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桉淡淡一笑，知道她已?經(jīng)了然真相多半。

    另一邊，余宏光也關(guān)切地望了望她的脖頸，蕭蔚迎著他走，用眼神?詢問他如何？他沖蕭蔚搖搖頭，“不是。但……又說不清?！毙蚊矚赓|(zhì)都不像，但或許是來時?他心底多了幾分對故人的期待，所以見了面總也有些?親近之意。

    幾人一路走至后院，幾樹桃梨的枝椏發(fā)了些?骨朵，隱約有一兩星瓣，風(fēng)拂過，吹落在墊了錦帛織金布的白玉桌上。圍坐于此?，丫鬟小?廝按序呈上瓜果?點心，且聊幾時?，便等著開飯。

    “大哥怎么不一起過來？”余嫻將小?廝斟好的茶水分遞給?爹娘，“他上次送書給?我，我還沒好好謝他?！别埐皇怯H生的兄長，也是自幼一同長大，就算得知內(nèi)情，她也沒有生出隔閡。

    余宏光強自按住喜悅的神?色，佯裝嗔怪，“近日忽然發(fā)憤圖強了，每日都去?練武場，早出晚歸，根本見不到人影！”

    陳桉帶笑看了余嫻一眼，挑眉道，“不愛看書，習(xí)武也是不錯的，以前押著他學(xué)武，他怕疼怕死，都不肯。或許是送走了你二哥，他怕二哥跛腳在外受欺負，想和他走一樣的路，吃一樣的苦。不管怎么說，你爹挺高興的?！?/br>
    “當然得高興！是大好事??！”若說大哥還有一線希望掰回來，那這一線希望一定是為了二哥，余嫻趕忙追問細節(jié)，“那練得怎么樣？大哥瞧著黑了嗎？長rou了嗎？可?有健碩許多？”

    “一旦沒日沒夜地練起來，長rou曬黑都會挺明顯的。不過這剛開始，瞧著也就一點吧。”陳桉一笑道，“只是練武場雜兵多，各有路數(shù)，他沒個正統(tǒng)師傅始終不行。我打算送他去?麟南，讓你外公親自教他。你爹不愿寫信，因著前段時?間的婁子?都是他倆兒子?捅的，他說沒臉求岳父辦這種?私事。此?番來，我正好讓你著墨代寫?！?/br>
    阿爹哪是沒臉寫，他定是想讓阿娘親自寫信去?麟南，從?前阿娘雖也有寫信回去?，但總歸沒有要求外公辦家?事的信，這封信若是寫了，算是服軟。

    余嫻試探道，“阿娘不自己?寫嗎？我前段時?間剛?cè)?了一封長的，手酸得厲害。想著等外公回信了，我再?寫呢。”

    “你不寫，就讓蕭蔚幫忙寫吧?！标愯穸⒅郎闲前瓿錾?，“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口求父親辦過事了……他不理解我，也從?不來看我。在他眼里，我用整個陳家?的歸順來換你阿爹的性?命。他一日不理解我究竟是為了什么，我便一日不與他和好?！?/br>
    “您自己?親口跟他說清楚，不行嗎？”余嫻扯了扯陳桉的袖子?，抬手指著站在蓮池畔的人。

    陳桉一愣，順著阿鯉的手看去?，著一身織金黑袍的陳雄風(fēng)塵仆仆，此?刻從?河畔的樹后緩緩走出，凝視她許久，最終握緊手中刀，幾乎是沖到幾人面前，把刀重重落在桌上，怒道：“陳桉！你再?說一遍！當著我的面說一遍！在我眼里，你怎么？！”

    他花發(fā)凌亂，黑袍發(fā)灰。獨自一人在麟南，仆侍之眾，卻無一人慰心，蒼老得很快。陳桉一時?看得怔住了，下一刻，他雙眸迸紅，聲嘶怒極，“再?說一遍！”

