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箴雖說不大同意崔素娘的說法，他習(xí)慣不與妻子爭辯，便將那份疑惑咽了下去。

    還有件事，程箴藏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他總沒來由覺著，辛寄年摔倒之事與程子安有關(guān)。

    周先生提過幾句，考試成績出來之后，辛寄年在課堂上指出程子安做了弊，班中的同學(xué)也跟著附和。

    程箴想了下，換作是他，肯定會當(dāng)場證明，洗刷清自己。

    但程子安并沒有那般做，四兩撥千斤，將此事引到了人人自危上去。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程箴都很欣慰。

    御史聞風(fēng)而奏，要是被參奏，需要寫折子自辯。

    雖說清者自清，很多時候卻難以辯清楚。程子安的處理方式，好比是將聞風(fēng)而奏的御史一同拉下水，讓他自己也體會下百口莫辯之苦。

    只辛寄年之事，真是程子安動手，程箴心情就復(fù)雜了。

    背后下黑手，實非君子所為。舉動大膽中，不乏縝密，將自己摘得一干二凈。

    程子安要真是能走運考中，成為一代名臣，還是佞臣，就難以說清楚了。

    程箴心頭滋味萬千，程子安卻沒想那么多，在地里走動了一上午，他自認(rèn)為太累要補一補，午飯吃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大碗。

    要不是崔素娘攔著，他還能吃半碗。吃飽之后，美美午歇了一覺，本來有些蔫的他，一下恢復(fù)了精神。

    在屋子里搗鼓了一陣，程子安抱著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幕@子走到正屋，喊道：“阿爹，下地了！”

    程箴正在書房里學(xué)習(xí)，聽到程子安的喊聲驚了一跳，走出來一看，疑惑地問道：“你籃子里裝的是甚？”

    程子安熱情答道：“是送給孩童們的禮物。”

    孩童們，你自己也尚是孩童呢。程箴快被程子安的童言童語逗笑了，上前一翻籃子，臉?biāo)查g黑了。

    “這是甚？”程箴拿起一本書問。

    程子安天真答道：“書本啊。”

    程箴咬牙，道：“這是你上學(xué)要學(xué)的書本！”

    程子安面不改色道：“對呀，是我上學(xué)的書本。他們有些人在私塾里讀書，沒有書本，我拿去送給他們?！?/br>
    程箴怒吼道：“你將書本送給他們，你上學(xué)怎么辦？”

    程子安轉(zhuǎn)動著烏溜溜的眼睛，一本正經(jīng)道：“就跟先生說，我書本丟了，府學(xué)反正不缺書，他們會再給我的。”

    程箴深深吸氣，方壓住了想揍他的沖動。

    這混小子明擺著不想學(xué)習(xí)寫功課，居然把書都要全部送出去。

    府學(xué)是不缺書，但一個學(xué)生沒了書本，傳出去丟的不是書，丟的是他這張老臉！

    程箴冷著臉，呵斥道：“趕緊將書放好去寫功課。否則，看我不揍你！”

    程子安嗷了聲，很是沮喪。

    他把書送人，肯定有渾水摸魚的想法。府學(xué)不缺書本，他也不怕丟臉，到時候再要一套就是。

    不給也沒關(guān)系，對學(xué)渣來說，書本就是擺設(shè)。

    程子安自認(rèn)為是善良之人，聽到那群孩童中也有人在私塾上學(xué)，知道他們?nèi)鄙贂竟P墨紙硯，就想著好事做到底，送給他們一些。

    程子安并不強求他們的回報，但做了好事，能得到回饋，會讓更多的人投入到善舉的行列中來。

    并非人人都能靠著讀書出人頭地，讀書卻是他們能戰(zhàn)勝出身唯一的路。

    程子安秉著廣撒網(wǎng)的想法，說不定會撈到一兩個有出息的。他立志要當(dāng)個吃喝玩樂的紈绔，有人記得他此時的善舉，能保護他一二，紈绔會當(dāng)?shù)酶槷?dāng)。

