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打算給我們個(gè)什么說法？”

    才有了動(dòng)靜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靜了，清好嗓子準(zhǔn)備問罪的陸老爺都愣了愣。不管是陸夫人和陸珊珊，還是陸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個(gè)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說話的陸子期，明明是帶著孩子來領(lǐng)罪的，怎么一張開口反而開始問罪了。

    就見后面的鐘大娘上前，跪了下來，先給陸老爺磕了一個(gè)規(guī)規(guī)矩矩的頭，一開口就讓正準(zhǔn)備開口訓(xùn)斥的陸老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老爺，我們家小姐嫁給老爺，雖無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爺是少年夫妻一路走來，雖身子骨不爭(zhēng)氣，也掙命為陸家誕育一子。如今舊人已逝，新人在側(cè)，奴婢只求后來人嘴上積德，不要再辱我們小姐，讓她去也去得干凈安心些吧。”

    在鐘大娘看過來的平靜目光中，這一句句，讓陸老爺手腳都失了力氣，險(xiǎn)些撐持不住，無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轉(zhuǎn)向帶著女兒的兩個(gè)丫頭，問：“說了什么？”

    陸老爺?shù)穆曇艉芷届o，但陸老爺?shù)哪抗馐撬齻儚奈匆娺^的，讓她們頓時(shí)軟了雙膝，撲通跪倒，兩個(gè)人跪在那里顫不成聲：“都.....都.....是孩子話.....奴.....奴婢.....記不清了.....”

    那就是，說了。

    “記性不好，又無法護(hù)主。”陸老爺看著她們淡聲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賣了，兩個(gè)嚇破了膽的丫頭，頓時(shí)慌極了，立即就哭著磕頭：“小姐就是說，先是說音音小姐，后來.....”丫頭砰砰磕頭，“后來又說少爺.....”

    “說了什么？”再次重復(fù)這四個(gè)字，陸老爺?shù)穆曇麸@得有些無力，“還是你們記不清了？”

    丫頭再是畏懼陸夫人，這時(shí)候都再不敢隱瞞，這個(gè)家里手段最狠的，還是陸老爺，久在陸家的人都知道。

    “說.....說大公子是.....是.....賤.....賤.....種?！?/br>
    陸夫人脖子一縮朝陸老爺看過去，張嘴就要先斥丫頭再喊冤枉，但陸老爺看過來的那一眼，讓她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凍住，她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這時(shí)候謝念音接聲道：“陸老爺，她說哥哥的娘親不如她的娘親，我很氣！氣瘋了，我就發(fā)瘋了，忘了規(guī)矩.....我打了人，犯了錯(cuò)。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說到這里小小女娃又是一個(gè)規(guī)規(guī)矩矩的禮，才繼續(xù)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哥哥的娘親亦如我母，我當(dāng)時(shí)是忍無可忍?！?/br>
    童聲軟糯，但字字鏗鏘，軟中有金石之聲，讓人心中激蕩。

    說到這里女孩抬頭望著上首的陸老爺，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錯(cuò)了嗎？”

    陸老爺看著女孩望過來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認(rèn)真問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

    陸老爺覺得自己喉頭微癢，鼻中發(fā)酸，這一刻他想到的不僅僅是他那個(gè)清冷卻溫婉的夫人，還想到了他那個(gè)柔弱早逝的娘親，他在女孩看過來的目光中慢慢開了口：

    “沒錯(cuò)，你小舅舅教得很好?！?/br>
    旁邊陸夫人就見清暉院的人輕輕巧巧就把局面逆轉(zhuǎn)，哪里還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樣脫口就喊：“老爺？”

    美人聲音含著委屈怨憤，如泣如訴，要人給她做主。

    陸老爺看向自己這個(gè)美如玉的新夫人，問得也困惑而真誠(chéng)：“難道教的不對(duì)？”

    陸夫人一下子被問住了，她兄弟娘親就在旁邊站著，她難道能說別的，陸夫人囁嚅道：“道理是這個(gè)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關(guān)鍵打的是她的女兒，這不就明擺著告訴人，他們清暉院根本不把她這個(gè)主母放在眼里！

    上次大的沖到院子里說打就把她的下人噼里啪啦打了，這次小的對(duì)她女兒都敢說打就打！陸夫人憤怒，陸夫人委屈，尤其是陸夫人已經(jīng)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陸夫人瞅著陸老爺哀哀喊道：“老爺！小小孩童，她怎么敢的！”

    卻聽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軟聲回：“我敢的。陸老爺，大娘抱著我的時(shí)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敢不敢?！?/br>
    她清凌凌的眸子看著陸老爺：“我敢。陸老爺都說這是對(duì)的，既然是對(duì)的，有什么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還敢這樣說，我還敢！”

    一句話讓滿堂人都一震，誰也沒想到小女孩當(dāng)著陸老爺就敢如此說。陸子期垂眸，睫毛輕顫。

    被奶娘抱著的陸珊珊這時(shí)候顧不得嘴角還疼著呢，立即喊道：“大膽！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這個(gè)野——”