    落在陳桉耳中刺痛異常，便拍桌而起，再?說一遍，“在你眼里，我是用陳家?的歸順去?換余宏光的性?命！在你眼里我徇私情，置陳家?祖訓(xùn)于不顧！在你眼里我逃婚嫁到鄞江，違背守護麟南百姓的誓言！在你眼里是我自己?放棄了陳家?主的位置！在你眼里，你早就把我逐出陳家?，再?不打算于族譜上寫我姓名！你一天不理解，我就是死在鄞江，也不會求你！”

    “你放屁！”陳雄指著她，見她梗著脖子?和當初倔強無甚兩樣，頓時?熱淚流出，怒道，“你只以為我覺得你是徇私才賣了陳家?！卻為何不懂？！不懂我是個父親！我擔(dān)憂你的性?命，你冒死殺官，敲鼓闖宮，哪一條不是死罪？回來時?筋脈具斷，奄奄一息！你的命多矜貴啊？！你是我一手帶大！你的武藝是我手把手教的！前后三百年?找不出一個的天才！你怎么能這么不珍惜？！不珍惜天賦更不珍惜矜貴的命！你說要當麟南的守護符，阿爹早早就退休讓位！我曾多么驕傲的陳家?少主！這么多年?我氣你什么你根本也不懂！卻只想反來讓我理解你？！”

    他見陳桉茫然怔住，不禁悲痛從?心，咬牙切齒道：“是，我確實也不理解你，我一直以為，你生我的氣，氣的是我無情無義，沒有血性?，氣我不愿犧牲陳家?為民?請命！”

    陳桉訥然，“我從?來沒有這樣想。我知道阿爹亦是大義之人?！彼⑽⑥D(zhuǎn)動瞳眸，哽咽道，“阿爹，女兒只是一直想讓你為我驕傲?！?/br>
    “可?我本就一直一直……為你感到驕傲啊！”陳雄用力捏住她的肩膀，哭道，“我從?沒有否認過，我曾一人攀山巔，只為向天地訴盡！我的女兒，不惜斷手斷腳廢去?一身武藝，也要還無辜百姓一個公道！我女兒殺了食人飲血的狗官！保住了大義滅親的清官性?命！為了朝野安穩(wěn)，守住玉匣之謎，埋藏真相二十年?！我女兒，是真正的英雄！”

    第76章 忘？裝？

    聲淚俱下, 擊破了二十年的隔閡。陳桉望著陳雄滿頭花發(fā)，隨著他?的尾音落下，登時泣不成聲, 她的阿爹曾也是麟南赫赫有名的守護神，是鍛兵世家的天縱奇才，她說要早早接替阿爹的位置讓他?罷手享福，卻是為了忠義，拋卻孝悌，如今他?蒼顏花發(fā), 仍舊沒有繼承之人，獨自守護麟南。孤獨的陳家主, 從未怪怨她不孝，只盼她常回家, 盼她多說一個字, 盼她也?理?解他?為父的心?？伤龥]有。當反應(yīng)過來，再回頭，只覺沉默太久, 虧欠太多。

    陳桉抱住她的父親, 哭聲漸起，悲慟從心, 不禁彎腿深深跪了下去, 重磕在地, “阿爹！這一拜，愧不孝, 卻不能愧盡！”

    陳雄不忍, 扶起她，“我不要你拜我, 阿爹守麟南，小桉作英雄，心甘情愿，便無須跪！無須愧！我?只要你和小良從今往后，年年春歸，與我?團聚！”

    聞言，陳桉和良阿嬤一道握緊他?的手，頻頻泣聲顫抖，“好！”

    一幕落下，余宏光銜著一抹笑，神色動容，轉(zhuǎn)頭看?向余嫻，“你是如何說動你外公來?此處的？”