    程子安不死心，央求道：“那送些筆墨紙硯，可以嗎？”

    程箴看著眼巴巴的程子安，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喚來慶川吩咐道：“慶川，你去城里買些普通尋常的筆墨紙硯，送給村子里讀書的孩童們?！?/br>
    慶川應(yīng)是，程子安心想也對，村子里的孩童們才開蒙，就與他一樣，用太好的筆墨紙硯，純粹是浪費。

    程子安聽?wèi)c川說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城里尤其熱鬧，到處都是好吃好玩的。

    聽到能去城里，程子安小心思活了，雙眼嗖地亮閃閃，馬上道：“阿爹，我與慶川一起去幫著挑選?！?/br>
    程箴毫不留情拒絕了，道：“回屋去好生寫功課，沒寫完功課，休想出去玩！”

    程子安再嗷，怏怏抱著他的籃子回了屋。

    程箴哼了聲，道：“要是寫不完十篇大字，晚飯你就餓著吧?！?/br>
    程子安懶洋洋答是，程箴瞪了他胖乎乎的背影一眼，轉(zhuǎn)身回了書房。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雞鴨回籠，牛哞哞叫喚，傍晚時分的院子，逐漸開始熱鬧。

    程箴放下書卷，活動了下身子，準(zhǔn)備起身點燈。

    西屋安安靜靜，他不禁轉(zhuǎn)頭望去，心道不知程子安可有認(rèn)真寫功課。屋里光線昏暗，別傷了眼睛才是。

    程箴到底放心不下，拿著火折子去了西屋。

    屋里空蕩蕩，程子安肯定早就溜出去玩耍了。臨窗的書桌上，筆墨紙硯亂糟糟擺在那里。

    硯臺里的墨汁已干涸，毛筆隨意搭在上面，筆尖也已經(jīng)干成一團。

    程箴拿起用鎮(zhèn)紙壓著的大字，刷刷看完，恰好十張。

    每刷過一張紙，怒火隨之累積。程箴忍了又忍，最終沒能忍住，大吼道：“程子安，你給我滾出來！”

    第11章 11 十一章

    ◎無◎

    如今能玩的東西少，村子里年紀(jì)相近的孩童雖多，程子安作為成年人的靈魂，端無法陪著他們一起玩泥巴。

    程家有一頭驢，兩頭牛。在農(nóng)忙時，牛會賃給佃戶耕地，農(nóng)閑時就與驢換著用來拉車。

    老張負(fù)責(zé)喂養(yǎng)牲畜，趕著牛在河中泡水，順道帶上驢子去河邊吃草。天色晚了，便將牛從水里拉起來，帶著驢子一同回家。

    程子安無聊，跟著老張一起去玩，學(xué)著神仙張果老，倒騎在驢上。

    慶川急匆匆跑了來，見到程子安還在驢子上晃著短腿，不禁哎喲一聲，道：“少爺，你趕緊回去吧，老爺發(fā)了大火，在到處找你呢?！?/br>
    老張一聽，忙將程子安從驢上抱下來，道：“少爺趕緊回去，別惹了老爺生氣，仔細(xì)又要捶你?！?/br>
    慶川拉著程子安轉(zhuǎn)身往回走，低聲提醒道：“少爺你要小心些，我從未見老爺生如此大的氣，連娘子都不敢做聲?！?/br>
    程子安莫名其妙撓頭，道：“我沒做壞事啊。騎驢算做壞事了嗎？”

    慶川道：“騎驢當(dāng)然不算做壞事，我見著老爺拿著少爺寫的大字，可是少爺功課沒寫完，偷跑出來玩耍了？”

    程子安哦了聲，明白了過來，滿不在乎地道：“我當(dāng)是什么大事呢。真是！”

    回到家中，程箴站在正屋的廊檐下，左手負(fù)在身后，右手拿著程子安完成的十篇大字，像是鐘馗那般，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黑氣。