    隨著陸子期冷冷看過去的視線，陸珊珊的話一噎，那個(gè)“種”愣是沒敢說出口。

    陸老爺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兒，頭疼地看著，目光卻復(fù)雜極了。

    陸珊珊承了陸夫人和陸老爺?shù)拿烂?，從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樣，從小長(zhǎng)得就得人意，讓人看著就沒法不寵她，更不要說她還是陸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陸老爺看女兒，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兒一樣年紀(jì)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帶著說不出的貴氣。如果純熙跟他有個(gè)女兒，約莫該就是這個(gè)樣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養(yǎng)，在生下兒子后，連夫妻生活都勉強(qiáng)。

    她說要給他納妾，他拒絕了。想到這里，陸老爺笑了，那時(shí)候那時(shí)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對(duì)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時(shí)候，他還有無限希望，能做一個(gè)最好的君子。那時(shí)候，他不知道人生這么長(zhǎng)——，長(zhǎng)到曾經(jīng)深情都短了.....

    人，是會(huì)變的。

    陸老爺不自覺的笑容有些苦澀。

    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兒，盛氣凌人的模樣，理直氣壯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許，他從來就是一介只有利益與欲望的商賈，不過遇到了一個(gè)特別特別好的人，短暫地綻放過，高尚過。

    陸老爺收斂了容色，說話語氣不由就重了：“放肆，長(zhǎng)輩面前說話的規(guī)矩呢?！?/br>
    陸珊珊從未被人這樣大聲呵斥過，尤其還當(dāng)著欺負(fù)了她的人，一愣之后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點(diǎn)就抱不住她。

    看著哭得恨不能撒潑打滾的女兒，陸老爺輕輕皺了眉，立即就松開了，淡聲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br>
    直到聽不到女兒的哭鬧聲，他才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身前的陸子期和謝念音。

    陸老爺?shù)哪抗鈴膬鹤幽菑垘啄耆缫蝗盏睦淠樕匣^，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語氣柔和：“今天的事兒，你也受了委屈?！边@話是看著小姑娘說的，卻是說給自己兒子聽的。

    一聽這話，陸夫人就捂著胸口恨不能直接暈倒，好在劉氏扶住，才讓心口疼的陸夫人好好摔在了鋪了軟墊的椅子上。

    陸老爺一眼都沒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罰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當(dāng)讓著她些，慢慢教她?！?/br>
    話到這里，滿堂人都聽到自打進(jìn)來就說了一句話的大少爺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

    陸老爺摩挲著扳指，停了停，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說道：“你想要什么補(bǔ)償？”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問話：“要什么都可以嗎？”

    劉氏諸人心驟然一提，眼睛都要紅了：又是鋪?zhàn)?，她必然又要鋪?zhàn)樱￡懤蠣斂珊煤每纯窗?，小小年紀(jì)都是心眼，占便宜沒夠！

    這還不是清暉院里的大人教的，劉家人這時(shí)候反而恨不得讓謝念音趕緊說出那句要鋪?zhàn)?，讓陸老爺看清楚清暉院的貪心，也看看他們劉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shí)，無欲無求了！

    這次是陸夫人發(fā)出了一聲不屑的哼聲。

    陸老爺看了她一眼，她硬氣地看了回去：還說他們劉家貪？再貪也沒清暉院的貪！看著吧，又一個(gè)鋪?zhàn)右o出去了！

    果然就見小姑娘看了陸子期一眼，似乎不好開口。

    哎呦！臉皮這么厚還裝什么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這次胃口大了，直接點(diǎn)名要最好的鋪?zhàn)樱?/br>
    陸夫人看著陸老爺?shù)哪抗飧遣煌俗專镏彀?，讓他好好看著，她早先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帶著小的，就是來掏空他們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終于開了口，說的卻是：

    “陸老爺，我.....我想讀書?！?/br>
    “啥玩意？你想啥？”陸夫人脫口問。

    第21章 聽得陸子期哧一聲笑：“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陸老爺，我....我想讀書?！迸⑵谄诎?。

    “你想的不是這個(gè)，你胡說！”陸夫人斬釘截釘回！

    本想讓陸老爺好好看清楚清暉院貪心嘴臉的陸夫人極美的臉一僵，氣急敗壞，轉(zhuǎn)頭就狠狠看向謝念音：好呀，心眼子這個(gè)多呀！

    這次不要鋪?zhàn)樱f什么要讀書？她一個(gè)女娃娃讀書又考不了功名，鬼才信她真想讀書！這是真跟她耍上心眼了！這是知道老爺喜歡讀書，往陸老爺心窩里踢呀！

    陸夫人陰陽怪氣道：“真是教得好呀?！边@老爺都看不出？難道又是只有她一個(gè)人看出來啦！

    陸老爺瞥了兒子一眼，倒真希望這是他教的?？上В徊皇?。

    陸老爺摩挲著玉扳指，低了低頭，從他爺爺那一代發(fā)達(dá)開始，到他三代了，代代都拼著砸銀子，就指望能出一個(gè)讀書人。

    他曾也背負(fù)爺爺指望，拿銀子砸開關(guān)系，把他送入了金陵最有名的書院讀書。當(dāng)年中了秀才后，他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