    蕭蔚正抬手幫余嫻擦拭淚痕，后者聽?及此，垂眸淺笑，“我?只是猜中外公等候阿娘歸家的心，猜中了兩人隔閡皆因誤解而起，猜中外公只是希望阿娘先向他?開口，于是在信中對外公說，阿娘有話想?和他?講，待要讓我?著墨時，卻又支吾不言，不讓我?寫了。外公一定?會來?的，因為外公實在很想?聽?，阿娘想?說什么?！?/br>
    “我?也?曾這樣去過信，為何岳丈并不理?會？”余宏光蹙眉沉吟。

    余嫻偏頭，“因為您知曉外公和阿娘之間因何而產(chǎn)生隔閡，知曉阿娘斷腕的內(nèi)情，外公看?完信，當然知道您是有意騙誘，但外公不曉得我?已知道內(nèi)情，不曉得內(nèi)情的人說阿娘猶豫不言，更像是實情。而且外公會想?，阿娘為何避開您和良阿嬤，偏偏讓我?著墨代筆？讓不知情的人代筆，說明阿娘真有可能是抹不開面?子，只好向不知情的人隱晦傳達?！闭f完又低聲補充，“再說了，外公不喜歡您，您不是知道么。您的話，他?本?就半聽?半不聽??！?/br>
    余宏光摸了摸鼻尖，“阿鯉如今說話真是傷人吶。”說完又搖頭一笑。

    他?正說著，陳雄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轉(zhuǎn)頭看?向余嫻，又認真打量了一番蕭蔚，最后說道，“我?對天家的官沒有意見，只是疲于官場那套虛偽應(yīng)付，在家里，彼此真誠相待最緊要，任你是多大的官，回來?都得與妻子有商有量，攜手進退，擺不得架子?！?/br>
    蕭蔚施晚輩禮拜謝，“謹記外公教誨。”

    闔家坐下，管家高聲唱念佳肴美名，陳桉招手示意良阿嬤與她坐在一邊，余嫻也?拉著春溪坐下，喬遷宴便成了團圓宴，歡聲笑語中推杯換盞，酒過三巡。

    幸而吃的不是濯心烈酒，余嫻尚且清醒，聽?見陳桉正和陳雄商量，宴席結(jié)束后回余府小住幾日，正好敘敘舊，逛一逛鄞江，陳雄沒有拒絕，沉吟片刻，說道，“也?帶我?去梟山一趟，祭拜亡靈?！?/br>
    陳桉垂首，喝下手邊的酒水，才輕聲問道：“那件事?，阿爹也?不再怪我?了？”

    陳雄長嘆一聲，“我?怪你又有什么用？你已經(jīng)做了最好的決定?。更何況，這件事?我?沒有資格怪你，只要宏光不曾怪你，你倆好好的，便成了?！?/br>
    聞言，余宏光趕忙說道，“岳父，我?從不怪小桉，這事?是我?和小桉一同決定?的。我?很感謝她?！?/br>
    余嫻將這番話在心中百轉(zhuǎn)，仍是參不透玄機，看?向蕭蔚，后者亦作沉思?狀。既然他?們提起此事?，并不避諱于她，她也?不懼直言，“阿娘說的是什么事?？梟山中枉死的，除了無辜百姓和前?朝忠臣外，還有別的人嗎？”

    “你們還沒告訴她這件事?嗎？”陳雄訝然問陳桉。他?以為陳桉真正釋懷了。

    陳桉垂眸不語，思?忖再三后仍舊欲言又止，余宏光便握住她的手，看?向余嫻，“等你娘愿意的時候，自會說得分明。此事?莫急?！?/br>
    正此時，管家來?傳話，說請的郎中到了，蕭蔚起身去迎客，陳雄莫名，“阿鯉生病了？”

    “沒有，是為管家請的?！庇鄫菇忉尩?。

    管家一愣，似是也?沒想?到是給自己看?病的大夫，“??？我???？…你們還是要給我?治腦子？”

    蕭蔚把人帶到他?身前?，“沒錯。你放心，只要能治得好你，不論多少銀錢，都由?我?來?出，也?算報答你盡心打理?宅院了。”