    崔素娘站在他身邊，憂心忡忡地勸說什么，見到程子安走來，瞄了眼程箴，忙對程子安擠眼，道：“快快前來跟你阿爹認(rèn)錯?！?/br>
    程子安上前拱手見了禮，程箴實在氣不過，將手上的大字一揚，厲聲道：“這就是你完成的功課！自以為聰明，不過是投巧，偷jian?；∮诒砻媪T了！”

    程箴布置的十篇大字，程子安全部完成了。

    大字大字，程子安寫得很大，比拳頭還要大。他一共寫了三個字，即他的大名“程子安”。

    程字復(fù)雜，一張紙上只寫了這個大字。子與安簡單些，一張紙上寫了兩遍，不然紙看起來有點空，不好看。

    名字寫三遍，加上子與安多寫了一遍，十篇大字就完成了。

    當(dāng)然，程子安寫名字，絕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畢竟簽名的時候多，名字還是要寫得好看些。

    再說，他又不是真傻，讀不讀書是一回事，字還是要認(rèn)識，不至于做睜眼瞎。

    在去騎驢玩之前，程子安捧著《千字文》，連猜帶蒙學(xué)了好一陣，刻苦得他自己都快感動了。

    程箴火冒三丈，程子安認(rèn)為他是小題大做。不過，考慮到兩人之間的認(rèn)知差異，他還是老實乖巧站著，不狡辯也不承認(rèn)。

    程子安不吭聲，見這混小子聰明勁不用在正道上，更令程箴火冒三丈，厲聲道：“跪下！”轉(zhuǎn)身就去找棍子。

    程子安見又要挨打，也惱了。

    棍棒教育落后又討厭，哪怕在封建大周，他照樣要進行一定程度的反抗。

    打在身上，實打?qū)嵉耐础３腆鹂梢粤R他，隨便罵。反正他臉皮厚，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對他絲毫沒有影響。

    程箴剛拿到棍子，程子安撒開腳丫子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要打死人啦！當(dāng)?shù)囊源笃坌±玻　?/br>
    程箴：“......”

    崔素娘傻了眼，哎喲叫喚不停，扎著手追上前，著急地道：“你休得胡說，你阿爹是為了你好。你慢些，小心腳下，別摔倒了。”

    “為我好，哪里就為我好了？”程子安沿著花圃轉(zhuǎn)圈，他當(dāng)然不會蠢得跑出去，程家的事情，要在程家院子內(nèi)解決。

    “動不動就揍人，這種好誰愛要，誰拿去！”程子安跳著腳，不時偷瞄拿著棍子立在廊檐下的程箴，趁機將心中的話，斟酌著喊出了口。

    程箴神色怔怔，程子安的話，如同棒喝，讓他一時間茫然且無助。

    長輩教訓(xùn)子女乃是天經(jīng)地義，千百年來就是如此。程箴自認(rèn)為，一切都是為了程子安。

    可他拒絕這種好，認(rèn)為是對他的逼迫。

    誰都不喜被逼迫，程箴暗自吸了口氣，將棍子一丟，平靜地道：“你過來?！?/br>
    程子安小心思轉(zhuǎn)得飛快，見好就收，腳步逐漸放慢。

    崔素娘喘著氣，上前揪住了他，掏出帕子，心疼地抹去他額頭上的汗水，苦口婆心道：“快過去跟你阿爹認(rèn)個錯，別犟，仔細(xì)傷了父母的心?！?/br>
    程子安暗自嘀咕，認(rèn)錯是不可能認(rèn)錯的，一認(rèn)錯，就白抗?fàn)幜?。他慢吞吞走上前，離得不遠(yuǎn)不近站著。

    程箴盡量心平氣和問道：“我讓你寫大字，你做得可對？”

    程子安答道：“我十篇大字都寫好了，你又沒說要如何寫?！?/br>
    程箴不怒反笑，道：“這般說來，還是我有錯了。你都是為了我在讀書，為了我在寫大字了?！?/br>
    程子安暗戳戳想那可不是，不過，這句話他可不敢說出口。

    程箴問：“你不好好讀書，待長大以后，你想做甚？”