趕的,但是也要往后看。 往前走,是去拿你沒有的東西,沒有的東西誰都想要,但這種“想”是因為你沒有。往后看,是看你有什么,攥在手里的東西,不一定是不珍貴的。他說。 我看著他,“嗯”了一聲,一直看著上面的山很累,但其實我已經(jīng)翻過很多座峰了。 就是這個意思,朱丘生說,我說的沒你有文化。 我說,那你可說錯了,文化不是讀書多少。 那文化是什么?他說。 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文化不是識字多少,不是聽不聽得懂a(chǎn)bcd,不是說讀過大學的人就一定比高中文憑的人有文化,文化不是專屬于都市,文化也不隱身于鄉(xiāng)野。它是一股勁兒,不是虛幻的字詞。 詩詞不比方言俚語更高雅,它是精神氣兒,是恰如其分,傻帽兒這個名字就比盧紫煙恰如其分得多。 我說,文化是骨頭。 他輕輕“啊”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我問他,朱孬蛋你還記得盧紫煙嗎? 記得,他說,你的小名。 我問,那你怎么從來不叫? 他說,你叫那么文縐縐有內(nèi)涵的名字,喊著別扭,而且你不是老叫我朱孬蛋嗎,我總要叫回去。 我給他分析,我說你看,你覺得盧紫煙有文化,但是有多少人記得這個名字?你覺得傻帽兒傻,但是不管是你還是小叔還是羅明他們,甚至我語文老師都喊過我傻帽兒。知識不傳播則無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你起的傻帽兒,比我爺爺起的盧紫煙知識性高得多。 我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他又不嚴肅了,朱丘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你笑什么? 他說,我以前這么叫你你還不樂意,現(xiàn)在不覺得傻帽兒難聽? 我從嗓子眼里哼了一聲,勉強道,湊合吧。 然后我心里說,我其實挺喜歡盧傻帽這個名字的。 朱丘生是我見過最有骨頭的人,他起的名字,“傻帽兒”,也最有骨頭。 -------------------- 馬上要到新的一年啦,祝小可愛們新年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