    郎中放下藥箱，抬手示意管家坐下，后者想?說什么，但看?周圍人都探究地看?著他?，只好閉嘴坐下。

    待郎中檢查完他?的腦袋，把完脈，皺起眉沉思?時，他?才訕訕道，“我?不是沒看?過，我?看?的大夫都說我?沒毛病！就是年紀大了忘事?兒而已！年紀大了忘事?，能叫病嗎？記不清就記不清唄！”

    “大夫，怎么樣？”余宏光先一步問道。

    郎中搖搖頭，蹙眉說道，“確實……沒有異常。這已是這個年紀里，我?號過的人中，最好的脈象了，平穩(wěn)有力，十分康健?！币活D，他?探問管家道，“您真是有失憶之癥嗎？能知道忘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嗎？尋常頭痛嗎？”

    管家攤手，一臉“你看?，我?就說沒事?”的神情，聽?見他?再問，思?索了番回道，“我?記不得年輕時候的事?了，只在做到與從前?做過的相似之事?時，有些?模糊印象，譬如我?帶過幾個年幼的孩子，我?會木雕和繪圖，從前?雕木頭給幾個孩子玩，孩子們都很喜歡，卻不記得他?們是誰，在哪，更記不得我?曾經(jīng)是誰，叫什么名字。至于頭嘛，倒是不痛。”

    郎中的眉頭皺得更緊，不禁再度站起身，把他?的腦子看?了一圈，扒開頭發(fā)一寸寸仔細檢查，確定?沒有受過任何傷的痕跡后，才嘖嘆道，“稀奇至極?！彼?朝蕭蔚幾人拱了拱手，“許是在下學(xué)藝不精，確實看?不出管家的腦顱有什么毛病。只是有句話，或許唐突，卻是醫(yī)者必須照實之論……”

    “但說無妨。”余嫻趕忙道。

    “有這樣一個說法，心病難醫(yī)，諸位也?都知道?！崩芍胁⒉槐苤M管家，“倘若他?是自己‘不想?’記起，那么，藥石罔治。這個‘不想?’，也?有兩種意思?，《心疾論》中所?述的怪癥，是心疾誘使頭腦自發(fā)替他?選擇抹去過往，他?本?人是不知道的，不過幾率如大海撈針，此為一；另一種‘不想?’，那便是真的不想?。言盡于此，告辭了?！?/br>
    管家一時怔愣出神，蕭蔚抬手示意一旁立侍的小廝去送郎中。余嫻探究地看?向管家，企圖從他?的神情中找出一絲蛛絲馬跡，可只見他?懵懂，并無異狀。

    “大爺，您是當真不記得？”春溪忍不住發(fā)問，“若您有不快，莫要憋在心里，小姐和姑爺是真心想?為您醫(yī)治解惑的?！?/br>
    再點明的話，就差直接把“您別裝了”幾個字貼在管家的腦門上?了。

    可管家仍是糊里糊涂的，甚至因周遭人都不信他?，有些?急了，“不是，我?真是不記得?。　?/br>
    難道大爺真是那萬中無一的心疾？余嫻想?起他?坦然說起從前?，也?從不避諱在她面?前?顯露技藝，倘若真是裝作失憶，何不偽裝徹底？

    春溪也?不再質(zhì)問了，反而點點頭道，“咱們確實也?相處得夠久了，若真是裝作失憶，也?實在想?不出大爺?shù)哪康?。?/br>
    一句話似乎點醒了眾人，紛紛看?向余宏光，他?的神色悲戚得深切，不過片刻思?索，登時又笑了出來?，視線與管家交匯，他?忍不住低聲慨嘆，“若是這樣，也?好?！?/br>
    管家不明所?以，只懵然望著他?。

    余宏光看?向余嫻，“大爺刻的那方木雕，能予我?瞧一瞧嗎？”