    陸老爺抬頭再次瞥了兒子一眼，還是那張毫無反應(yīng)的冷臉。

    小女孩想讀書，這有什么不能允的，他們陸家就是不缺用來讀書的書房和教人讀書的先生。

    這件事到這里就算了了。

    清暉院和陸夫人的娘家人都離開以后，陸夫人還著急地要點(diǎn)醒陸老爺，這都是清暉院的詭計(jì)呀！陸夫人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那顆看明白種種詭計(jì)的心，剖出來給老爺看，奈何老爺只冷冰冰丟下一句：“有擔(dān)心這些的工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兒！”

    陸夫人又是傷心又是滿頭霧水。傷心陸老爺被人迷惑，又覺得自己女兒怎么了，自己一向把女兒養(yǎng)得很好，要不是遇到謝念音這么潑辣直接上手的，自己女兒怎么會(huì)受委屈!

    最憋屈的還是老爺被賊人蒙蔽，看不明白自己一片真心。如今踩了她還不算，都敢明目張膽踩她閨女了。

    下一次，莫不是要踩她兒子了？這么一想，陸夫人捏著帕子的手一緊，也不哭了，她不能再這么任由旁人欺負(fù)了，她也得讓清暉院好好看看她們娘們不是好欺負(fù)的。

    陸夫人擦干眼淚，讓丫頭趕緊把她嫂子叫回來。

    那邊陸子期帶著音音回到了清暉院，兩人都去了外面穿的大衣裳，靠著窗邊暖炕坐了。陸子期拿起炕桌上的柑橘慢慢剝開，少年白皙修長(zhǎng)的手破開橘皮，音音立即就聞到橘子的清香，撲鼻而來。

    往常她最愛托腮看哥哥剝橘子，哥哥的手好看，剝橘子也好看，她能目不轉(zhuǎn)睛一直看，直到清香的橘瓣在眼前。

    今日她看上兩眼，就不由悄悄拿眼睛打量哥哥神色。陸子期注意到了，卻不說，只是慢慢把整個(gè)橘子剝出來，又仔細(xì)去掉橘瓣上的白色絲絡(luò)，這才把一瓣干凈得近乎剔透的橘子遞到音音手中。

    正對(duì)上了音音看過來的眼睛，陸子期嘴角動(dòng)了動(dòng)，看她吃了，才問：“心虛什么?”

    “不心虛呀?！毙」媚锪⒓捶裾J(rèn)。

    “那你看什么？”從路上就幾次悄悄打量他臉色，還說不心虛。

    “看哥哥好看呀?！币粢衾碇睔鈮?。

    陸子期把另一瓣橘子塞進(jìn)嘴里，南邊來的橘子比他們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甜，音音也愛吃，可以跟糧船多采辦幾筐。

    慢慢吃了，這才把又一瓣遞到孩子手中，看著她都吃下了才說：“前陣子就喜歡玩捉迷藏了？”還都是夫子上課的日子玩，還藏的特別嚴(yán)實(shí).....

    “是捉迷藏呀?！彼皇遣氐搅朔蜃由险n的窗子下面的假山洞洞里，正好能聽到夫子講課的聲音，而已。

    “想念書怎么不跟哥哥說?！标懽悠诳戳诵」媚镆谎?，直接問了。

    音音瞧著哥哥低聲道：“哥哥不喜歡?！?/br>
    陸子期一愣，把橘子放在碟中，推給她，慢慢道：“音音喜歡就去讀，哥哥不是不喜歡書?！?/br>
    音音瞧著哥哥面色，猶豫了會(huì)，只是爬過炕桌，來到哥哥身邊，托著碟子，靠著哥哥吃橘子。她什么也沒再問。每個(gè)大人心里都藏著好些傷心事，娘親有，小舅舅有，外祖母有，就連皇帝陛下都有。很多很多，哥哥自然也有。

    被這樣一個(gè)小娃娃靠著，陸子期覺得不管是那日的驕陽還是耳邊呼嘯的北風(fēng)聲，都弱了，好像天地間只有這個(gè)一心依靠他的孩子，天地間沒有比專心吃一瓣橘子更要緊的事兒了。

    他任憑孩子靠著，撐著頭，輕輕閉了眼。

    這些日子真的累極了，可這會(huì)兒，窗外陽光很好，冬日也和暖。

    “音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br>
    第二日，音音身邊就多了一個(gè)八歲的小丫頭，哥哥說是給她的書童。

    就這樣，音音帶著哥哥為自己準(zhǔn)備的筆墨硯臺(tái)，也帶著自己的小書童橘墨去上學(xué)了。

    陸子期親自把人送到陸家書屋，交到了那位常年板著臉的夫子手中，才帶著人出門辦事。

    錢多在旁邊道：“少爺放心吧，這個(gè)夫子人品靠得住，給小姐的丫頭身份摸得清清楚楚，再不會(huì)出一點(diǎn)問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