    余嫻點頭，示意春溪，后者立即拿了過來?。

    余宏光接至手中，便眼眶猩紅，無須多作打量，也?不去看?管家，兀自說了起來?，“我?記得幼時在升鼓莊內(nèi)，處處被轄制，能去的地方有限，唯一讓我?覺得放松的地方，就是山莊內(nèi)的機關(guān)道，因為那里機關(guān)密布，鮮有人至。我?常在里邊待著，看?齒輪轉(zhuǎn)動，陰陽追逐，一坐便是一天。有次想?探究催使齒輪轉(zhuǎn)動的秘法，便伸手觸碰，不慎被轉(zhuǎn)輪帶得卷了進去。

    是一位阿叔救了我?，他?說他?是升鼓莊的新管家，老管家去世，余家世代都是家生仆，他?便繼承了管家的位置，同時繼承的還有老管家的機關(guān)術(shù)，他?天資聰穎，早已青出于藍，因此，他?也?是整座升鼓莊機關(guān)道的總管。他?對余家的背景、我?的身世都了如指掌，對機關(guān)、繪圖、建造、雕刻更是鉆研頗深，不僅年輕有為，還生得英俊高大，常年穿著錦衣華服，以端肅的儀態(tài)，一絲不茍地出現(xiàn)在人前?。

    因我?展現(xiàn)出對機關(guān)術(shù)的興趣和天賦，他?便常約我?夜后來?此，教導(dǎo)我?機關(guān)術(shù)。問起他?的孩子，他?也?毫不忌諱地向我?說了，原來?他?成家很早，妻子也?是余家一名傀儡仆侍，但幼子天性頑劣，不守家規(guī)，且對機關(guān)術(shù)沒有天賦，余家多的是忠心之人去研習(xí)機關(guān)，也?多的是孩子給他?教導(dǎo)，卻唯獨不需要不懂規(guī)矩之人。于是他?的孩子被家主劃破面?頰，扔下梟山。”

    第77章 都罷了

    “我暗中受他?教誨多年, 喚他?‘阿叔’，敬他?為師，他?也早已把我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 傾囊相授。升鼓莊內(nèi)的仆人不過傀儡死士，他?卻有七情?六欲，后來家主果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命人將其拖至山中活埋。我翻開他留下的機關(guān)術(shù)修習(xí)，才知他?為我綢繆已久。他?授我的機關(guān)術(shù)，與祖?zhèn)鞯臋C關(guān)術(shù)并不全然一致, 升鼓莊的機關(guān)道也在他?接手后被他以修繕為由改動過了，倘若有朝一日, 我能參透玄機，就能平安地逃出去, 饒是被捕, 我一身卓絕獨傲的機關(guān)術(shù)，拿捏了升鼓莊所有機關(guān)道的出入命脈，也能迫使?家主留我性命。

    若不是阿叔, 我這輩子都跑不出山莊, 遞不了?名單，也不會逃到麟南遇見小?桉。后來大功告成, 我回山莊找過阿叔的尸骨, 并沒有找到。也曾想過他為自己留了?后路, 活了下來。畢竟以他的絕世聰穎，山莊處處都有他?建造的機關(guān)暗道, 或許, 他?真的在活埋地掩藏了?一線生?機，只為金蟬脫殼, 離開余家。這樣想，讓我心有慰藉。我便當他一直活著吧。他?曾說過：‘我想當個自由自在的管家，想做什么?就做，想說什么?就說。余家的規(guī)矩太多，我裝得很累。’我也不知，他?如今算不算得償所愿?！?/br>
    語罷，他?看向管家，后者迷茫地看向他?，又看看周圍盯著他探究的眾人，好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若他?執(zhí)意“失憶”，再如何逼迫，都是無解，若他?當真失憶，再如何問詢，也不得法。其實臉為何不同，是否刻意改頭換面，只須喚一鬼醫(yī)來認真摸骨揭皮，立刻能知道底細，但失去孩子的痛楚，看遍齷齪的麻木，偽裝情?思的疲累，絕處逃生?的驚險，這樣沉重難堪的過往，回憶起?來不過都是辛酸淚罷了。不論他是自愿忘記，還?是假裝忘記，亦或是余宏光認錯了?人，都不必計較。有時候得過且過，樂得糊涂，既是放過他?人，也是放過自己?。思及此，眾人都不再追問。

    蕭蔚吩咐管家去拿醒酒湯和新茶來，解一解悶，就此揭過這一程。管家高?高?興興地去了?，余宏光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背，目送他?遠去，待瞧不見人了?，才收回眸，飲盡手邊一盞酒。

    幾人又推過一輪，醒酒湯呈上來，眾人借著點?心用過，才算完畢，之后便呈上新鮮瓜果與陛下賞賜的新春香茶，逐一品嘗，湊在一堆東聊西?談，又各自分散成隊說夠小?話，直到傍晚。

    “時辰不早了?，我們就先走吧?！庇嗪旯庹酒?身，“再黑些就得留晚飯了?，今兒晌午用得多，我可不打算再撐著肚皮回去。到家隨意用點?面湯，咱們早些歇息。”

    陳桉應(yīng)聲，挽著陳雄的胳膊一道走。

    余嫻把幾人送到門口，陳雄騎上馬，護在馬車一旁，陳桉與余宏光先后進入馬車，待要啟程時，余宏光忽然又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三兩步朝管家走去，毫不猶豫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也不等管家回應(yīng)，起?身抹了?眼角的淚，再度登上馬車。

    馬車四平八穩(wěn)地行駛，逐漸遠去，消失于灰藍的夜幕，余嫻攬著蕭蔚跨入院，春溪也拉著良阿嬤進門，管家兩手互揣著袖子，倚著門，多望了?兩眼馬車遠去的方向，垂眸搖頭，微微一嘆，不知是覺得他?們認錯人可笑，還?是囫圇受了?三個頭可笑，亦或是別的，總之想得久了?，時間也悄然流逝，直到四下皆被黑夜籠罩，他?于夜色中輕淺一笑，罷了?。

    過完年月，二月初便都在邀約花朝節(jié)相伴踏青，祭拜花神。這種日子，往年都是元賀郡主愛張羅的。今年的邀約帖子遲遲沒來，不少人都十分詫異。余嫻唯恐郡主是出了?什么?事，也有些擔(dān)憂?？ぶ魇怯鄫沟木让魅?，蕭蔚便留心打聽了?一番緣由，下值回家后，同她說起?。

    “郡主的閨中好友，也就是祁國公?的夫人李氏病重，家仆口風(fēng)緊，只幾個與祁國府關(guān)系親厚的人得到了?消息前去探病，郡主這幾日就都住在祁國府作?陪，無心作?宴席之樂。”

    “梁紹清的母親？”余嫻想起?冰嬉宴上，待她與蕭蔚十分和藹的那位婦人，那時看上去她就病懨懨的，沒想到熬了?一個冬天，病就重到了?府中要封鎖消息的地步，“你是如何打聽到的？”

    蕭蔚神色有些赧赧然，“祁國公?得知我在打聽郡主的消息后，便親自對我說了?此事?！闭Z罷一嘆。

    余嫻察覺異常，一愣，“何故嘆氣？…說起?來你與祁國府也并不親厚，他?為何告訴你？”

    蕭蔚也不打算瞞她，但需要謹慎措辭，想了?一會才解釋道，“祁國公?一直想將梁紹清交于我照顧。不過我覺得，他?的想法過于驚世駭俗，便一直沒有搭理他?。如今他?以李氏病重為說辭游說我，想讓我‘行善積德’，了?卻他?夫人的一樁心事，哪怕是作?假，也希望我先答應(yīng)，否則李氏憂思女兒的前程過度，會被刺激得一命嗚呼?！?/br>
    他?暫且沒有說出口的是，李氏為何執(zhí)著于讓他?來照顧梁紹清。從?前祁國公?是報著讓梁紹清既嫁一個，又娶一個的心思，明?面上嫁出去，實則娶進一個，傳宗接代，于是盯上了?蕭蔚和余嫻。但這個想法被梁紹清本人和李氏一齊否決后，便不了?了?之。如今李氏病重，他?擔(dān)憂夫人掛念梁紹清的命運，加重病情?，又將這個損招抬了?上來。

    李氏不愿意拆人姻緣，堅決不答應(yīng)，但也不敢告訴夫君，自己?其實是因為蕭蔚已經(jīng)知道梁紹清男兒身的秘密，才憂思過度的。她病情?加重的根源，不在于擔(dān)憂祁國公?爵位有沒有人繼承，她擔(dān)憂的是，多一個蕭蔚知道了?真相，算不算天機泄露？會不會使?梁紹清殞命？

    蕭蔚猜中李氏的心思，一心想提醒祁國公?解決問題找錯了?方向，可一想到李氏自己?都不肯說，他?若說了?，恐怕還?真會害得她一命嗚呼，遂罷了?，趕忙回來告訴余嫻，他?可不想說慢了?一步，祁國公?直接上門央求余嫻去答應(yīng)讓梁紹清進門。

    還?好趕上了?，只是余嫻聽后果然震驚，幾度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拍桌反問，“什么?叫交于你照顧？不就是想讓梁紹清進門？他?說怕李氏一命嗚呼，恐怕不是說給你聽，是說給我聽的吧？我救過梁紹清，他?知道我看重人命，便想以此逼我就范嗎？倘若我們不答應(yīng)，李氏當真去世了?，他?難道還?要怪到我們頭上，從?此有一個任打任罵的發(fā)泄口？”

    她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無須蕭蔚回答，也曉得答案。蕭蔚靜靜地看著她，與她同仇敵愾，“真是殺人誅心，惡貫滿盈?！?/br>
    余嫻上下打量他?一眼，“對啊，當然！”她擰眉，“那梁紹清怎么?說？”

    蕭蔚搖頭，“不知道。但我與他?不對付，你上次也見識過了?，我想，他?也沒有這樣的意愿?！?/br>
    “既然他?本人都不支持祁國公?，那我直接上門探病，順便去和祁國公?說清楚！”余嫻喚了?兩聲春溪，“去庫房挑選幾株補品藥材，再取一些新鮮瓜果來，用上等的錦花紙包好，明?天一早隨我去祁國府探病?！?/br>
    “明?天我要上朝，你要一個人去嗎？”蕭蔚拉住她，雖說看她這么?緊張是挺高?興的，但要讓余嫻自己?去祁國府，真怕她應(yīng)付不來，“祁國公?這幾日都告假在家侍疾，你與他?當面對峙，他?若是為難你怎么?辦？我想和你一起?。”

    “探病講究個宜早不宜遲，你下值太晚，此事也等不到下一回休沐了?，我必須立刻同祁國府說清我的態(tài)度，絕對不慣他?們臭毛?。　庇鄫鼓X子不停地轉(zhuǎn)，已經(jīng)開始措辭了?，想了?一會便志得意滿，“李氏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先試探著與她說開此事，摸一摸她的態(tài)度，讓她去勸祁國公?最好。”

    蕭蔚思考片刻，見她胸有成竹，自然相信她，“好，早點?回來，我會讓侍衛(wèi)聽著消息，若我下值時你還?在祁國府，我便去接你?！?/br>
    余嫻點?頭一笑，如此說定。

    翌日，余嫻隨著蕭蔚一同起?，一同出門，兩人特?意起?得比尋常上朝還?要早半個時辰，馬車先將余嫻送至祁國府，蕭蔚把她送到府內(nèi)，由嬤嬤領(lǐng)著上轎前往李氏的院子，祁國公?卻拉著蕭蔚寒暄。

    “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祁國公?形容憔悴，熬得雙目紅朽，此刻殷切地看著蕭蔚，“倘若你答應(yīng)，我愿將一半家財分給你，將來你和蕭夫人的孩子，我收作?義子，繼承爵位也無不可，絕不食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